第94章 卡珊德拉
当法庭宣布退庭之后,国王第一个站起身来,与刚才一样在众人的目送当中走出大厅。然而与其他观众不同的是,陛下一行并没有走向停在庭院里的马车,而是穿过一条不对外开放的走廊,进入了一间为陛下专门准备的休息室里。
土耳其式长沙发前的茶几上已经摆上了一个银质的托盘,里面放满了各色饮料和点心。国王走到沙发边上坐下,靠在一块用绣着金线的缎子包着的丝绸靠垫上。他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很快屋子里就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人。
国王朝着罗伯特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对国王的时候就开始变得有些心翼翼。两人之间地位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平日的相处当中。
他最终还是走上前来,坐在了国王身边。
“我倒是没想到加德纳主教这么能干,”国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着罗伯特开口,“那两个医生的证词算是彻底把护国公钉在了耻辱柱上……我如今也相信了是他毒死了父亲。”他叹了一口气,“玩弄剑者,必死于剑刃之下,这可真是天意啊!”
“如今凶手被绳之以法,想必先王陛下也可以在天堂安息了。”罗伯特回答道。
“你觉得他会去天堂吗?”爱德华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凉,让人想起冬季天边刚升起的一轮黯淡的新月。
罗伯特低下头,没有回答。
爱德华又叹了口气,“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神职人员去操心好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关于那位给先王后下毒的女仆,有什么调查结果吗?”
看到国王开始谈起正事,罗伯特也摆出了臣子见到国王时应有的严肃表情,“那位巴顿姐的确与托马斯爵士有染,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许多人的证实。我派人去寻找过她的家人,但是他们全都人间蒸发了。”
国王的眉头紧皱起来,“人人都关注着我父亲的死,然而在我看来,先王后的死却要扑朔迷离的多。我理解护国公想要我的父亲去死,他犯罪的目的是除去通向最高权力的旅途当中遇到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可先王后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你曾经作为护国公的副官一起出征过苏格兰,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静,聪明,滴水不漏。”罗伯特并不吝惜对于这位权臣的赞美之词,“而且我必须诚实地,他是一位好的统帅,也是一位有才干的大臣。”
“是啊。”国王叹了口气,并不介意罗伯特的直言不讳,“可惜年轻的君主和摄政是天然的死敌,如同古罗马斗兽场当中的角斗士,两个人终究只能活下来一个。”
“你刚才的很对,他是一个极端理智的人。”国王接着道,“因而他并不会仅仅因为冲动就除去先王后,因为这样做的风险远远大于收益。他们兄弟俩和先王后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除非她彻底犯了失心疯,否则她也知道轻重,没必要用自己的命和他们兄弟同归于尽。即使托马斯爵士出轨让她愤怒,她最多也就是用此威胁一下罢了,这一点连托马斯爵士这个蠢货恐怕都看得出来,不然他也不至于如此有恃无恐。”
“您认为杀死先王后的另有其人?”
“人们都盯着我父亲的死不放,而凯瑟琳·帕尔的死却并没有人在乎……我想如果真的有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的话,恐怕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两桩罪行都要算在西摩兄弟的头上。”罗伯特提醒道,“而且这既是您的意思,也是枢密院其他成员的意思,恐怕没有人敢再对此三道四了。”
“啊,不,还是有的。”国王微微笑了笑,“而这就是我们留在这里的原因了。”
“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陈情信,来自一个因为被指控是护国公一党而被关押在伦敦塔的囚犯。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在那封信里并不是为自己申冤,而是为他的旧主。”
“这倒是有趣,”罗伯特也有些惊奇,“如今护国公身边的人哪个不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这样的愚忠之人倒是实在少见。
“是愚忠倒也不确切,他在那封信里,他对护国公涉嫌弑君的罪名并无异议,而他所怀疑的仅仅是指控他和自己的弟弟合谋杀害先王后的罪名。你知道,仅仅是弑君一条就够让护国公永世不得翻身,余下的那几桩人命并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也不清楚这算是一封陈情书,还是一封检举信了。”
“这可真是有趣。”罗伯特也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人是何许人也?”
“他名叫威廉·塞西尔,是护国公的一位国务顾问。他的家族算得上是官僚世家,祖父做过诺森伯兰郡的郡守,父亲则当过拉特兰郡的郡守,他在剑桥毕业之后又去研习了一段时间法律,后来就做了护国公的顾问,但据他的意见并不被看重。”国王站起身来,“如今他就在伦敦塔里,我们正好去见见他。”
国王走出大门,站在门外的庞森比连忙朝着陛下鞠了一躬,“陛下,我们去哪里?”
“去威廉·塞西尔先生的牢房。”国王一眼看到站在庞森比先生身后,弯腰赔笑的加吉爵士,“啊,您在这里,那正好,请您带我们走一段路吧。”
“我感到无上荣幸。”加吉爵士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路跑着走在前面,看上去如同一个等着在参观结束后向游客推销纪念品的导游。
国王一行进入关押着囚犯的塔楼,塔楼里空气污浊,那狭的气窗里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让人感觉如同身在墓穴当中。头的狱卒连忙点亮火把,为陛下照亮脚下的路。
在爵士的带领下,陛下沿着一条潮湿的楼梯上到二层,那湿漉漉的台阶上已经长满了霉斑,罗伯特连忙上前几步,紧跟在陛下后面,一旦国王不慎滑倒,他就能够及时扶住陛下。
穿过二楼的一条同样的阴沉走廊,加吉爵士停在了一扇已经生了锈的铁门前,”就是这里了。“他转向一旁的狱卒呵斥道,“你还在等什么,快把门开!”
那狱卒连忙从腰间寻摸出一串钥匙,就着手里拿着的火把,找到了那把正确的钥匙,把它插进锁孔里。
大门开,爱德华有些好奇地向里看去。
这是一件还算整洁的房间,看上去如同一间干净的乡村旅店的客房。屋子里放着简单的家具——一张铺着白床单的木床,几把椅子,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写字台,上面堆满了书和纸,一个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此人看上去二十八九岁左右,一头黑褐色的头发,看上去如同一位青年学者。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想必会记起这位在加冕典礼前穿着黑斗篷,和一位老人一起去人群当中听故事的年轻人。
听到大门开,那年轻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前光鲜亮丽的众人,又重新埋头于自己的纸堆当中。
“威廉·塞西尔!”典狱长不悦地喊出声来,“您在做些什么?陛下驾临了。”
“请您稍等片刻,我正在做一桩重要的计算,请诸位稍后。”他头也不抬一下,手里的羽毛笔飞速地在纸上划拉着。
典狱长就要发作,国王瞥了他一眼,他马上偃旗息鼓,如同霜的茄子一般退到一旁。
“好一位阿基米德啊。”国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讽刺,“不过我想我们比罗马人有耐心,所以我们就等等这位先生吧,别贸然弄乱了他画的圆。”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接话。
过了约五分钟的时间,那年轻人终于满意地呼了一口气。他把手里的笔抛下,站起身来,走到国王面前,单膝跪地,“陛下驾临,令我的这间囚室蓬荜生辉!”他抓起国王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
“您想必就是威廉·塞西尔先生了?”国王的声音显得颇为冷淡。
“正是在下。”
“您刚才在计算些什么呢?我们可等了您很久。”
“啊,我在列一份西班牙宫廷的资产负债表,根据我的推论,西班牙会在今年下半年宣布债务违约,看来富格尔银行又要计提一笔坏账了。”他走回到书桌前,拿起一叠纸,递给国王。
“您在监狱里能计算出这些?”国王翻看着那些纸,脸上满是怀疑的表情。
“这些都是从公开场合获取的资料,今年有几艘来自美洲的运宝船返回,安特卫普港今年的布匹价格,西班牙比索的汇率……用这些数据,就够我得出结论了。”
国王脸上带着微笑,将那沓子白纸还给塞西尔,“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愚忠的老实人,亦或者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力的聪明人;刚看到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个学究一样的人物,可您自从站起来之后,神态和举止却都像是一个在宫廷里浸淫数十年的廷臣。”
“那陛下现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塞西尔笑了起来。
“我现在觉得您是个疯子。”国王冷淡地回复道。
塞西尔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起来,与他相反,国王身后的随从早就不满此人的装腔作势,如今纷纷被逗得笑了起来。
“我给您十分钟的时间来改变我的看法,如果您做不到的话,那我就会认为您真的是个疯子,把您在伦敦塔里关到死为止,免得您出去危害社会。”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描述今天的天气一样平静。
塞西尔的脸色变得惨白,“我……我……”他嘴里支支吾吾,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您害怕了?”国王的脸上终于又带上了笑容,那笑容看在塞西尔先生眼里却让他了个哆嗦,“那就请您抓紧时间吧,只剩下快九分钟了。”
塞西尔长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再次挂上之前的微笑,然而这次那微笑就显得僵硬了许多。“陛下刚才问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国王点了点头。
“我是个卡珊德拉,也就是,预言灾祸的人。”塞西尔先生叹了口气,“至少别人是这么认为的。”
国王抬了抬眉毛,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在我十岁的时候,曾经预言我父亲的一笔投资会血本无归,后来那笔投资果然让他损失惨重;我在剑桥念书时,曾经对我的一位教授他的妻子会在圣诞节前离开他,结果那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妻子就带着钱和一个法国人跑了,那时候离圣诞节还有整整两个月呢。”
“后来我做了护国公的顾问,我曾护国公的位置是个烫手山芋,与其自己坐,不如让给加德纳主教。陛下您羽翼渐丰,要亲政就必然对摄政动手,何必由他去做那个恶人,可惜他被摄政的光环迷了眼,对我的提议置之不理。”
“后来我又反对他让他的弟弟娶先王后,我告诉他这桩婚姻除了让西摩家族成为靶子以外毫无意义。但是他当时急着让他的弟弟安静下来,自己又不愿意出血,所以只能用先王后去补偿他了。”
“看上去您并不受他器重嘛。”国王道。
“陛下,预言灾祸的人,往往是不受欢迎的。”
国王点了点头,“这话的没错,可既然你并不受他的器重,为什么又要专门写信为他张目呢?况且即便你的是事实,他也还是要死的。”
“卡珊德拉预言到了特洛伊城的沦陷,她不是也留下来与城市共存亡了吗?埃涅阿斯在城市被希腊人攻破时逃出了城邦,远航去了意大利,他的子孙成了罗马人的祖先。如果卡珊德拉愿意的话,她也可以这么做,可她并没有,而是留下来和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一起成为奴隶,被阿伽门农带回阿尔戈斯去,最终死在他妻子谋杀亲夫的阴谋里。”
“这么您要与护国公共存亡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乐意给您在断头台上加个位置。”
“并非如此,陛下。”塞西尔连忙摆手,“我只是寻求一个真相而已,护国公死有余辜,但我并不认为是他杀死了先王后。我想您今天来见我,肯定也是对此有所怀疑的,我只希望您能够继续调查这件事,毕竟如果此事背后还有幕后黑手,那么您晚上恐怕也是睡不安稳的。”
国王量着塞西尔先生,看着对方的脸色逐渐因为他的目光由苍白变为潮红。
“看来您并不是个疯子。也许您的确是个聪明人,而我现在正用得着聪明人。”当塞西尔先生已经有些绝望之时,国王终于开了口,“我如今正缺一个秘书官,我想您既然做过护国公的顾问,想必也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我万分荣幸。”塞西尔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看起来比起之前同样的话时要诚惶诚恐许多。
“至于您提到的调查,您可以在闲暇时间自己调查,经费和人员您就找庞森比先生吧。”国王伸手指向自己身旁的壮汉,“他会给您适当的支持的。”
“那就请您多多协助了。”塞西尔先生朝着庞森比鞠了个躬。
庞森比先生只是点了点头,显然对对方的油嘴滑舌颇为看不上。
“好吧,既然如此,您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出来吧。”国王环视了一眼牢房,“这屋子虽然还算整洁,可总有股霉味。”
国王走到门口,突然他仿佛又想起来了什么事,“把您今天的计算写成一份报告吧,后天上午放到我的桌子上。”完他再次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
陛下沿着来时的老路走出监狱,当重新回到室外时,所有人都满足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您刚才可把他吓得不轻。”罗伯特笑着道。
国王也大笑起来,“我可并不是在吓他,如果他不能证明是我需要的那个人,那么凭他和护国公的牵连,把他在塔里关一辈子还算便宜了他。”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坦白的,我并不清楚他所的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仅仅在大话,想要哗众取宠而已。”
“我也不知道。”爱德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春天撒下一把种子,他不过是其中一颗而已。到时候这么多种子里,恐怕总有几颗会发芽吧。”
“可那些一直不发芽的种子呢?”罗伯特问道。
“那也无所谓,伦敦塔不一直在这里吗?”爱德华云淡风轻地道,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神色因为他的话变得更拘谨了些。
两人一同登上等候在庭院里的马车,车夫挥了挥鞭,马车向着白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