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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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德华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到他终于睡着已经是凌四点。

    国王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梦,当他从梦幻中醒来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边的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昨晚梦幻的一种延续。他摇了摇头,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仰面躺着,过了约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而后伸手在枕头边上摸索到了铃绳,拉了拉铃。

    过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床幔被拉开了,柔和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把屋子里照的暖洋洋的。

    仆人们拿着托盘,有的上面放着陛下洗漱用的清水,有的则放着陛下的衣服。

    国王坐起身来,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自己的床边,那里昨天铺着地铺的位置如今已然空空如也。

    “莱斯特伯爵阁下呢?”国王看向领头的那名仆人。

    “伯爵一早就离开了,陛下。”那仆人鞠了一躬,“您在用完早餐后相比就可以见到他。”他着悄悄看了看国王的表情,显然在见证了昨晚的场面后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又补充道:

    “伯爵昨晚抱着您回来,在这里守了一夜。”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国王对于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反应。陛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于是他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与往常一样服侍陛下更衣,仿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问过——仆人对主人生活适度的好奇心可以被容忍,而一旦超过了某个限度,就会被认为是窥探隐私了。

    仆人们用了二十分钟,才帮陛下穿好了今天的着装。自文艺复兴以来,上流社会的服饰越来越花样繁杂。而在先王亨利八世统治下,随着王国的经济逐渐从内战造成的破坏当中复苏,奢靡之风逐渐盛行。如今在宫廷当中,一件礼服即使再华丽,也最多不过穿三次,否则一旦被人看出来就会颜面扫地。因此连许多名头响亮的贵族,为了能继续在宫廷当中混迹,不得不借款为自己的着装买单。

    虽然许多人上疏陛下,请国王注意这奢靡之风的愈演愈烈,然而国王却依旧对此乐见其成。英格兰的纺织业本就冠绝欧洲,如今在巨额消费的刺激下更是欣欣向荣,五年来仅仅纺织业带来的税收就翻了足足一倍。而贵族们维持自己奢侈生活的借贷业务,也令方兴未艾的本土银行业受益匪浅。如今伦敦的银行家们虽然依旧难以与德意志的富格尔家族亦或是他们阿姆斯特丹的同行相比,但已经算得上是望其项背了。

    除了这经济上的原因之外,陛下鼓励贵族们的奢侈消费,更重要的还是政治上的考虑——让贵族们把钱花在奢靡享受和互相攀比上,总比他们留着钱养私兵,造城堡来的强。况且为了维持这样的奢靡生活,贵族们也就必须长期居住在宫廷,久而久之,他们与自己领地人民之间的纽带就会越来越淡漠,而贵族们也会从权倾一方的领主堕落为一群靠着国王恩宠才能生存的爬行动物。因此陛下不但不反对,反倒是带头引领了这阵风潮——大量的纺织厂和银行都有王室投资的股份,国王每天华丽的礼服更像是在为自己的产业做广告。

    国王更衣完毕,站起身来,穿过一扇墙上的暗门,走进了一间客厅。客厅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米色的墙上挂着色彩明亮的风景画,画上描绘的是英格兰的乡村景观。壁炉上和架子上摆满了新鲜的花朵,让这间客厅的使用者感到自己身处于田园之中,似乎鼻尖已经闻到了青草的芳香,耳边就要响起云雀的鸣叫。

    客厅的中央是一张古朴的橡木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早餐:精美的面点,切成片的培根和香肠,以及琳琅满目的水果。其中最显眼的是在一个做成丰收角形状的瓷盘里堆成一座金字塔的金灿灿的橙子,这些易于保存的水果从地中海沿岸的国家进口,保存得当的话可以储存一年之久。

    英格兰的气候对于畜牧业而言非常理想,然而粮食的产量却与法国或是德意志地区难以媲美。随着王国人口的爆炸性增长,英伦三岛的土地已经难以满足指数增长的粮食需求,因而如今的英格兰王国已经是全欧洲最大的粮食进口国。鉴于此种情况,国王一方面鼓励爱尔兰的开发和移民,另一方面大量扩大粮食的进口,并拓展进口渠道。在三年前,国王成立了王国农产品进出口委员会,负责整个英格兰农产品的进出口谈判。那些法国和西班牙的庄园主和种植园主赫然发现,如今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一个的进口商人,而是垄断了英格兰市场,有王室背书的专业委员会。那一年输入英格兰的粮食,平均价格比往年低了一半,而采购合同也成为了英格兰国王手里掌握的最有力的经济武器——许多欧洲大陆的庄园都靠着这样巨额的订单生存,一旦英格兰停止进口,对于这些庄园主的击是毁灭性的。

    随着农产品进口价格的降低,一些来自国外的水果也开始走上了平民百姓的餐桌,而其中就有国王大力推广的柑橘类水果。这些水果易于保存,并且根据陛下的法——“有助于身体健康”。国王坚持要求皇家海军的水手每天都必须食用至少一个柑橘类水果,这一命令最初被许多人认为是浪费钱,然而这种声音在海军的坏血病病例近乎彻底消失之后,也同样彻底的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国王的疯狂崇拜。中世纪时平民百姓盛传国王的触摸能够治愈疾病,法国的路易九世据曾经通过触摸治好了几千个麻风病人,而如今神迹再现了。在水手当中,国王的地位已经近乎于圣徒,他们甚至开始称呼国王为“圣爱德华”。

    圣徒仅仅存在于天主教当中,按照国王的命令,军队应当尽量减弱宗教的影响,因而这种法并不是特别合宜,然而海军大臣却明智的对此置之不理,甚至还在幕后对此推波助澜——新任的海军大臣塞巴斯蒂安·卡伯特爵士,是著名的航海家约翰·卡伯特的儿子。他出生在大马士革,童年在阿拉伯人的领地度过,之后还随着自己的父亲远航美洲,而后又作为一个官僚服务三位国王近五十载,这样的一个人太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铁面执法,什么时候则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国王坐在桌边,开始用早餐。有时陛下会邀请一两位得宠的大臣共进早餐,然而通常陛下的早餐桌前只有一位宾客——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是宾客倒也不那么确切,因为罗伯特并不需要国王的邀请,他完全可以不请自来,而他大多数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今天,通常会在早餐厅等待国王的罗伯特,却在陛下已经开始用餐的时候依旧没有出现。侍立在房间角落处的仆人们悄悄交换了颜色,他们投向国王的目光里更多了一丝好奇。一个人用餐的国王看上去有一丝的意兴阑珊,但总体看来与往常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国王已经开始用餐后水果的时候,客厅的门终于开了。

    罗伯特走进房间时,脸上的表情和脚下的步伐看上去都带上了一丝的不自然。他走到国王面前,向国王行礼。

    “陛下。”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请坐吧。”国王伸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把扶手椅。

    罗伯特依言坐下,同样开始用起早餐来。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集中精力对付着面前盘子里的食物。

    国王吃的很慢,盘子里的水果被他切成块,慢条斯理地一块块吞下。他时不时地悄悄瞅一眼罗伯特的盘子,看一眼对方的进度——按照宫廷的礼仪,一旦国王放下手里的刀叉,那么其他宾客无论是否还在用餐,都必须一并停止。因此陛下在用餐时总会拖延一番,毕竟如果是在宴会上,当他已经基本用餐完毕的时候,坐在最后的宾客才刚刚拿到自己的餐点——上菜的顺序是按照地位高低来的。

    当罗伯特吃下自己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松饼时,国王终于放下了叉子,朝着仆人了一个手势。一个仆人立即走到他身旁,把盘子撤掉,同时另一个仆人也撤掉了罗伯特面前的盘子。

    “我们走吧。”国王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

    罗伯特依言站起身来,和往常一样跟在国王身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国王已经定主意,假装昨晚的事情并未发生过。

    两人一前一后从通向外面走廊的门走了出去,外面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执勤的卫兵见到国王出现,立正行礼。

    沿着走廊向前走了不过几十步,就进入了国王的书房。这间有着明亮落地窗的书房建造于理查三世统治时期,曾经因其良好的采光和安静的环境颇为受到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两位先王的喜爱,如今的爱德华六世国王也依旧将他的办公室设置在这里。

    国王绕过放在窗前的一张古朴的橡木桌子,这张桌子的材料据来自于一百多年前一艘被击沉的法国战舰,当年的樯橹已经变成了带着雕花的平滑桌面。他拉开桌子后面的一把扶手椅,坐了下来,又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罗伯特坐下。

    桌子上放着一个黄铜的铃铛,他拿起铃铛,轻轻摇了摇。

    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立即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如同装弹簧的玩具一般从里面跳了出来。五年的时光并没有给威廉·塞西尔带来什么变化,他看起来与之前在伦敦塔的牢房里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那黑衣服的衣领上多了一枚金色的玫瑰别针,那是国王首席秘书官的象征。

    国王的秘书自然不止一人,从最低等为陛下处理文牍的文员,到襄赞国家机密文件到机要秘书,再到处理陛下私事的私人秘书,整个秘书团队的人数甚至比贴身保护陛下的侍卫队还要多。

    而威廉·塞西尔先生,如今应该是威廉·塞西尔爵士,所担任的就是这一只秘书大军的统帅,与普通的军队相比,他们手中的剑就是那细细的羽毛笔,那笔尖看上去虽不起眼,可在许多人看来,却比那闪着寒光的剑锋更加锋利许多。

    “请坐吧,塞西尔,”国王道,“今天有什么事情?”

    塞西尔爵士朝着国王行礼,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罗伯特的身边,面对着国王,而后开了他用胳膊夹着的那个巨大的黑色文件夹。

    “首先是关于《联合法案》和《行政现代化法案》的事,首席大臣阁下刚刚提交了他的报告。”塞西尔先生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白纸,捧起来要交给国王,然而国王却并没有接过,而是摆了摆手:

    “公爵写了些什么?”他问道。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联合法案》在苏格兰议会里引起了巨大的争论,支持者认为其中国家议会席位的分配和代偿苏格兰国家债务的条款颇具吸引力,他们已经认识到了除了接受这项法案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联合法案》被称作是国王对于苏格兰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根据国王的规划,苏格兰王国,英格兰王国,以及爱尔兰王国,将合并为一个统一的联合王国。爱尔兰作为王室的私人产业,如何治理无非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而这项法案所主要针对的则是目前与英格兰王国构成共君联邦的苏格兰王国。苏格兰王国的中央政府和议会将被撤销,其职能将被伦敦的政府机构所取代,而伦敦的议会将被改组,下议院总共六百名代表当中,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代表将分别占据一百个和六十个席位,而王国的名称也将被改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的官方称谓也将改为“联合王国和法兰西的国王”。在制定新王国国号的时候,并不乏有人建议国王给自己加上“皇帝”的尊号,然而为了避免过于刺激西班牙的神经,“大英帝国”这个名称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然而在一些顽固派看来,苏格兰作为独立王国的虚名要比陛下慷慨给予的实惠更加重要。”塞西尔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道,“他们如今已经开始抱团,并且在苏格兰贵族当中密谋串联,试图阻止法案的通过,不过这仅仅是一部分人而已,我想大多数苏格兰的议员还是按照自己的理智行事的。”

    作为对于苏格兰人主动放弃国家独立的回报,爱德华给予了苏格兰人慷慨的条件。伦敦未来联合王国的议会当中,苏格兰得到了与他们的人口数量相匹配的议会席位,而更重要的是苏格兰王国在之前二十年的混乱时代当中欠下的债务都被伦敦接收——这笔钱的金额早已经完全超出了苏格兰王国的偿还能力。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政治上,苏格兰都别无选择,只能闷头喝下这杯苦酒。

    国王点了点头,“所以目前支持法案的议员已经可以确保多数,对吗?”

    “是的,陛下。”塞西尔点了点头,“然而公爵同时补充,除了苏格兰方面之外,英格兰这边一些人对于这份协议也颇有微词,他们觉得您给予苏格兰人的太多了……不过这也仅仅是一部分人的看法,大多数人还是知道利害关系的。”对于英格兰王国来,和平吞并苏格兰自然是一桩好买卖,然而对于那些需要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和苏格兰分享的个人而言,他们宁可把苏格兰白送给法国人。

    “给他们一些优惠政策吧,同时要向他们讲明白,如今他们或许会受到一些损失,但是长远来看,他们的利益是完全可以得到保证的。”

    塞西尔连忙在一张纸上记下国王的命令,“好的,陛下。”

    “公爵还提到了《行政现代化法案》,”塞西尔放下手中的笔,他再次看了一眼国王的表情,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心翼翼,“对于这项法案,议会的态度令他非常不安。”

    当国王在两个月前提出《行政现代化法案》时,整个王国都如同开水一般沸腾了起来。这份被首席大臣称之为“自《大宪章》以来最重要的文件”的法案,一旦通过将会彻底颠覆英格兰王国的政治结构。

    目前王国的政治架构,由中世纪封建制度演化而来,其中依旧包含着大量古老的委员会和官职,各个部门的职权相互重叠,极大影响了政府的运作效率。根据国王的构想,伦敦的中央政府将由二十一个部组成,而各部的大臣均由国王任命,他们连同首席大臣一起,将构成国王的内阁,而枢密院将不再存在。王国的议会依旧拥有立法权和监督权,然而它从此以后只能通过政府提出的法案,自己不能提出任何法案,而且国王可以通过敕令的方式,强行通过议会拒绝通过的法案。一旦这个法案通过,议会就将彻底沦为橡皮图章,一位议员形容这种局面为“国王正逼着议会进行一场华丽的政治自杀”。

    而更加激进的改革则是在地方层面:目前英格兰加威尔士被划分为五十四个郡,苏格兰则是三十二个郡,再加上爱尔兰的二十二个郡共计一百零八个郡。根据古老的法令,各郡都拥有一定的自治权,而如果该郡当中有大城市,这些城市或多或少也拥有一定的特权。

    而《行政现代化法案》则规定,这些特权从此将被一律撤销,各个郡的议会也将仅仅实行监督的职能,各郡的官职全部由伦敦的中央政府任命。同时,全国的一百零八个郡,将被组织为三十六个行省,各个行省的省长也均直接向伦敦负责。

    这样的权力集中,自从罗马帝国灭亡后,还没有在西欧出现过,自然而然引发了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于和国王分享权力的贵族阶级的剧烈反弹。然而对于新兴的官僚阶级,这份法案无异于一份宣言,宣告他们彻底取代世袭贵族,成为国王行使权力的合伙人。国王不过是孤家寡人,他必须与一大群人分享权力,显然在爱德华六世国王看来,仰自己鼻息,一盘散沙的官僚比起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无疑是更好的合伙人。

    “对于这份法案,议会的议员们的意见……非常激烈。”塞西尔接着道,“公爵认为,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强压议会通过这项法案的话,虽然可以取得成功,但是很可能引发激烈的反弹……因此他请陛下考虑,是否可以对法案进行一定的修改,使得其中的一些条款更加……温和一些?”

    “您是一份妥协案?公爵希望我和议会达成某种妥协?”国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几份文件。

    “如果您这么的话,的确如此。”塞西尔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公爵提出的一些建议,他已经和议会里的一些议员讨论过了,议员们也提出了一些颇有建设性的意见,就我个人而言,我建议陛下接受其中的一些建议。”

    爱德华并没有伸手去接,他低着头,仿佛在想些什么。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抬起头,看向罗伯特,“您怎么看呢,伯爵?”

    罗伯特仿佛没有预料到国王会突然问他,如同一个被老师抓住走神的学生,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低声道:“我认为我父亲和塞西尔爵士的意见……也未尝不可。您把贵族们逼的太紧了,在这样下去,我担心……”

    “您担心他们会造反吗?”国王轻笑一声。

    罗伯特没有话,显然默认了国王所的。

    国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微微晃了晃脑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似乎把我的戒指落在床头柜上了,您能帮我把它取回来吗?”

    罗伯特意识到接下来国王要的话并不想让他听到,于是他虽不情愿,也只得站起身来,退出了房间。

    当罗伯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国王伸出手,接过那张纸,连看也没看就把它撕得粉碎。

    “如果他们要造反,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没有兴趣再和他们浪费时间,如果他们想要我妥协,就让他们拿着剑杀进白厅宫里来吧,如果他们做得到的话,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妥协都可以。”他伸手一抛,纸屑如同冬天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地毯上,“另外请告诉公爵,首席大臣的职责,是执行君主的命令,他是君主的手而不是脑袋,如果手臂开始自己思考,那么即使我非常的不情愿,也必须用剑把这只胳膊砍下来。”他这话的神色让对面的塞西尔不禁了一个寒战。

    罢,他伸出手,饶有兴致地开始接起依旧在空中飘荡的纸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白的如同一张纸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