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婚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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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然而在白厅宫里,通宵达旦的宴饮看上去却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在盛大的宴会之后举行了规模堪与几年前国王的加冕舞会相较的舞会,按照通常的情况,恐怕是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散场。

    玛丽公主和菲利普在舞会开始时共同跳了一支舞,为舞会开幕。如今跳舞是贵族男女所必修的技能,然而这对夫妻两人跳的却都不怎么好。菲利普的动作显得过于僵硬,仿佛他的关节全都生了锈,以至于难以弯曲,因而只能像个木偶戏中被操纵的玩偶一样僵硬地一蹦一跳。而对于玛丽公主来,上一次跳舞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人到中年的她未免对舞步和动作已然有些生疏。于是在外人看起来,这两个人与其是在共舞,不如是两个摔跤手在相互角力。

    跳完这支舞之后,夫妻两人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仿佛是在“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义务,之后随你们的意吧”。玛丽公主还时不时饶有兴致地看一看舞池里,仿佛是在观赏一幕有趣的戏剧,而西班牙的菲利普看上去则完全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深陷在一把天鹅绒扶手椅当中,抬起脑袋,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时不时地伸出手从身边的银盘子里抓出几颗葡萄,塞到自己的嘴里,过上几秒后又侧过脑袋,把葡萄皮吐回到那银盘子里面。

    坐在御座上的国王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跳舞的兴致,他整个晚上都和他的宠臣罗伯特·达德利呆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看着人群。如今连最愚笨的人也看得出,国王的心情不佳,因此御座附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无人区,人人都不愿意贸然去触了国王的霉头。

    午夜的钟声刚刚敲响,国王就毫不犹豫地立即站起身来,带着他的守护骑士一起离开了大厅。于是舞会被迫暂停,舞池里欢乐的男女连忙站到一旁,恭送陛下离场。

    玛丽公主和菲利普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也站起身来,看上去迫不及待地跟在国王身后离开了舞厅,只留下满场的宾客在大厅里面面相觑。

    乐声又开始回荡在大理石柱子之间,然而离场的几位贵人留下的阴霾,就如同葬礼上悬挂的黑纱一般,在舞会剩下的时间里笼罩着整个舞厅,让那些本算留到天亮的宾客们喘不上气来,没过多久便纷纷告辞而去。

    玛丽公主挽着菲利普的胳膊,行走在白厅宫如同迷宫一般的走廊里。她感到对方的手臂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于是她摊开了手掌,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引发了那手臂的一阵颤抖。她看向自己丈夫的脸,那张脸上满是不自在的表情。

    “如果我让您感到不舒服了请原谅。”玛丽公主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有一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然而我觉得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么有一些比起礼节性的接触更加亲密的动作也是无可厚非的。”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菲利普的脸上。

    菲利普注意到了玛丽公主那试探性的目光,在暗淡的灯火下,那双眼睛让他想起某些猫科动物的眼睛。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您的有道理,我完全赞同。”他停顿了片刻,又一板一眼地道,“谢谢您的提醒,我亲爱的妻子。”

    玛丽公主满意地感觉到她挽着的那只手臂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她把对方的手握的更紧了。

    登上一段大理石楼梯,两人来到了二楼的一扇大门前,这是为他们准备的寝宫,穿着西班牙式样宫装的侍女和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了。大门之内是一间颇为华丽的客厅,墙上贴着绿色的壁纸,天花板上画着宙斯化身为公牛载着诱拐而来的美丽少女欧罗巴越过海洋,看上去颇为应景。

    屋子里充满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来自于西班牙进口的玫瑰香水,在壁炉的正上方,摆着一尊黄金制成的圣母像。玛丽公主走到圣母像之前,单膝跪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里默念了几句玫瑰经。而后她站起身来,轻轻吻了一下那圣像,当她转过身时,她满意地注意到菲利普也刚刚结束自己的祈祷。

    玛丽公主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两把丝绸缎面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一起坐下。

    扶手椅旁放着一张精巧的茶几,由巴西香木制成,上面放着一个银质酒壶和两个银杯。

    玛丽公主把两个杯子倒满壶里的葡萄酒,而后拿起一个杯子,递到菲利普的面前。她的脸上满是晚霞般的绯红色,仿佛还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

    菲利普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了杯子。

    玛丽公主看起来非常满意,她拿起自己的那一杯酒,“为您的健康干杯,我的丈夫。”她用一种从未从她口中发出过的柔媚声音道。

    菲利普没有话,只是举了举杯子,而后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这上等的波尔多酒是什么苦涩的汤药一般。

    玛丽公主用一只手遮着嘴巴,另一只手握着酒杯。当她喝完后,她将杯子随意地放在桌上,那绯红色已经从脸颊扩展到整张脸上,甚至她的瞳孔里都泛着如同燃烧的火苗一样的光。

    “我感到有些累了,今天的大典实在是令人疲惫。”她了一个有些刻意的哈欠,“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不妨现在就寝吧。”

    菲利普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玩味之情,在玛丽公主的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感情来。玛丽公主迎向那目光,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隆隆作响,如同敲响的战鼓。

    沉默持续了五秒钟,但对玛丽公主来这简直就是五个世纪一样。终于,菲利普似乎也厌倦了这尴尬的沉默,“我也感到有些累了,您的很对,这样的大典的确消耗人的精力。”他站起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去更衣了。”

    “那我们稍后见。”玛丽公主行了一个屈膝礼,她低着头,以免让别人看到她心花怒放的表情。

    当菲利普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在壁炉右侧通向他更衣室的暗门后,玛丽公主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般,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她转过身走向壁炉左侧的另外一扇暗门,两名她的贴身侍女连忙提起裙摆,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玛丽公主的更衣室是一个六边形的房间,一扇门通向客厅,而另一扇门则直接联通夫妻两人的卧室。事实上,白厅宫的总管在装修这间套房时,原计划为菲利普也准备一间单独的卧室,与玛丽公主的卧室仅仅间隔一扇门,然而这项计划在玛丽公主的坚决反对下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育婴室,里面婴儿床和保姆的卧榻都一应俱全。在许多人看来,这项举动实在是操之过急,然而并没有人愿意去触动玛丽公主的逆鳞,因而这间套房也就按照她的要求装修完毕了。

    这间更衣室采用了玛丽公主最喜欢的石榴红色调,然而效果却并不如意——更衣室没有窗户,在烛光的映照下,整个房间看上去活脱脱就像是一个凶杀现场。仆人们私下里将这个房间称作“血腥之屋”,而这房间的墙壁也的确看上去如同被人涂满了鲜血一般,而墙上挂着的一幅圣母像不但没有淡化这诡异的氛围,反倒让这房间的气氛看上去更加怪异了。

    当她们走进房间时,那两名侍女看上去都或多或少地颤抖了几下,显然这房间令她们感到非常不适。只有玛丽公主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解开自己头上的兜帽,任它随意地掉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厚的波斯地毯上。

    一名侍女去收拾那落在地上的兜帽,另一名侍女则拿起桌上的象牙梳子,为玛丽公主整理头发。

    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浮现出的自己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下,这张脸的颜色看上去比起平日里显得更加蜡黄,仿佛一丝生气也没有似的。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脸上日渐松弛的皮肤。那细长的手指拂过眼角如同爬山虎一样迅速滋生的细纹,又摸了摸日益显得尖锐的颧骨,最终停留在嘴边那已经十分明显的法令纹上。

    镜子里那梳头的侍女看上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吃惊的表情,随即又装的若无其事,接着用象牙梳子细细地整理玛丽公主那已经有些干枯的头发。

    “把那白头发拔下来吧。”玛丽公主用西班牙语道,她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侍女的动作都没能逃出她的目光,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试图掩盖些什么东西。

    “是的,殿下。”那侍女微微屈了屈膝,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改了口,“我是陛下,对不起,陛下。”

    “陛下?”玛丽公主轻轻念着这个词。

    “您如今是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了。”那侍女低声道。

    “那不勒斯的王后?”玛丽公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对镜中人话一般,“是啊,我是王后了。”她微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重新睁开,“不过我们是在英格兰,我的首要身份还是这个国家的长公主,所以称呼还是和原来一样吧。”

    “把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吧。”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侍女连忙拿起一根银镊子,轻轻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玛丽公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侍女夹着那根银丝般的白发,凑到玛丽公主面前。玛丽公主饶有兴致地拿起那根白头发,仔细端详着。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根了?”

    “第五根,公主殿下。”

    “以后还会更多的。”玛丽公主轻轻松开捏着那根发丝的手指,那根头发丝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空中飘动着,很快就不知所踪了。“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也是时候该长白头发了。”

    “您看上去还很年轻。”那侍女怯生生地道。

    玛丽公主量着对方的脸,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侍女不禁吓得向后推了一步。突然,玛丽公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

    “瞧您的手臂,多么白皙而富有光泽啊,就像一根象牙……”玛丽公主低声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侍女的胳膊,看上去仿佛是在把玩一个装饰品一般。那侍女浑身颤抖着,竭力抵抗着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的冲动,她的嘴唇颤抖着,那僵硬的笑容让她看起来仿佛带上了一副丑的面具,然而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滑稽而只显得诡异。

    “瞧瞧您的这张脸。”玛丽公主抬起头来,量着那侍女的脸,“您可真漂亮呀,高挺的鼻梁,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石榴般的红唇……您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岁,殿下。”

    “比我了十五岁。”玛丽公主耸耸肩,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臂,与对方的手臂放在一起。两相对比看来,玛丽公主的胳膊看上去呈现出旧书的书页一般的颜色,胳膊上的皮肤已然有了些许松弛的迹象,那青色的血管看上去非常明显,看上去如同攀缘在树干上的粗壮的藤蔓。

    “看看我的胳膊吧。”她脸上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再看看我的脸。”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按下去一个深深的印记,许久都没有反弹回来。“我已经老了,也变丑了,男人们的目光也不再会为我而停留。我曾有过许多未婚夫,那时候我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光泽,如同刚刚从蚌壳当中取出的珍珠。”她的目光看向屋子的远端,仿佛在透过时空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有结婚,当我真正成了某个人的妻子的时候,却发现我的丈夫竟然是之前我的其中一位未婚夫的儿子!”

    “命运可真是无情,如今我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一个可笑的半老徐娘,可笑地追逐着青春的尾巴,徒劳地往自己的丈夫身上贴,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赢赢得男人的芳心。难道这不是你们想的吗?”她的脸办了起来,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绷着,看上去如同拉紧的弓弦。

    “我绝无此意,殿下……请相信我……”那侍女被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连忙屈膝跪下,屋里的另一名侍女见势不妙,也同样跪了下来。

    玛丽公主并没有看她们一眼,而是自顾自的道,“人人都把我和她相比。”她冷冷一笑,“人人都把她比作含苞待放的玫瑰,而我是已经枯萎的残花败柳,就连我的丈夫对她的兴趣也远胜过我……可那又如何,他总是我的丈夫!我才是未来的西班牙王后,基督教世界最尊贵的女人……”

    她发出几声疯狂的大笑,然而那尖利的笑声里却满是凄凉的意味。突然她身子一软,歪倒在椅子靠背上。

    两名侍女连忙上前扶起她,只见她满脸疲倦之色,看上去虚弱而又沮丧。

    “帮我换装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侍女们连忙为她换上睡衣。当换装完成时,玛丽公主看起来又恢复了一丝气力,她静静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向那扇通向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光线比起更衣室来显得更加黯淡,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几根蜡烛,看上去如同大海上的几座闪烁不定的灯塔,忽亮忽暗,忽明忽灭。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座巨大的四柱床,上面同样挂着鲜红色的帷幔。房间的两头分别挂着这间房间男女主人各自的肖像画,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显得有些阴沉,画中人那隐藏在阴影当中的目光似乎在背后盯着每一位进入这房间的来客,让他们不由得感到背后发凉。

    侍女们掀开床幔,玛丽公主脱下外袍和拖鞋,爬上了床,陷进了松软的靠垫里。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另一扇通向男主人更衣室的门。

    玛丽公主并没有等待多久,随着铰链的吱嘎一声,那扇门弹开了,菲利普的身影从门后的走廊里浮现出来。他同样穿着宽松的袍子,散开的衣领里露出胸前那有些苍白的皮肤。他朝着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走到床的另一边,迅速爬上了床。

    侍女们朝着他们行礼,将帷幔放了下来。而后她们收起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蜡烛,退出了房间。

    帷幔之内是一片黑暗,玛丽公主听到身边传来男人的粗壮喘息声,伴随着她的心跳声,她突然感到一丝反胃的感觉,这难道就是她所期待许久的吗?

    “我们开始吧。”菲利普的声音破了这片寂静,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但在这之前,我们应当先祈祷。”

    “祈祷什么呢?”玛丽公主喃喃地问道。

    “祈祷上帝赐给我们一个继承人。”菲利普那灼热的呼气落在玛丽公主的耳边。

    玛丽公主点了点头,虽然在黑暗中,她并不确定对方能够看得见。她开始低声念起玫瑰经来,当那陌生的痛感传来的时候,她无比确信上帝听到了她的祈祷,今夜她就会得到她想要的,她已经有了一个丈夫,还会有一个儿子——她无比确信,那会是一个漂亮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