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爱巢
在婚礼后的第三天,玛丽公主就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离开了宫廷,前往她长居的霍斯顿庄园,当他们启程时,送行的人群有些惊讶地注意到这对夫妻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缓解了不少,他们在对方面前的举手投足都变得自然了许多,玛丽公主看上去不再那样刻意,而菲利普在面对自己妻子的一些亲密举动时也不再显得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这桩并不被人看好的婚事,如今看起来似乎也未必一定会以悲剧收场。
宫廷如同一座永不谢幕的舞台,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新鲜的剧目,那些高贵的演员们一个个粉墨登场,永不疲倦地表演,直到他们被一脚从那舞台上踢下去。玛丽公主的婚礼的热度仅仅维持了大约一个礼拜不到,而新的话题已经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首席大臣的长子和继承人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即将与萨福克女公爵和多赛特侯爵的长女简·格雷姐成婚。
在首席大臣的儿子们当中,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无疑是最耀眼的那个,如同太阳让星辰黯然失色一般,他的成就也使得他的兄弟们无一例外地被遮蔽在他的光芒当中,其中甚至包括未来诺森伯兰公爵爵位的继承人吉尔福德勋爵,这位年轻人羞怯而又敏感,这样的角色显然并不适合刀光剑影的政治舞台,然而他出身的家族和作为继承人的地位,又使得他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被推到台前来,成为政治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
从某种程度上讲,简·格雷姐面临着与吉尔福德勋爵相似的情况——与她都铎家族的表亲们比起来,她实在是缺乏野心。这个安静的姑娘如今越发迷上了文学和艺术,比起策划政治阴谋,她更享受在书房当中研究拉丁语文献。然而她的外祖母却恰恰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妹妹,于是她血管里那四分之一的都铎家族血统,就如同诅咒一般在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挥之不去。对于任何人而言,他们看到她所想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她是一个有气质的女孩,饱读诗书,并且非常漂亮”,而是“她是王位的第三继承人”。
如今玛丽公主已然三十六岁,除了她自己以外并没有多少人对于她还能生育抱有什么希望,所以挡在简·格雷姐与圣爱德华王冠之间的,只有两颗跳动的心脏。任何人都不会质疑,简·格雷姐都是一笔优质资产,一张可能开出头奖的彩票。
达德利家族与格雷家族的联姻,时间就定在玛丽公主盛大婚礼之后的两周。首席大臣和萨福克女公爵在婚礼的准备上显示了令人称道的谦逊:为了不显得是在与玛丽公主争锋,婚礼并不在伦敦的豪华宅邸当中举行,而是定在萨福克女公爵位于朴茨茅斯附近海边的庄园当中,而婚礼的宾客也不超过一百人。因此比起玛丽公主的婚礼,这场婚礼的请柬就显得更加炙手可热,收到邀请的人不是达德利家族关系紧密的盟友,就是地位高到如果不送上一份请柬就会显得冒犯的程度,亦或是以上二者兼备。
婚礼举行前的三天,宾客们就陆续抵达萨福克女公爵漂亮的海边庄园,这座庄园的大宅位于海边的一处平坦的地基上,宅子的前面是一座风景秀丽的意大利式花园,而后面则是一座面向大海的露台。从屋子里巨大的落地窗里往外看去,整个海湾的美景尽收眼底,几艘修长的快船停泊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那是供宾客们派遣烦闷的游艇。萨福克女公爵的招待一向以细致贴心著称,她为她的宾客们准备了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男士们可以参加在林场里举行的活动,猎犬,猎鹰和用来松鸡的猎枪一应俱全,或者他们也可以乘上游艇出海,去不远处的渔场里钓鲑鱼。当他们玩的累了,就加入在不远处的凉亭里享受海边的新鲜空气的女士们,一起享用厨房里送来的时令餐点。这些餐食的原料都来自女公爵这座庄园的出产,十分新鲜,令宾客们食欲大开。
首席大臣和新郎一起在婚礼前一天抵达了这座庄园,按照传统新郎和新娘在婚礼前夜不能碰面,因此吉尔福德勋爵被安排住在花园对面的一座两层楼里,这座楼被遮掩在椴树丛和爬山虎当中,许多宾客在花园当中散步时都未能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个安静的世外桃源,曾经深受萨福克女公爵的父亲,老萨福克公爵的钟爱,他在晚年时曾经经常来这里休憩。
吉尔福德勋爵甫一进门,就对这间临时居所感到非常满意。这栋楼建在一个通向大海的坡上,临向花园的一侧有两层,而朝向大海的一侧则有三层。朝向大海的一层的门外是一条石子径,一路通到满是鹅卵石的海边;二层也就是花园一侧的一层则有着楼的主要出入口,访客们穿过花园迷宫一般的花径,来到这座灰色石头建筑如同洞窟入口一般的黑色门前,而穿过这扇门就是这座楼的前厅,前厅内部仅仅用白色和黑色两种大理石装饰,然而这两种颜色的有机排列让这间前厅看上去并不显得严肃古板,反倒是颇为典雅。前厅的一角放着一尊萨福克公爵的半身像,当吉尔福德勋爵走进前厅的时候,那张老人凝固的面孔正从身后严肃地量着他,仿佛要看看自己外孙女的未婚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前厅的左首一侧是一间客厅,客厅的墙上贴着深色的护墙板,屋子里的家具也全是古色古香的风格,而右首的餐厅看上去也采用了相同的装饰。萨福克公爵的徽章在这两个房间里随处可见,窗外的爬山虎和树丛让整个二楼显得有些昏暗,与这种装饰风格相得益彰。
与二楼相比,三层的装饰则显得明快许多,整个三楼的墙壁都被拆掉,彻底通为一间宽阔的卧室,卧室里的箱柜和大床同样古老,但壁炉上和博古架上的各式玩意让整个房间显得生动明快了不少。一座带玻璃的大柜子里放满了东方瓷器,而旁边的茶几上则摆放着意大利生产的彩陶。彩色的丝绸,出自于中国或是波斯亦或是奥斯曼的女工之手,如今凌乱地摆在几把扶手椅上,其作用仅仅是为了装点一番这间房间,让它显得更有色彩。房间的各面都有着巨大的落地窗,而对着海边的那扇落地窗开后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阳台上贴心地放着两把藤椅和一个茶几,茶几上已经放好了一壶新鲜的柠檬水。
吉尔福德勋爵在这里舒适地安顿了下来,这里的陈设和装潢都十分对他的胃口,下午他去海边散了一会步,而晚上大厨房里为他送来了精致的晚餐,其中的鳟鱼是简·格雷姐前一天清在不远处树林当中的溪里亲手钓起的。
时间如同飞驰的骏马一般飞速过去,当屋子里的座钟敲响晚上九点时,吉尔福德勋爵正坐在面向大海的露台上,清凉而并不冷洌的海风,带着淡淡的咸味,轻轻吹拂着他的脸。与他的兄弟们一样,吉尔福德勋爵同样有着英挺的五官,然而相似的五官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则会显示出迥异的气质。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总带着一丝忧郁的气息,如同一扇通向他敏感的内心世界的窗户。
一轮满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柔和的光芒落在那平静的海面上,模糊可以看见点点粼波。海浪刷刷地冲刷着岸边礁石,与其是撞击,更像母亲轻柔的手在抚摸着她怀里的婴儿。不列颠这个孤悬在欧洲大陆以外的岛,正是海洋女神的孩子,她生于浪涛之中,浪花是她的襁褓,而海风则是母亲低声哼唱的摇篮曲。海洋是孕育这个国家的子宫,是供给她养分的脐带,而终有一天这个岛屿将长大成人,成为这片海洋至高无上的主宰。
从花园的另一侧,传来模糊的音乐声和谈笑声,那是萨福克女公爵在大宅的露台上举行的晚宴和舞会传来的声音,虽然宾客并不算太多,但气氛却依旧热烈。这些宾客都参加过不久之前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的那一场盛大婚礼,显然在这场婚礼上他们显得更加放得开,没有那些盛大仪式带给人的拘束感。
吉尔福德勋爵作为新郎,并不能够前往大宅加入那欢快的庆祝当中。根据古老的传统,新郎和新娘在婚礼前夜绝不能碰面,否则便是不祥之兆。许多玩的开心的宾客都为他错过了这愉快的场合而感到遗憾,然而他本人却并不这样想,此刻他正陶醉在这静谧的世外桃源当中,感受着自然那令人窒息的美。
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和一根炭笔,轻轻几笔就勾勒出月光下的礁石,浅滩,和在港湾里随着浪涛轻轻起舞的游艇。
“画的可真不错。”身后传来的甜美女声吓了吉尔福德勋爵一跳,那根炭笔从他指间落下,在地上摔成两截。
他惊愕地转过头去,恰好迎上自己未婚妻那如花的笑颦。
简·格雷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同一只鹿一般抬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丝绸裙子,裙子的下摆已经被露水湿,上面的裂缝显然是被树枝挂出的口子。她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因为运动而泛起了细微的红色,那象牙般光洁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丝丝细密的汗珠。
吉尔福德勋爵连忙跑到房间另一侧的柜子前,他一把拉开柜门,抓出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他抱着那毯子走到简·格雷面前,把她像个木乃伊一样裹的严严实实的。
“您要把我裹的透不过来气了!”少女笑着道。
“您怎么穿的这么少?外面已经很凉了,您这样会得肺炎的,姐。”吉尔福德勋爵毫不理会自己未婚妻的抗议,反倒把毯子裹的更紧了。
“我是从自己的卧室里偷偷跑出来的,难道我还要叫女仆给我换装吗?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来您这里的。”简·格雷耸了耸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女教师抓住走神的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呢,您来这里做什么?今晚我们不应该见面的。”
“自从您到了这里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您呀。”简·格雷的脸越发红了,不知道是羞怯还是毯子带来的热度导致的,“我想看看您的笑容,我想亲手摸摸您的皮肤,我连一晚上都等不下去了,难道您不是吗?”她从毯子里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这等待也煎熬着我,亲爱的。”青年反手把娇的简·格雷姐抱在怀里,”然而我想到这一晚的磨难,会换来我们毕生的幸福,我就又有了力量。”他拿起简·格雷的一缕栗色的秀发,放在鼻尖轻轻嗅着,那发丝上带着丁香花和青草的气息。“我发誓这将是我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没有彼此的夜晚,从今以后每一天我要搂着您在我的臂弯睡去,醒来时我要亲吻您那可爱的嘴唇。”他着,吻住了对方的嘴唇,“我是多么想念您啊,我亲爱的,我未来的妻子。”
“您真的相信,我们今晚见面会招致不祥吗?”当这激烈的一吻终于结束,简·格雷一边大口喘息着来平复自己的呼吸,一边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会幸福的,对吗?吉尔福德,会永远幸福?”
“我们会的。”青年坚定地道,他拉着自己未婚妻的手走到床边的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坐下,用指尖轻轻在对方脸上勾勒着,突然他大声的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呀?”简·格雷问道。
“我在想我们签订婚约的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我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姑娘,想着‘这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如同玛丽公主和菲利普国王一样,做一对政治夫妻,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放上权力的祭坛。”
“也许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像我们一样。”简·格雷低声道。
“您真是个善良的天使,然而我要的是,绝不会有人如同我们两人一样幸福了。”吉尔福德勋爵那总是显得忧郁的眼睛里突然燃起热烈的火苗,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喷发一般,“我感谢我的父亲和您的母亲,他们决定让我们在成婚前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正是这段宝贵的经历让我认识了您,爱上了您!我终于意识到我有多幸运,能够得到一位在各方面都与我如此相合的女人作为自己终身的伴侣。别人将我们连在一起是出于政治的考虑,而我们的心灵相通,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也一样,亲爱的,我也一样。”简·格雷喃喃地道,“我是多么爱您呀。”
两个人靠在一起,不再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对于两个心意相通的人而言,语言是最多余的东西了。在这个寂静的世界里,只有两颗心脏在以相同的节拍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吉尔福德勋爵终于抬起头来,“出什么事情了?”他伸手指着大宅的方向,那里正传来一阵嘈杂声。
简·格雷低头想了想,“想必是国王陛下来了。”
两人走到朝着宅邸的那扇落地窗边,开窗户,正好看到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在一群骑兵的簇拥下浮现在浓重而黏稠的夜色里,穿过铸铁的大门和花园,在大宅的柱廊前停下。
马车的车门开,两个人影从车厢里钻出来,在他们四周簇拥着前来迎接的人群。
“那想必是陛下和我的弟弟。”吉尔福德勋爵道。
“您觉得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幸福吗?”简·格雷姐凑到未婚夫的耳边,轻声道。
吉尔福德勋爵吓了一跳,“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吓得话都有些结巴了。
简·格雷姐捂住嘴巴,轻轻笑起来,“您刚才看起来可真是太有趣了。”
“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吉尔福德勋爵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
“我可不是傻子,亲爱的。”简·格雷姐整了整自己的袖口,“这种事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不敢罢了。我的这位表亲比起爱德华二世,可更像是亚历山大大帝,谁敢传他的流言蜚语呢?”
“总之,他们的事情我们还是别插手吧。”吉尔福德再次搂住了自己的未婚妻。
“我倒是完全不在乎那些卫道士的话。”简·格雷如同啄木鸟一般,轻轻啄了啄对方的嘴唇,“事实上,我倒是觉得他们很相配。再加上他可是国王呀……他们会很幸福的。”
吉尔福德勋爵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做国王有多么幸福,我只知道有了您,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看向大宅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他们两人真如同您的那样,我想他们此刻一定也羡慕着我们。”
“世界上所有的人,此刻都正在羡慕着我们。”简·格雷再次吻住了对方的嘴唇,一切又归于寂静,只剩下大海那永不停息的波涛声依旧回荡着,如同海洋女神温柔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