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谜团
当伯利男爵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爵士带着他们的报告,从内政部乘车来到伦敦塔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爱德华在半睡半醒之间感到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他睡眼惺忪地看向对方,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认出那是自己的一位仆人的脸。
“您有什么事?”国王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伯利男爵和沃尔辛厄姆爵士来见您,陛下。”
爱德华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起这两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的。是的,我在等他们,请他们进来吧。”
那仆人鞠了一个躬,如同一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几乎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爱德华转头看向房间的正中央,罗伯特安静地躺在床上。医生给了他一些镇定剂,让他陷入深沉的睡眠当中,而爱德华只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被潮水一般涌来的巨大的疲倦带进了深沉的梦乡当中。床头柜上点着两根蜡烛,那烛火的昏暗光线仅仅照亮了一旁花瓶里的一枝山茶花,它正因为吸收了花瓶里的清水而盛开着,除此之外的房间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团朦胧当中,柜子,桌椅和壁炉都只剩下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
国王站起身来,走到罗伯特身前,看着那张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面孔,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窝显得比白天更加凹陷了。比起一年前,罗伯特看上去瘦了许多,那眼角周围的青紫掩映在昏暗的阴影当中而并不明显,然而眉宇间的那种疲惫不堪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你一定很累了。”爱德华低声喃喃自语,“休息休息吧。”
“你不该卷进来的。”他凝视着罗伯特的睡颜,仿佛是在对对方讲话,又好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黑暗讲话,“政治这种肮脏的勾当,它配不上你,你比我强的多……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有了选择的自由,能够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他微微闭了闭眼,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对方宽阔的前额,“对不起。”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那刚才出去的仆人刚探进脑袋要开口什么,就被国王的手势喝止了。
爱德华轻声走出房门,来到外面的客厅里,在身后把门轻轻关上。
“是他们来了吗?”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看向那仆人。
“是的,陛下。伯利男爵和沃尔辛厄姆爵士在书房里等您。”
“很好。”爱德华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房间的另一角,那里挂着一幅壁毯,上面丰收女神正在拨弄她的号角,而在她身后是成片丰收的葡萄园和麦田。
国王伸手按了一下某处,推开了隐藏在壁毯里的一道暗门,他穿过暗门,进入了相连的一间书房。
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正坐在扶手椅上,一见国王走进房间,他们连忙站起身来。
国王挥挥手让他们坐下,而他自己则绕过摆在房间中央的书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怎么样?先生们,你们是来给我提交你们的调查报告的吗?”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先是看向塞西尔,继而看向沃尔辛厄姆。
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主持调查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开了口:“陛下,经过对上议院在场的议员们以及工作人员的排查,目前我们大致掌握以下情况。”
“大门处的一名卫兵辨认出,下午一点左右,刺客从议员入口进入了国会大厦,他穿着黑袍子,您知道,许多教士和乡绅都喜欢这样扮,因此他并没有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卫兵检查过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之后,就放他进去了。”
“他有身份证明文件?”国王皱了皱眉头,“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身份证明上显示他是梅瑟·蒂德菲尔男爵,来自威尔士的塔尔伯特港,然而……”沃尔辛厄姆爵士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然而那并不是他的真实身份。”国王一下子就猜出了对方的意思。
“您猜的很对。”沃尔辛厄姆爵士叹了一口气,“梅瑟·蒂德菲尔男爵早已经家道中落,并没有什么地产或是权势,而他的两个儿子都因为您扩充行政机构的政策进入了当地的行政机关任职,根据我们之前的了解,他是当地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
“所以没有人认出那不是他本人吗?”
“很遗憾,陛下,这位男爵并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在上议院也并没有什么朋友,正如我所,他没有什么权势,因此被同僚们看轻,确切地是无视,他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有几个人还依稀记得他的长相,就是他们认出那尸体不是蒂德菲尔男爵的。”
“那么男爵怎么样了?”国王又开口问道,突然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又敲了敲桌子,“我真是个傻子,还能怎么样呢?想必已经在某个荒郊野岭,长眠于三尺之下了。”
“这也是我们的猜测,陛下。男爵很可能是在来伦敦的路上遭到了袭击,他的身份证明文件恐怕也是那时候被夺走的。”
国王点了点头,“还有呢?”
沃尔辛厄姆爵士的脸上带上了尴尬的红晕,“很遗憾,陛下,这就是目前我们所掌握的全部情况。”
“这些情况随便一个低级警探都能查出来。”国王愤怒地拍了拍桌子,“我要知道的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
“这背后毫无疑问是个阴谋,陛下。”沃尔辛厄姆爵士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珠,“然而幕后究竟是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目前还依旧是个谜……”
“好啊,太好了。”国王鼓起掌来,他脸上带着冷笑,“这就是您所谓的调查,最后的结论是——这是一个谜!真是太有创意了,我向您表示祝贺。”
沃尔辛厄姆爵士立即站起身来,他的两条腿都在发抖,“我很抱歉,陛下……然而请允许我分辩,这样的调查需要时间……”
“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国王不耐烦地断了他,“您是个聪明人,我用不着和您解如今的政治形势。有人在策划暗杀我,并且他们几乎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莱斯特伯爵的英勇行为,我现在已经躺在墓穴里了。能够做到这个程度,这个人或是这些人手中必然掌握了巨大的资源,而这个敌人在这一击失手之后,就会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缩回洞穴里,等待着一个最有利的时刻再次动手,也许就在明天!而下一次也许就不再仅仅是匕首了,而是政变和内战。我也想给您充足的时间去调查,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必须尽快找出这个阴谋集团的幕后黑手,到那时,”他咬着牙道,“我要把这条毒蛇的蛇头砍下来,挂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塔楼上,您听明白了吗?”
“是的,陛下,是的!”沃尔辛厄姆爵士连忙回答道。
“好极了。”国王点了点头。
门外又传来几声叩门声,国王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进来吧。”
又是刚才那个仆人,他诚惶诚恐地走进房间,“陛下,首席大臣在候见室等候。”
“他也是刚刚从议会出来吗?”国王看向一旁沉默的塞西尔。
“是的,陛下,和其他议员一起。”塞西尔点了点头,“看来他是直接从议会过来的,毕竟他的儿子受了伤。”
“他的儿子?”国王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如果您是他是来看罗伯特的伤势的话,那您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他又看向沃尔辛厄姆爵士,“您还有什么要的吗?”
“没有了,陛下。”
“那你们就去吧,只是要记得抓紧时间,时间非常紧迫,我在等着您的报告哪。”
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两人鞠躬告退,国王看向那站在房间角落的仆人,“去请首席大臣阁下进来吧。”
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首席大臣阴沉的脸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他朝着国王鞠了一躬,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挺拔的橡树。
国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首席大臣顺着国王的手指看了看那把扶手椅,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国王的指示坐了下来。
“您好,阁下。”见到对方落座,国王开口道,“我没想到您会这么晚过来,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您。”
“陛下,对于一位父亲来,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受伤,自然会心急如焚,如果不是受到某些无礼的命令的阻挠,我一早就会赶到这里来。”
“对于一位普通的父亲来,的确是的。”国王冷冰冰地回答。
“我不觉得我明白了您的意思。”首席大臣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通常而言,对于一位父亲,他的儿子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作品,那是他生命的延续,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恐怕也是他们人生当中唯一的一件作品了。然而对您则不然,您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您的权势。”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他永远会把自己的权势记挂在心头。当某件事情发生,他首先想到的应当是这件事对他的权势会造成怎样的冲击?或是他能如何从中增长自己的权势?当他考虑好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之后,他就会立即着手去做。而您今晚从议会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我,因此我不由得不对您的来意感到好奇:您究竟是要避免什么?还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陛下一定对我有所误解,”首席大臣回答道,“我以为我已经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清楚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我们都清楚,”国王冷笑起来,“忠诚是靠不住的,如果一个人真的拥有这样的品德,那么他也就没有丝毫的可能爬到高位。忠诚的人这个物种已经在宫廷里灭绝了,在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地方也都濒临灭绝。”
“我很遗憾陛下这么想。”首席大臣低了低头,“如果我可以做些什么来抵消陛下对我的疑虑,请尽管吩咐。”
“那就请您把关于今天这场刺杀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出来吧。”国王道。
“我已经向您的那几位密探过了,我对这场闹剧一无所知。也许您找来的这些渣滓实在是头脑过于简单,以至于如此直白的回答都无法理解,那么我愿意再次重申,我与这可笑的事件毫无关系。”首席大臣用讽刺的语气回答道。
国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您竟敢这么和我讲话。”
如果此时是白天的话,对方一定可以看清他眼里泛出的那丝杀意。
“如果我冒犯了陛下,我向您道歉。”首席大臣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过头了,“然而请相信,刚才我那种话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的忠诚受到质疑的缘故,我不能接受那样的指控。”
“我一直很尊重您,”国王的声音高了几度,“也请您别把我当做傻子,大人。”
“您把今天的不幸事件称为一桩闹剧,好吧,您的对,这的确是一桩闹剧……一个刺客,冒充上议院议员混进议会,甚至还参加了投票,在那之后又试图行刺国王而且差点得手,这真是闻所未闻!然而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闹剧,恰恰相反,这是一个谜团。”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从何而来?他的合作者有哪些?是谁策划了这一切,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在这次失败之后他们又会怎么做?这些都隐藏在迷雾当中,而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如果陛下是在暗示我是这可鄙行为的幕后黑手的话,那么我感到很遗憾,并且把这视为对我的一种侮辱。”这已经不是首席大臣那完美的廷臣面具今天第一次浮现出裂痕了,事实上他正因为愤怒而显得脸色煞白。
“您没必要感到受了侮辱,正如我刚才的那样,我从来不会把您当成傻子,因此我很清楚您不会做这种傻事。”国王道。
“感谢您的信任,陛下。”首席大臣干巴巴地回答道。
“然而我可以确信的是,对这桩阴谋,您也并不是完全蒙在鼓里。”
“如果您是在怀疑什么人,那就请吧。”首席大臣的双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浑身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仿佛正骑在一匹战马上向前冲锋。
“我想在法学上也有一些如同几何当中的欧几里得公理一样的基本准则,而其中首要的一条,就是谁能从阴谋当中受益。”国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羽毛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锋利的笔尖。
“请您不要忘记,正是这过于简单粗暴的原则,在人世间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然而大多数时候,这一准则都是成立的。因此在今天的刺杀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开始考虑,谁会从我的死亡当中受益呢。”
“我想这个名单一定很长吧。”首席大臣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揶揄。
“的确如此。”国王点了点头。
“您不对此感到恐惧吗?在我看来,您如今已经有了太多的敌人,而您的朋友实在太少,并且您还在持续地把他们朝着敌人的方向推去。”
“只有庸碌无能的人才没有敌人。”国王不屑地道,“不过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许多人都希望那把刀今天插进我的胸膛,其中有国内的敌人,也有海外的敌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的血亲,这个很好理解。国王死了,那么继承人就成为君主,就像一个乡公所的职员盼着他的上司早点因为肺病死掉好把这个职位让出来一样。”
“当然还有贵族们,他们抗拒我的改革,自然其中的一些人会想着人亡政息之类的东西。而您归根结底也是个贵族,甚至是全国最显赫的贵族,如果您您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恐怕就太没有诚意了。”
首席大臣凝视着国王,他的目光时明时暗,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我唯一能的是那句谚语:玩弄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
“是您先拔出刀子的,您朝着别人动刀的时候,必然也想到过别人会反击,不是吗?您也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觉得贵族们会束手待毙,坐视自己的特权如同清的露水一样消失吧。您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然而您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如今再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您早就算摊牌了,那么您的敌人也算和您摊牌,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您的在理。”国王点了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一定知无不言,陛下。”
“如果在某个时刻,真的要摊牌的话,您会站在哪一方呢?”
首席大臣脸上带着莫名的微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国王。
过了片刻,国王也笑了起来,“瞧我问的是什么问题,您当然是会站在赢的那一方了。”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首席大臣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我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好吧,那么祝您晚安。”国王微微了个哈欠。
“也祝您晚安,陛下。”首席大臣着就朝着门口走去。
当对方走到门前时,国王微微挑了挑眉毛,又开了口。
“如果您想问罗伯特的情况的话,他已经睡了,医生不会有大碍。”
首席大臣顿住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来,“我对此感到很高兴,陛下。”
“如果您想去看看他的话,他就在隔壁。”
“我相信您把他照顾的很好,再他已经睡了,我就不去搅了。”首席大臣看上去兴味索然,他朝着国王鞠了个躬,就从门里走了出去。
“真是个好父亲啊。”国王嗤笑了一声,随手把手里的那根羽毛笔又掷回到桌面上,笔尖在那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他站起身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朝着刚才进来的那扇暗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