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早餐
当罗伯特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平日里所见到的汉普顿宫的幔帐大床和画着精美壁画的天花板,而是中世纪修建的古老的黑色石墙和狭的窗户。在壁炉里传来的阵阵松木清香中,他终于回忆起自己正身在伦敦塔里,这些中世纪建造的房间虽然屡屡经过改建,然而在舒适性上依旧无法和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汉普顿宫里的套房相媲美。
罗伯特试图用胳膊撑起身来,然而自己右边胳膊上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刺痛,于是他只能将就着用一条手臂让自己半靠在枕头上。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满意地发现自己除了胳膊上的伤口之外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是他在战场上学到的一招,如果有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伤口,那么大口呼吸所引起的痛觉就会让它暴露出来。
他伸出左手,拉了拉挂在床头的铃声。
那个昨晚曾经出现过的仆人应声推开了门,看上去他早已经在门前等候了,“阁下有什么吩咐?”他鞠了一个躬,殷勤地问道。
“陛下起身了吗?”罗伯特问道。
“陛下去用早餐了。”那仆人道,“他特意叮嘱过不必扰您休息。”
罗伯特点点头,“服侍我更衣吧,然后我要去和陛下一起用早餐。”与国王共进早餐这一令人羡艳的特权,在本朝专属于罗伯特一人,这样的恩宠早已让很多人心生嫉妒了。
“陛下让我转告您,您需要休息,所以吩咐了我把早餐给您送来。”
罗伯特笑了两声,“我又不是个已婚女人,哪里有在床上吃早餐的道理。”在床上用托盘用早餐,是仅仅属于结了婚的夫人们的特权。
“可是陛下这是医生要求的……”那仆人有些迟疑。
“别废话了,陛下现在又不在这里,您得听我的。”罗伯特断了那仆人的嘟嘟囔囔。
“陛下现在在了。”门外传来几声轻笑声,爱德华走进了房间,“真的,您可真是一个让医生头痛的病人,难道您就不能听医生的话一次吗?”
罗伯特看见国王进屋,连忙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爱德华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按回到床上,“您是想要让自己的伤口裂开吗?”
“不过是划破了层皮而已。”罗伯特摆了摆手,“那位医生太过于题大做了。”
国王笑着摇了摇头,“我早料到您不会听从医生的命令的,所以我亲自给您把早餐送来了。”他轻轻拍了拍手,一名仆人捧着一个托盘,另一个仆人捧着一张在床上放置的桌走进了这间卧室。
国王走上前去,开了托盘上的银盖子,松饼,熏肉和水果的香气飘散出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医生您该节制饮食,不过我倒觉得病人应当多补充些营养。”
“看来您也不是事事都听医生的。”罗伯特半开玩笑道。
“那当然,我是国王,人人都得听我的。”爱德华又走到床边,“包括您。所以您今天就给我留在床上,如果您饿了,就叫人送吃的来;如果您烦了,就叫人送些什么来给您解解闷。真的,您可真是幸运,这样的生活在许多人眼里真是赛过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了,所以您就珍惜这难得的时光吧。”
“那就谨遵您的命令了。”罗伯特看着摆在面前的丰盛早餐道,“您已经吃过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想邀请您一起。”
“我已经用过了。”爱德华摇了摇头,“不过我会在这里陪着您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几名仆人搬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扶手椅走进房间,将桌子和椅子放在罗伯特的床边,又在上面放了文具和一沓厚厚的文件,看上去如同一座用纸搭成的山。
“我把我的办公室挪到这里来。”爱德华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如果不扰您休息的话。”
罗伯特的眼睛睁大了,他用惊喜的目光看着爱德华,嘴唇微微动着,仿佛是想要些什么。然而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出声,轻轻道:“谢谢您……我很高兴。”
爱德华的嘴角微微弯了弯,他的耳尖泛起一丝淡淡的粉色,令罗伯特不由得泛起一股想摸一摸的冲动。
当仆人们从房间里退出后,爱德华坐在了扶手椅上,拿起一根羽毛笔,抽出了那堆文件当中最上面的那一份,开始翻看起来。
罗伯特吃着盘子里的早餐,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看着爱德华的脸,此刻爱德华那张刚才笑容满面的脸已经带上了严肃的神色,当他处理起政务时,看上去的确是一位不怒自威的君王。
国王没用几分钟就看完了第一份文件,他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几行字,把那文件放在旁边的一个木质托盘里,仆人们会把批示完毕的文件收走,再送到秘书那里统一处理。
国王开始看起第二份文件,仿佛不经意一般,他突然开口破了屋子里的安静:“您父亲昨天晚上来过。”
“我父亲?”罗伯特有些意外,他放下手里的刀叉,皱起了眉头,“我没有任何印象。”
“您当时已经睡着了。”国王没有抬头,接着翻阅着桌上的文件,“况且他没有来您这里,他是来见我的。”
“是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吗?”罗伯特有些紧张,“您不会觉得……这场刺杀和他有关吧?”
国王放下羽毛笔,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您觉得呢?”
“我……”罗伯特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他的风格……”他的声音越来越,到最后已经如同在窃窃私语一样。
“您没必要那样没底气。”国王摇了摇头,“您父亲是个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人都是谋定而后动,换而言之,如果是他的手笔的话,那么刺杀仅仅是第一步,无论刺杀成不成功,他都会有下一步的计划,毕竟政变这种事情,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可昨天的那场刺杀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如同一部戏刚刚演到高潮就突然剧终,那么创作这出戏的一定是个蹩脚的编剧。同样,策划这场刺杀的人,也一定是一群幼稚的蠢货,例如那些一辈子在自家乡下庄园里作威作福的土地贵族。”
罗伯特深深呼了一口气,“那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然而毕竟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
“这个嘛……”国王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看着下方平滑如镜的河面,“无非就是试探虚实罢了。”他转过身来看着罗伯特,阳光从他背后如同茧一样将他包裹起来,让罗伯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也许没有策划这场阴谋,但是他也没有去阻止。”
罗伯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您是……他知道这桩阴谋。”他的声音沙哑,目光惊惶地看着国王。
“我一直都,您父亲是个聪明人。”爱德华向前迈了一步,然而他的面容依旧隐藏在光影当中,“一件事情成了对他有利,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他,那他为什么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可我不明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罗伯特的眼神带上了一丝哀求的神色。
“您明白的,我们都明白的。”国王接着道,“如果我昨天死在议会大厅里,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混乱,彻底的混乱。在这一团混乱当中,王位继承顺序什么都不是,只有手里掌握着最多牌的人能坐在王位上,您父亲和简·格雷联姻,等待的就是这种时刻。”
罗伯特颓然地瘫软在床上。
“贵族阶级早已经对我的改革不满了,他只要宣布废除他们不喜欢的《行政现代化法案》,就能够和贵族们达成妥协,毕竟他不但是贵族当中的一员,在地位上也算是他们的首领,这一点玛丽或是伊丽莎白都比不上。到那时,他背靠贵族们,手里又掌握着大权,地位坚如磐石,进可以退简·格雷上位自己摄政,退也可以和玛丽或是伊丽莎白达成妥协,在新朝里和新君分庭抗礼,主动权都掌握在他手上。”
罗伯特的眼神里满是绝望,他直勾勾地盯着国王,国王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罗伯特终于强撑着开了口,“您算怎么做?”
国王耸了耸肩膀,“一直赢下去,您父亲总会站在胜利的那一方,我的地位越稳固,他的忠诚也就越诚挚。”
罗伯特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如同百叶窗般从眼皮上耷拉下来,挡住了那哀伤的目光:虽然罗伯特早预料到这一天必然来临,然而当这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之时,他依旧感到措手不及。
沉默了十几秒的时间,罗伯特终于开了口,那沙哑的声音里流露出无边的疲倦:“鉴于目前的情况……和我的身份,我认为我已经不再适合统领禁卫军了。”他抬起头,鼓起勇气盯着国王的眼睛,“请您接受我的辞呈。”
国王看着罗伯特投向他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悲伤的失望,然而更多的则是坚定。他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床边坐下。
“如果有一天,您能够为我找到一位候选人,不但忠诚可靠,而且能力超群,那么我就接受您的辞呈,在这之前,您哪里都别想去。”
“这样的人可不好找。”罗伯特苦笑了两声。
“您就是这样的人,”爱德华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左手,“我敢于把自己的生命托付和您,而昨天的一切也证明了我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罗伯特反手把对方的手一把握在手里,他紧紧地抓住那只手,如同落水者抓住向他抛来的绳子。他低下头,借以遮掩有些发红的眼眶。
‘现在您总该放心了吧。”国王笑着贴近罗伯特,轻声道。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需要做出那个选择。”罗伯特突然伸出双臂,把爱德华抱在怀中,“我过去曾经犹豫过,但是从今以后,我绝不会犹豫了……我父亲总是站在胜利的那一边,而我永远会站在您的那一边。”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国王开玩笑道,“只要您帮助我一直赢下去,他就和我们永远站在一起,那您也就用不着做什么选择了。”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抓住罗伯特的那只受伤的手臂,把它放回到床上,“注意您的伤口……您可真是个不安分的病人。”
罗伯特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您这位大夫也很难让病人安静下来。”他伸出健康的那只胳膊,重新搂住了爱德华,“所以您算让这场刺杀就此揭过吗?”
“目前来是这样的。”国王点了点头,“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断了,沃尔辛厄姆那边八成也查不到什么东西来。”他抓住床头柱子上挂着的一缕流苏,轻轻把玩着,“您还记得萨福克女公爵的那个有名的沙龙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客人们私底里都在谈论些什么。这就是像是迷宫中的一个线头,顺着这条线头一直走,也许就能找到出去的道路。”
罗伯特惊讶地看着国王,“您是在怀疑她……”
“她没那个胆子。”国王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她父亲是一只雄狮,那这位夫人只不过是鬣狗或是秃鹫一类的食腐动物而已,她即使参与了这个阴谋,也不过就是想从中占点便宜而已,用这种心态上牌桌只会输的精光的。”
“就像我刚才的,这阴谋八成是一群没脑子的贵族策划的,然而总需要有一个场合,让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就例如这位夫人那有名的沙龙。”
“您算传唤萨福克女公爵吗?”罗伯特问道。
“没有这个必要。”国王道,“那样只会草惊蛇罢了……《行政现代化法案》已经通过了,不出一年,这些贵族就会变得无足轻重,时间站在我们一边,如果他们要再次动手恐怕也就是在最近了,我想只要盯紧这位女士和常去她那里的人,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所以您让沃尔辛厄姆爵士去监视他们了?”
“用不着我吩咐,沃尔辛厄姆也会去做的,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如果什么都要我吩咐,那我不如自己来当这个情报总管好了。”国王伸出手指,从罗伯特的盘子里掰下一块松饼,放进嘴里,“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恐怕这也和他的天性有关,他天生有那种窥探欲,我想这份工作可以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我不太喜欢他。”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总让我想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扭动着凉丝丝的躯体在漆黑的走廊里爬行。”
“干那份工作的人,大多是不招人喜欢的。”国王挑了挑眉毛,“不过这也有好处,人人天生都是他的敌人,他只能依靠我,如果我现在抛弃他,到不了晚餐时分他就会被人撕成比指甲盖还要的碎片的。”
“您心里有数就好。”罗伯特决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自然有数。”国王站起身来,走回到写字台前,把手里的这份文件放在托盘里,又拿起第三份文件看了起来。
“塞西尔送来了夏季巡游的安排。”国王道。
根据陛下的计划,今年夏天,王室将举行一次盛大的夏日巡游,国王将从伦敦出发,拜访全国的各个大城市,接见当地的代表,并举行盛大的招待会,直到初冬才会返回伦敦。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对王权的盛大展示,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获得民众的支持,同时震慑那些不安分的宵——在国家因为《行政现代化法案》而暗流涌动的当下,第二条理由显得尤其有必要。
“什么时候出发?”罗伯特问道,“我会让禁卫军做好准备的。”
“六月十五日。”国王翻阅着手里的文件,“从伦敦先出发,经过雷丁和巴斯,最后抵达布里斯托尔,从那里进入威尔士,而后经过利物浦和利兹抵达约克,从那里一路向北抵达爱丁堡,我们从那里乘船回来。”
“又要去苏格兰了。”罗伯特看上去对此并不热衷,“这地方可没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是啊,几年前的那次谋反案……自从那之后,父亲就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国王轻轻叹了口气。对于亨利八世国王而言,那场谋反案对他身体的击远远不如心理上的,一个一贯自视为神明的人,被他想来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棋子狠狠地了一巴掌,其冲击可想而知。
“诺福克公爵呢?我听他也快死了。”罗伯特问道。这位早已过气的权臣在那次谋反失败后,就被自己的儿子裹挟去了法国,如今看来余生是没有回到故国的机会了。”
“据活不过下一个冬天了……不过他儿子,那位萨里伯爵,倒是在法国宫廷蛮吃得开。”国王心不在焉地一边着,一边用羽毛笔在手里的那份文件上面画着线,“似乎他把宝押在了苏格兰的玛丽那里,做着有一天能衣锦还乡的美梦。”
“这次巡游不会像上次一样的。”罗伯特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出了国王烦闷的原因,“如今我们既然已经知道有宵暗中窥伺,就会做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国王将文件翻到了最后一页,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样将它放回了托盘里。
“但愿如此吧。”他低声道,“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有哪里会尽如人意呢。”
他拿起一份新的文件,接着批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