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城堡里的午餐
沃尔辛厄姆爵士一直待到后半夜,才从国王的寝宫离开,而罗伯特一直将他送到了楼下。
国王第二天清起的很早,大约早上六点多的时候,他和罗伯特一起出门,去附近的野外骑马。
清的空气,混杂着从不远处海岸线吹来的水气,吹在人的脸上清新而又凉爽。道路两旁的青草长得十分茂盛,微风从树林里带来花草的芬芳,吹皱了环绕着城堡三面的平静河面。
国王在前,罗伯特在后,两个人策马跑了大约一英里远,来到森林和草地的交界处,在那里,他们将马抛在身后让它们随意溜达着吃草。
森林里静悄悄的,那些在林子里生活的牡鹿,在灌木丛间溜达的松鸡或是藏在洞穴里的狐狸,显然还都沉浸在梦乡当中,因而两位贸然闯入这森林里的客人耳朵里所听到的,仅仅是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偶尔在空中划过优美的曲线的几只燕子的振翅声。
沿着护林人所踏出的径,两个人敏捷地越过地上的树根和石头,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林子中央。
在树林中央的空地上,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橡树,这棵橡树高大的身躯和树皮上如同沟渠一般粗糙不平的纹路,都彰显着它的古老。
爱德华走到这颗树下,他的脚踩在树根的一条分支上,抬起头看着如同一座教堂的穹顶一般笼罩着天空的树冠,他的目光里夹杂着欣赏和赞叹。
“多大的橡树啊,多么古老的存在!”国王道,“这棵树的种子,想必在城堡奠基之前许久,就已经破土而出,想想这几百年间它见证了些什么……也许当年那些城堡里的人们,也像我们一样来到这棵树下,推心置腹地交谈,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这棵树曾听到过多少秘密啊。”
“幸而这棵树不会话。”罗伯特笑着道,他走到大树边上,找了一块平缓的草皮坐下,他的后背靠着这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他朝着爱德华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坐到他的身边来。
爱德华刚刚坐下,罗伯特就伸出胳膊,将他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想找一个可以安静话的地方真是困难。”他叹了一口气。
“是啊。”爱德华看向城堡的方向,“宫廷那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永远是阴谋和谎言,即使用全世界的天鹅绒,钻石和珍珠装点,也盖不住那些墙上染上的鲜血。”他转过头来,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混杂着惶惑和不安,“如今又要流血了,对吗?许多人将要流血,为了我而流,为了我的姐姐们,为了你的父亲,而当那些人的血流干之后,就轮到我们这些操纵别人去死的人流血了。”
罗伯特安抚地把爱德华抱的更紧了,“这就是命运。”他伸手摘下了一棵长在手边橡树根上的紫罗兰,晶莹的露珠从被折断的花茎上滴下,落到湿润的泥土里。
“是啊,您的对极了,这正是命运。”国王喃喃地道,“我的父亲曾有过许多儿子,然而他们或是胎死腹中,或是在襁褓当中就夭折了;当我的母亲怀上伊丽莎白的时候,我父亲满心欢喜,以为那会是个儿子,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当他对我母亲失去信心,决心废黜她的时候,她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于是现在,轮到我承担这命运施加在我头上的重担了。”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命运真是不可捉摸!个人的力量相比于它排山倒海的威力,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一支漂亮的蝴蝶从不远处的花丛里飞了过来,它展开的翅膀看上去如同玫瑰花的几片叶子。国王伸出一根指头,这个好奇的精灵绕着陛下的手指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国王的指尖上。
“如今又到了掷骰子的时刻了。”国王一边,一边观察着那只在他手指上一动不动的蝴蝶,“我们在命运的河流上泛舟,前面就是急流险滩,是安然而下抑或是船毁人亡,也就是这一两周的工夫就要见分晓了。”
“一切都会万无一失的。”罗伯特牵起国王的一只手,凑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您拥有强大的军队和巨额的资金,您受到人民的爱戴,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您才是命运的主人。”
国王淡淡地笑了笑,“政治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万无一失的,当你觉得一切都不会有变数的时候,就意味着你要输了。”他轻轻摆了摆自己的手指,被扰的蝴蝶不悦地展开翅膀,朝着几英尺外的一丛绣球花飞去。
“您最近和您父亲话了吗?”国王问道。
罗伯特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没有,陛下,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和他见面了,而在公开场合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流。”
“您也一直没有回过家去。”国王补充道。
“我认为作为您的禁卫军的指挥官,在这种时刻我理当避嫌。”罗伯特斩钉截铁地道。
“政治真是可怕。”国王微微叹了一口气,“它首先所摧毁的就是家庭。为了权力,父亲和儿子反目成仇,兄弟姐妹间针锋相对,而最终的胜利者所得到的冠冕与其是奖励,不如是一种诅咒……真是个可怕的行当。”
“是啊,但正如您所,这就是命运。”罗伯特轻轻摸了摸国王头顶柔软的黑发,“命运把我们抛到这里,我们也只能奋勇向前,直到在礁石上撞的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我赢了,会如何处置你的父亲。”国王的声音变得严肃的许多,他坐直了腰,眼睛紧紧追随着罗伯特的目光,“为什么?”
“这是陛下的决定,我无权干涉。”罗伯特迎向国王的目光,“除此以外,我想我也没有什么询问的必要,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输家只有一个下场。”他垂下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不会处死您的父亲的。”爱德华靠在对方的肩头上。
罗伯特自嘲地笑了笑,“这对他来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失去权力和地位之后,他活着亦或是死去都没什么区别……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更愿意去死,而不是作为一支被拔光牙齿的老虎苟活在世上,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
这不祥的预言结束了整场谈话,爱德华靠在罗伯特的怀里,而罗伯特则靠着树干,微风轻轻吹过那颤抖着的树梢,初升的太阳的亮光被茂密的林木割成一条条金色的丝带,均匀地洒在这片的林间空地上。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国王最后深吸了一口林间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我们走吧。”他轻声道。
罗伯特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而后又转过身将国王扶起。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出森林,找到依旧在草地上悠闲漫步的两匹坐骑,策马奔驰回城堡,当他们抵达城堡时,还不到早上八点。
陛下和罗伯特一起用完了早餐,之后他回到卧室,接着睡了半个时,之后起来批阅公文,而罗伯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陛下的仆人向国王通报,午餐已经备好,请陛下入席。
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与君主同桌用餐都被视作一种殊荣。自从离开伦敦后,陛下就很少邀请重臣和大贵族们和他一起用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受到陛下信任的宠臣和禁卫军随行的军官们,而这次的午餐也同样如此,除了国王和罗伯特之外,只有沃尔辛厄姆爵士和两名禁卫军的军官到场作陪。
两名军官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他们脸上难掩激动的表情,当陛下进入餐厅时,他们如同弹簧一般跳起来鞠躬,甚至把坐在旁边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吓了一跳。
国王和善地朝着他们致意,问候了他们的姓名和职务,而后他朝着沃尔辛厄姆爵士点了点头,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看到陛下坐下,其他宾客也各自在圆桌旁落座。
餐厅左侧通向配膳室的房门开,国王的膳食总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八名仆人,他们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放满了装在盖着盖子的银餐具里面的菜肴。
从地窖里取出的安茹葡萄酒放在两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其中一个瓶子里面的酒液将被倒进国王的杯子里,里面的酒已经由一位专职的侍从试过一杯,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送到陛下的餐桌上。
为国王侍酒是一项荣誉,归属于宴席上地位最高的贵族。自然而然地,罗伯特拿起玻璃瓶,为国王倒了一杯酒,他的动作很轻柔,确保没有瓶底的残渣流进国王的杯子,而后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旁边服侍的侍从则用另一个玻璃瓶为剩下的三位宾客倒上了酒。
午餐的主菜是当地出产的肥美鲑鱼片,配上新鲜的柠檬汁和少许香料,令在场的宾客们食欲大开。餐桌上的气氛颇为轻松,两位被选来和陛下共进午餐的军官都十分擅长活跃气氛,再加上已经把察言观色变成自己的一种本能的沃尔辛厄姆爵士,让整场谈话都显得十分令人愉快。
午餐大约进行了一半,一个卫兵把脑袋伸进门,和在门边侍立的膳食总管轻声了几句话。
陛下注意到膳食总管脸上的为难之色,“怎么了?”他一边发问,一边用叉子叉起盘子里的一片厚厚的粉红色鲑鱼片。
“首席大臣阁下想要陛下立即接见他,我想还是等陛下用餐完毕之后再吧。”膳食总管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
国王将叉子放下,和罗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吗?”
“是的,陛下。”这次插话的人是那个带来消息的卫兵,“首席大臣阁下向陛下表示歉意,然而他坚持有急事要面见陛下。”
国王权衡了片刻,发现并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拒绝首席大臣的要求。
“那就请他进来吧,”他朝着膳食总管点了点头,“请您再加一把椅子和一副餐具,并告诉首席大臣,希望他赏光和我们共进午餐。”
膳食总管连忙一路跑着离开了餐厅,没过多久,他再次回来,首席大臣跟在他身后进入餐厅。
首席大臣带着严肃的表情朝着国王鞠了一躬,他看上去比起几个月前苍老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无情地蔓延着,花白的头发也日益变得稀疏。
“请坐吧,阁下。”国王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指了指刚刚加在自己身边的一把椅子,“加入我们一起用午餐吧,这会令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首席大臣再次颔首致敬,他按照国王的命令坐下。“我很荣幸和陛下一起用餐,然而令我遗憾的时,我接下来要的话可能并无助于陛下的胃口。”
国王微微挑了挑眉,“吧,先生,既然您为此在午餐时分专程前来,就明您要的事情一定非常重要。”
“的确如此,陛下。”首席大臣点了点头,“从安特卫普传来消息,一支西班牙舰队已经起航,大约三千名士兵与这支舰队同行,他们正朝着海峡的东侧入口航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国王问道。
“三天之前。”首席大臣道,“根据时间计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海峡了。”
国王耸了耸肩膀,“他们可能是要回西班牙去的,或者是去意大利。”
“如今尼德兰的形势一触即发,西班牙和法国在边境上剑拔弩张,在这个时候,西班牙不但不增兵,反倒把尼德兰的驻军调回本土?”
“您到底想什么?”国王有些不耐烦了,“归根结底,西班牙人想要如何调动他们的军队,这是他们的自由,不是吗?”
“我认为这支西班牙军队要来英格兰登陆。”首席大臣道,声音也许略微比保密所需的大了一些。
房间里如今还站着的人都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
国王不满地看了一眼首席大臣,“这种话您还是等到有了证据,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吧。”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另外您也许忘了,我们和西班牙之间现在处在和平状态。”
“我有证据,陛下。”首席大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的不满,“一周之前,玛丽公主会见了西班牙大使,第二天大使的贴身仆人就去了安特卫普,而那位仆人抵达的第二天,西班牙舰队就拔锚出港,难道这都是巧合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罗伯特惊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方这样莽撞的表现令他感到十分震惊。那两位军官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沃尔辛厄姆爵士则滑稽地大张着自己的嘴巴。
国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抬起眼睛,他看向首席大臣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友善了,“您竟敢私自监视玛丽公主?”
他将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为了国家的利益。”首席大臣毫不退缩地看着国王,国王嘴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声。
见到国王的酒杯空了,罗伯特站起身来要为国王添酒,然而却被首席大臣的眼神制止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整理了几下袖口的花边,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示意罗伯特把装酒的玻璃瓶递过来,按照宫廷的礼仪,为陛下斟酒的特权如今转移到了地位最高的首席大臣那里,于是罗伯特只能从命,颇为不情愿地将玻璃瓶递给了自己的父亲。
首席大臣轻轻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戒指,避免上面的钻石在玻璃瓶上划出痕迹来。他拿起国王的酒杯,为陛下倒了一杯酒。
酒杯放在了国王面前,然而国王却完全没有碰一碰它的意思。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他拿起自己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为您的健康干杯,陛下。”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在“现在您总该放心了吧”。
见到此情此景,国王也不得不拿起杯子,凑到唇边,喝了大约半杯酒。
“所以,您希望我做点什么呢?”国王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首席大臣。
“我希望您下令舰队阻止西班牙人进入海峡。”
“您知道这意味着宣战吧?”
“至少让舰队跟随他们监视吧。”首席大臣不依不挠,“一旦他们有不轨的举动,就立即阻止。”
“我不能理解您的逻辑。”国王的两颊开始变红,显然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不过是三千人而已,即使他们登陆了,禁卫军也可以轻松解决,西班牙人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会做这种无谓的冒险?”
国王的眼神看上去比起平时更要明亮许多,他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了,“您今天可真是奇怪,确切地是有点可疑啊,我亲爱的大人?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吗?陛下。”首席大臣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隐瞒陛下的。”
“真的,您为什么如此在乎这几千西班牙人?您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监视玛丽公主,我真的觉得很奇怪。”陛下如同连珠炮一样地发问,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
罗伯特用不安的眼神看向爱德华,他凑到国王耳边,轻声道,“陛下,您怎么啦?”
然而国王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挂在护国公的脸上。
罗伯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胳膊搭在了爱德华的胳膊上,如同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一样,国王猛地转过头来。
“怎么啦?”国王看上去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的脸一会发红,一会又变得如同纸一样的惨白。
“陛下感到不适吗?”罗伯特担忧地问道。
“我吗?”国王不在意地道,“我很好,我只是有点奇怪,您的父亲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他又看向首席大臣,“我在等着您的回答呢,先生。”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陛下了。”首席大臣面无表情地回复道。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国王猛地站起身来,他看上去似乎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当他站起身时,他的腿如同风中的芦苇一样晃荡了几下,看上去仿佛就要晕倒一般,罗伯特连忙将他扶住。
“我扶陛下回去休息吧。”罗伯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也变得毫无血色,“马上请御医过来!”他冲着站在门口的膳食总管大喊道。
“没关系,没关系。”国王安抚地拍了拍罗伯特的手臂,“我只不过是有点头晕而已,这该死的天气!”他又看向首席大臣,“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完呢。”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陛下请问吧。”
“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西班牙人要来的消息?”国王着,浑身痉挛了一下,罗伯特惊恐地看到青色的血管浮现在国王的每一寸皮肤上。
首席大臣没有话,他脸上的微笑里恶意的成分越来越浓。
国王僵硬地倒在罗伯特的怀里,他的头向后仰着,躺在了罗伯特的肩上,一动不动了。
罗伯特嘴里吐出一声可怖的叫喊,那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狮子见到自己的族群被屠灭时发出的怒吼。
屋里的仆人仿佛都被这可怕的场景镇住了,过了几秒钟,他们一窝蜂地冲出了餐厅,跑到走廊上大声呼救着。
“叫医生来!快叫医生来!”罗伯特惊恐地看着爱德华正在失去血色的脸,他抚摸着爱德华的手,发现那双手冷的如同冰块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首席大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悠哉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鲑鱼。
罗伯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脸上的五官因为愤怒和惊骇而变得扭曲,那双眼睛里晃动着阴森而又吓人的火光。
“把大臣阁下抓起来。”他用一种比钢铁和青铜还要生硬的语气,向呆若木鸡地坐在自己椅子上的两名禁卫军军官命令道。
首席大臣放下手里的餐刀,解开挂在腰间的佩剑,将它抛到远处。佩剑在橡木地板上滑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举起双手,发出投降的信号,然而那张沧桑的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