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彭布罗克城堡
在巴斯发生的那场戏剧性的事件之后的第二天,国王陛下一行离开了巴斯,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在六月底抵达布里斯托尔,穿过了英格兰与威尔士之间的边界。
作为都铎家族的大本营,威尔士绵延的群山里的乡民,对于王朝的忠诚程度显然比他们的英格兰邻居们要强得多。国王陛下的御驾在各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虽然规模上难以与那些富裕的英格兰城市所举办的欢迎仪式相提并论,但这种欢迎确是真心实意的,这也使得自从离开伦敦以来弥漫在王室巡游队伍上空的紧张气氛缓解了不少。
陛下一行沿着威尔士南部的海岸线一路向西,这里集中了威尔士的主要城市。国王一行沿途经过加的夫,斯旺西,于七月初抵达位于威尔士最西端的彭布罗克城堡。经历了大半个月的旅途颠簸,整支巡游队伍都已经人困马乏,按照计划,他们将在这里休息一周,而后穿过威尔士的内陆群山,重新返回英格兰。
宽阔的柯乐陶河,在彭布罗克城外做了一个急转,而这座雄伟的要塞,就位于弯曲处形成的岬角上。这座十三世纪建立的城堡,经过几个世纪的翻修和扩建,如今已经成为一座拥有超过五十英尺的高墙和七座巨大塔楼保护的宏伟要塞。作为都铎王朝的起家之地,这座城堡见证了王朝历史上的许多重要时刻,王朝的创立者亨利七世国王于1457年在这里降生,而在1532年9月,现任国王的母亲安妮·波林被亨利八世国王封为彭布罗克女侯爵,仅仅2个月后,亨利八世国王就和她秘密结了婚。由此可见,无论对于王朝还是现任的国王而言,这座城堡都算是一处福地。
陛下在七月八日的晚上抵达了彭布罗克城,整支队伍穿过城市,前往位于彭布罗克城另一边的城堡。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然而市民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几乎城市里的每扇窗户都被开,灯火的亮光从屋子里流出来,如同一双双因好奇而睁大的眼睛。
街道两旁挤满了乱哄哄的老百姓,来自附近村子的农夫和因为激动而显得喋喋不休的店铺伙计挤在一起,住在三条街外的理发师身边站着的是在旅店里帮佣的厨娘。在这样的时刻,似乎所有阶级和地位的差距都暂时消失了,人们无一例外都怀着好奇而已激动的心情,注视着国王将要出现的方向。
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城市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嗡嗡的嘈杂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国王!是国王陛下!”人群里传来激动的呼喊声。
国王的队伍出现在被街上和窗户里的无数灯火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的街道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只火枪队和一队穿着铮亮的胸甲的骑兵,在他们身后是一群熙熙攘攘的贵族,他们华丽时尚的扮令街边围观的老百姓们大开眼界。
陛下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安达卢西亚马,年轻的侍从走在他身前,举着火把,照亮了国王陛下英俊的脸庞。道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和窗户里传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陛下面带微笑,朝着欢呼的人群不断致意。
在国王身后两步骑马跟着的是禁卫军的指挥官,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而在他们身后,包括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肯特伯爵,沃尔辛厄姆爵士等二十几位朝臣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压阵,他们的手下人和载运着行李的马车紧紧跟在后面。
号角声,军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混杂成一片嘈杂的海洋,令身处其中的每一个都不由得产生一种目眩神迷之感,他们如同中了邪一样,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陛下一行。以至于这辉煌的队伍已经离去许久之后,还有人用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国王万岁”。
如同神像一般受到欢迎的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在贵族们和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城堡的门廊下。这座城堡平日里死气沉沉且门可罗雀,而今晚所有的窗子里都灯火辉煌,挤满了探头探脑的本地贵族和富人们。
在号角声和欢呼声中,年轻的国王一马当先,跨进了这座城堡的大门,九十七年前,他的祖父就以里士满伯爵长子和继承人的身份诞生在这座城堡里,那时有谁能想到,一百年后正是这个威尔士贵族的孙子,成了整个不列颠和爱尔兰的主人。陛下那清澈的湛蓝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如同晴朗的天空之下的海面,这样的目光给了许多人以错觉,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海面在风暴来临的时候,也会变得可怕而神秘,卷集起骇人的波涛,将挡在前路上的一切撕得粉碎。
人群赞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迷人而高贵的风姿,而在欣赏完陛下的风采之后,他们好奇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跟在国王身后的首席大臣。
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有着一张天生就显得颇为威严的脸,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当中更显的庄严肃穆。
在城堡的会客大厅里,本地的显贵们被介绍给国王,这些人虽然在当地颇有影响,但是他们的名字却甚少在伦敦的宫廷当中被提起。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国王陛下凭借他过人的才智,对每一位他第一次见面的人的情况都算得上是略知一二。陛下与他们谈论他们的庄园,家系或是孩子,令这些受宠若惊的本地人欣喜若狂。
整个接见仪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之后则是盛大的晚宴。在晚宴后举行了舞会,然而显然国王陛下已经耗尽了他的兴致,他在舞会开始的时候和市长的女儿跳了一支舞,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用疲倦而有些忧郁的眼神看向身边的罗伯特,对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朝着房间另一端的禁卫军掌旗官点了点头,大门开,一队禁卫军士兵走进了大厅。
国王朝着人群行礼告辞,在众人的注目下,陛下穿过密集的人群,离开了大厅。十名禁卫军士兵走在前面,奋力推开走廊里的人群,为陛下开路,而剩下的十名禁卫军士兵则围成一圈,簇拥着陛下和罗伯特。
一行人将吵吵嚷嚷的人群甩在身后,他们穿过如同迷宫一般狭窄的走道,前往国王的寝宫,那间房子正是九十七年前亨利七世国王降生的地方。
寝宫的大门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客厅,里面铺着简朴却不失体面的橡木地板。天花板上的吊灯上插着几根蜡烛,把那种夕阳般温柔的金黄色染在了这间客厅雪白色的墙壁上。
卫兵们留在门外,只有罗伯特和陛下的贴身仆人跟着走进了客厅。
仆人们为国王脱下礼服的长外套和脖子上缠着的繁复的拉夫领,只留下敞开领口的短上衣。在七月里穿着复杂的礼服整整一天,对于任何人来都是一种折磨,即使对于受命于天的君王们而言也并不例外。
完成了自己工作的仆人们陆续退出了房间,当房间大门终于关上时,国王长吁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将百叶窗推开,舞会的音乐声撑着清凉的晚风,从城堡另一侧那些灯火辉煌的窗户里一路飘荡过来。国王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大厅里可真是热的像地狱一样。”享受了片刻的清凉,爱德华走回到客厅一角的一张茶几边,开一个银制的盒子,里面放满了晶莹剔透的碎冰块。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勺子,往两个杯子里各自舀了一大勺冰块,再给杯子里倒满了果子酒。他拿起杯子,走到坐在沙发上的罗伯特面前,递给他一杯。
“不知道怎么的,今年比起往年要热的不少。”罗伯特接过那杯加了冰的果子酒,微微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陛下加了这么多冰块?”
“你也了,今年比起往年要热不少。”爱德华耸了耸肩膀,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陛下一路奔波,一定很累了吧。”罗伯特有些担忧地看着爱德华的脸,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消瘦了不少,“中午你就没怎么吃饭。”
“我没什么胃口,这可恶的天气。”爱德华又重新走回茶几边,给自己加上一杯冰镇的果子酒,“再加上我也实在是有些疲倦了。”
“陛下早点就寝吧。”罗伯特着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酒,走到国王身前,张开双臂,把爱德华搂在怀里抱了抱,“你最近越来越瘦了。”
爱德华点了点头,“那你呢?”
“我去看看门外的守卫。”罗伯特松开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真的,你不觉得这样的戒备有点过当了吗?”爱德华朝着房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感觉每天从我出门起,就处在卫兵们的包围之下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在我看来,这样的守备还远远不够呢。”罗伯特低下头看着国王的眼睛,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爱德华终于退让了。
“好吧,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他微微撇了撇嘴。
罗伯特笑了起来,他将脑袋凑上来,轻轻啄了一下国王的嘴角,“晚安,陛下。”
国王哼了一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罗伯特笑着摇了摇头,走出房门,给在门外等候的二十名卫兵各自安排了岗位。他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所有的出入口和角落,整个过程足足花了将近十分钟之久,直到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寝宫里。
与寝宫的客厅相连的是陛下的卧室,而这间卧室的独特之处,是它被一堵木质的薄薄隔壁分成了内间和外间,陛下自然是睡在内间,而罗伯特也顺理成章地以护卫的名义占据了外间的那张床。
罗伯特脱下靴子,只穿着袜子走进了卧室,他轻轻开通向内间的门,透过门缝,他看到陛下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显然十分疲倦。
他轻轻关上门,解下自己的佩剑,躺在了外间的那张床上,没过多久也进入了梦乡。
当罗伯特在床上闭上眼睛时,一个高个子的骑士正用马刺催促着他那匹疲倦的马穿过城堡外的门廊,从城堡的大门进入庭院,一直冲到通向依旧灯火通明的大厅的楼梯平台前才勒住缰绳。
门口站岗的一名哨兵走上前来,“您有什么事,先生?”
“我要见沃尔辛厄姆爵士。”那骑士翻身下马,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插着长长的羽饰的帽子,看上去像个律师,而他的脚上却套着一双军官常穿的长筒靴。
那哨兵量了他一番,“您是内政部的人?”
骑士掏出挂在腰间的徽章,向对方微微晃了晃。
“我明白了。”哨兵朝他鞠了一躬,走到楼梯上的一名军官那里,了几句话,那军官朝着依旧等在台阶下的骑士看了一眼,转过身,走进了大厅。
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沃尔辛厄姆爵士从大厅里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等待的那人,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事?”他走到客人面前。
“伦敦来的报告,大人。”那位信使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圆筒,把它塞到了沃尔辛厄姆爵士手里,
沃尔辛厄姆爵士连忙撕开圆筒上用来密封的火漆,把报告取了出来。他转过身,借着大厅里透出来的灯光阅读起来。
当沃尔辛厄姆爵士读到最后一行时,他看上去已经脸色苍白,虽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任何人只要仔细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这位密探头子已经气急败坏了。
“您去找城堡的管家吧,让他安顿您住下。”他摆了摆手,将舟车劳顿的信使发走,一言不发地朝着国王居住的塔楼走去。
在通向国王房间楼梯的入口处,那二十名卫兵当中的一员正在站岗,见到沃尔辛厄姆爵士到来,他连忙朝着这位大臣招呼。
“晚上好,阁下!”他毕恭毕敬地道,“您有什么事?”
“我要求马上面见陛下。”
“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陛下已经就寝了。”
“那么我希望和你们的指挥官,莱斯特伯爵讲话,我相信他会为我去叫醒陛下的。”
那卫兵犹豫了片刻,“既然如此,那请您上去吧。”
沃尔辛厄姆爵士点了点头,绕过哨兵,沿着楼梯上楼。与此同时,哨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朝着楼上的同事拥抱沃尔辛厄姆爵士来拜访莱斯特伯爵的消息,于是这条消息在沃尔辛厄姆爵士到来之前,已经被传递到了在国王门口守卫的哨兵那里。
这位最后的哨兵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了寝宫的大门,以一种尽可能轻的步伐穿过客厅,走到通向卧室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过了片刻,房门从里面开了,莱斯特伯爵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外的哨兵,让对方不仅了个寒战。
罗伯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罗伯特心翼翼地关上身后寝宫的房门。
“沃尔辛厄姆爵士来拜见阁下。”还不等罗伯特发问,那哨兵就抢先做出了解释。
话音刚落,沃尔辛厄姆爵士已经出现在走廊里。
罗伯特了个哈欠,朝着对方迎上去几步,“听您想要见我,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必须现在和国王陛下讲话。”
罗伯特瞥了对方一眼,他清楚地看到沃尔辛厄姆爵士脸上的焦虑深情和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出什么事情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严肃了许多,“陛下已经睡了。”
“是伦敦来的报告,内容非常重要。”沃尔辛厄姆爵士凑到罗伯特的耳边,轻声道。
罗伯特犹豫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请您跟我来吧。”
两个人一起走进客厅,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请您在这里稍坐片刻。”罗伯特指了指沙发,他走进卧室,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睡眼惺忪的国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身上仅仅穿着一件轻薄的丝绸睡袍。罗伯特跟在国王身后,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沃尔辛厄姆爵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朝着国王行礼,爱德华向他摆了摆手,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我听到莱斯特伯爵,您有急事要见我?”国王跳过了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是的,陛下。”沃尔辛厄姆爵士着,从圆筒里掏出那份报告,递给国王。
“五天之前,我们在安特卫普的密探注意到一支西班牙军队正在登船,那些士兵来自西班牙人的佛兰德斯军团,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据传言,那些运兵船上有一些人英语,看上去也像是英格兰人。这消息是五天前的了,目前这些运兵船可能已经离开了港口,也可能还在安特卫普。”
“另外从监视玛丽公主的人那里得来了消息,公主最近派出的信使的数量翻了一倍,大多数都是和那些支持她的天主教贵族进行联络。伊丽莎白公主那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她似乎正在从哈特菲尔德宫给许多人写信。内政部同时注意到,超过五十名贵族已经开始秘密在自己的领地上招兵买马,造军械,而他们的这些行动并没有得到陛下的准许。”
国王仔细地读着那份报告,他的手指用力捏着那几张纸,连他的指节都有些变白了。
“从这些信息当中,我必须得出一个令人遗憾的结论:一场叛乱已经迫在眉睫。”沃尔辛厄姆爵士观察着国王的神色,看到国王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我认为谋逆随时都可能发生。”
窗外传来一阵比起之前更大的喧哗声,国王将那几张纸递给罗伯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原来是首席大臣正在退场,在一大堆贵族和贵妇人的陪同下,这位公爵走出了大厅,在他身前是手里拿着火把为他引路的侍从,而身后则是由达官贵人们组成的两行纵队,灯火如同一场熊熊大火一样,照亮了整个庭院。如果此刻有不知情的人在场,他一定会以为这个众星捧月的高大男人才是真正的国王。
爱德华脸上的线条变得有些僵硬,他伸出手,将百叶窗重重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