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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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从伦敦通向东盎格利亚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挤满了呈梯队前进的军队。身穿护胸甲的长矛兵和头上戴着装饰着鲜艳羽毛的帽子的火枪手们挤在一起,而在骑兵们身后跟着的是一辆辆巨大的辎重车,火炮就放在那上面堆着的稻草当中。

    七月十六日上午,双方的斥候在距离伦敦三十二英里处的埃塞克斯郡的首府切姆斯福德城东面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当天午后时分,首席大臣一方由两千名步兵组成的前锋部队抵达城市以东七英里的布鲁姆菲尔德村。在这里,他们与前来侦查的玛丽公主一方的骑兵进行了短暂的交火并退了对方。

    取得胜利的首席大臣一方随即开始清扫村庄,当他们在一个时之后占领了村庄时,玛丽公主手下的三千名步兵也在村子里教堂的钟声中出现在这一派田园风光的战场上。

    到了黄昏时分,村子里的每一座房屋都成为了厮杀的战场。士兵们在教堂的圣坛前用长矛捅穿对方的身体,那些鲜血淤积在大理石地板的裂缝里,如同一条条红色的河流。教堂的祭坛前悬挂了一尊耶稣受难十字架,上面耶稣的脑袋已经被不知道哪一方射出的子弹掉了——那些火枪手们躲在墙后面开火,从阁楼的窗户里开火,从地窖的气窗里开火。每一块石头的缝隙,每个通风口和每个墙垛当中都向外喷射出致命的铅弹。

    下午五点半,首席大臣一方的军队被迫从冒着黑烟的村子里退了出来,那里已经成为了一篇燃烧着的废墟,从远处看上去如同一只内脏已经被捣得稀巴烂的动物,而在村子里的街道上,举目所及之处堆满了双方的尸体,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惨白,脸上僵硬的肌肉将他们死前脸上那恐怖的神色永远的定格下来。仅仅两个时内,首席大臣一方阵亡已然超过八百人,而玛丽公主一方也有六百多人横尸战场——自从玫瑰战争以来,这样惨烈的场面已经很少再出现在英格兰的土地上了。

    七月十七日,双方的主力军队再次在这一战场上展开了激战,而战斗的主要目的,是夺取切姆斯福德城外运河上所架设的一座木桥。双方的士兵们齐声呐喊着,如同嗜血的野兽一般试图杀死他们眼前的每一个敌人。这是一场用笔墨难以形容的血腥搏杀,尖叫声和枪炮声回荡在空气中,而往日里繁忙的运河那已经被染红的河面上飘满了面目全非的尸体。

    在这场野蛮交战的最后时刻,玛丽公主的西班牙士兵们冒着如雨般的子弹,敏捷地跃上了桥面,将首席大臣一方在桥上堆积的几大桶火油和引火物扔进了河里。在“玛丽女王万岁”的欢呼声当中,埃塞克斯郡首府的大门已经为玛丽公主敞开了。

    在十七日的战斗当中,首席大臣一方阵亡了超过三千人,而玛丽公主一方的阵亡人数也达到两千人。除此之外,双方还有大批的伤员,正在简陋的医护所当中呻吟着。由于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会在几天内死去。

    当天晚上,玛丽公主亲自访问了一处刚刚被改建为野战医院的谷仓,当她抵达时,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处比但丁笔下描绘过的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数以百计的受伤的士兵挤在一起,已经发黑的鲜血涂抹在他们肮脏的衣服上。在夏天的高温下,恶臭的气味压倒了一切,无数的蚊蝇在空中如同潮水一样飞舞着,贪婪地落在伤口的腐肉之上大快朵颐。而疲惫的医生们看上去已经心力交瘁,他们正朝着谷仓的一个角落抛去刚刚从伤者身上截下来的胳膊和大腿。他们的围裙上和衣服上也满是血迹和汗渍,看上去更像是工作了一天的屠夫。

    仅仅十分钟后,玛丽公主就提前结束了这次访问。她一走出谷仓的大门,就扶着一堵矮墙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将旁边那些也已经脸色惨白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上了马车。

    在连续两天的失利过后,首席大臣被迫将城市让给了玛丽公主,朝着首都的方向退却,并在距离城市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而第二天,玛丽公主就进入了切姆斯福德,在那里她得到了埃塞克斯郡当地头面人物的热烈欢迎。她接受了城市的效忠,并慷慨的将这座城市和它的人民纳入她的保护之下。

    这一天的终末时分,太阳与往常一样准时消失在地平线下,夜幕降临,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如同白日里的喧嚣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时间很快到了午夜,银色的月亮从翻卷着的云层当中探出脑袋,将柔和的光晕撒在首席大臣一方军队的营地上。不远处的城市屋顶和塔楼的轮廓,如同画家在画布上勾勒出的若隐若现的影子,玛丽公主的大军如今正驻屯在城里。

    城市里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这哀婉的声音回荡在原野上,如同无数在这短短几天里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妻子与母亲的哭诉。

    在营地一侧的一座巨大的帐篷当中,首席大臣正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他并没有脱掉白天穿着的衣服,只是卸下了沉重的甲胄。那上面还带着箭矢的划痕的头盔和依旧沾着鲜血的佩剑一起被随意地扔在床头的一张桌子上,旁边放着一根已经烧掉了一半的蜡烛。首席大臣睡的并不安稳,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也许是来自于炎热的天气,抑或是巨大的压力。他消瘦的脸上毫无血色,而两只眼睛则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肿胀。

    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掀开了门帘,他看着困乏的首席大臣,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首席大臣睡的很浅,因而这轻微的叹气声就将他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支撑着床板,坐直了身子。

    “啊,是您啊,威尔逊先生。”首席大臣认出来了进来的人,那是自己的仆人之一,“怎么了?”

    “哦,大人,请原谅我!我是来给您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位威尔逊先生愁眉紧锁地朝着首席大臣鞠躬。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又不是那位花剌子模的国王,会把带来坏消息的信使送去砍头……在我这里信使总是受到欢迎的。”首席大臣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我手下的一个马夫晚上睡不着觉,他在营地的东边兜圈子,偶然看到了您手下的那些大贵族都聚集在纽卡斯尔伯爵的帐篷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就悄悄躲在帐篷后面听着。”威尔逊先生道,“他们在讨论出卖您,先生。”

    “出卖我?”首席大臣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是的,阁下。有一个从城里来的人和他们在一起,那个马夫似乎听到他们,那人是玛丽公主所派来的信使。”

    首席大臣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该死的犹大!我早就知道他们靠不住……只要能保住他们的权位和财产,他们甚至不介意用血在撒旦的契约上签字!”

    他用双手抱住头,“所以呢?他们算怎么做?”

    “他们计划今晚哗变,然后将您逮捕交给城里的玛丽公主。而玛丽公主会赦免他们,还会赠予他们一笔二十万镑的赏金。”

    “二十万镑!”首席大臣冷笑起来,“这是一位国王的赎金!他们倒是看得起我。”

    他站起身来,系好腰带,拿起桌子上的佩剑,将它挂在腰间。

    “都有谁参与了这见不得光的阴谋?”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忐忑。

    “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贵族都在那座帐篷里。”

    “这世上的荣誉感都到哪里去啦?”首席大臣摇摇头,悲伤地。

    他拿起头盔,将它在头上戴好。

    “他们要背叛我,就随他们的便好了。但我发誓,他们要交给玛丽·都铎的,只能是一具尸体而已。”

    “您还有机会,阁下。”威尔逊先生连忙道,“我们现在就离开,带上依旧忠于您的人回伦敦去。您可以给伊丽莎白公主写信,用王位为代价换取她的支持——您支持她做女王,而她保留您如今的权位……到那时您可以让您的儿子吉尔福德勋爵和简·格雷离婚,然后让他去娶伊丽莎白女王,或是让罗伯特大人去娶她,她总需要个丈夫,到那时您依旧是胜利者。”

    “忠于我的人?”首席大臣凄凉地笑了笑,“既然所有的贵族都已经背叛了我,那么现在我连一个忠诚可靠的营都没有了……我敢相信的不过是几个侍卫而已,总数不超过一人。”

    “那也够了。”威尔逊先生道,“十个人把阁下围在当中……只要我们到了十英里以外就安全了,骑上快马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时出头的路程……如果我们动作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送您回到首都去。”

    “好吧,那就按您的做吧。”首席大臣点了点头,此刻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而仅仅是一位疲倦的老人,“请您去做相应的安排吧。”

    “我去去就来,阁下。”威尔逊先生点了点头,走出了帐篷,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重新回到帐篷当中。

    “一切都准备好了,阁下。”他冲着首席大臣点了点头,“十个卫士以及您的贴身仆人已经上马,在外面等候阁下,您和我的马也已经上好了鞍。”

    “总共十三个人吗……”首席大臣喃喃道,“多么不吉利的数字啊。”

    “事在人为,阁下。”威尔逊先生道,“我相信只要……”

    一声巨响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地面剧烈地震动着,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帐篷里的所有家具随之颤抖起来,帐篷外传来马的嘶鸣和人惊慌的尖叫声。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首席大臣跑出了帐篷,外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染红,而营地里的士兵们则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着。

    “是火药库!”威尔逊先生大声道,伸手指向过去存放辎重和火药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坑。

    然而首席大臣却并没有看向那个方向,他的目光注视着城市的方向,一条长长的,大约有营地两倍长度的黑色细线正从那个方向如同游蛇一般迅速靠近。

    “那是什么东西?”首席大臣问道。

    “也许是雾气?”威尔逊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

    “不,那不是。”首席大臣冷冷地道,“那是从城里出来的敌人,很明显他们和叛徒已经勾结好了。”

    果然,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那队列里发出星星点点金属的光亮,那是士兵们身上盔甲的反光。

    “我们该走了,阁下!”威尔逊先生悄悄拉了拉首席大臣的衣摆,“别让他们有机会截住我们的去路。”

    首席大臣恼怒地用马鞭抽着自己的长筒靴,他一言不发地跳上了自己的马,夹了夹马的肚子,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跟上大人,先生们!”威尔逊先生朝着那些卫士们喊道。

    转瞬之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营地的出口处,然而一队骑兵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们了,而那些之前聚集在一起密谋的贵族们也在那里。

    “大人。”纽卡斯尔伯爵马上前几步,朝着紧皱眉头的首席大臣微微弯了弯腰。

    “是我。”首席大臣冷淡地回复道,“他看了看四周围上来的人群,“我是来问问诸位发生了什么事情?”

    “您指的是什么呢?”纽卡斯尔伯爵问道。

    “请您别装糊涂了,伯爵先生。”首席大臣怒不可遏地道,“我看到敌人的军队已经从城里开了出来,而您却没有任何迎击的意思。我们的火药在燃烧,而您的士兵却看上去根本不算救火……事实就是,您是个该死的叛徒,犹大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了耶稣,而您和您的朋友们则为了二十万英镑出卖了我。这真是一笔好买卖!请您接受我对您的祝贺,先生。”

    “阁下显然对我有所误解。”纽卡斯尔伯爵结结巴巴地,“您可能是听到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谣言,对此……我深表遗憾。”

    “也许那些是谣言。”首席大臣道,“然而敌人从城里出来是我亲眼所见;您不去迎击敌人,也不去救火,而在这里拦截我,这也是我亲眼所见。”

    贵族们因为羞愧而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阁下。”纽卡斯尔伯爵的脸涨红了,“请您允许我做出解释……”

    “没有这个必要。”首席大臣斩钉截铁地道,“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证明:请您和您的朋友们集合起来你们的手下人,和我一起去迎击敌人。”

    “这恐怕做不到,阁下……”纽卡斯尔伯爵讪讪地道,“士兵们东奔西跑了一整天,他们已经很累了……”

    “那您就带着您的人,和我一起回伦敦去。”

    纽卡斯尔伯爵低下头,不再话了。

    “看来您终于承认了。”首席大臣大笑起来,“您不是个懦夫,就是个叛徒。还有你们,先生们,你们诸位也是同样的货色。”

    那些贵族们的眼睛里都冒出火焰,显然他们被首席大臣的直言不讳激怒了——犯下罪孽的人即使内心不安,通常也是不愿意听到别人数落自己的过错的。

    “您的不错。”两个耐不住性子的贵族互相看了一眼,策马上前堵在首席大臣面前,“因为您的野心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一切应该有个了结了……您的军队已经死了一半的人,我们不能看着您把另外一半也送上绝路!”他们咄咄逼人地靠近首席大臣,“您被逮捕了,阁下!请您让您的人把武器放下,别再无谓地流血了!”

    “逮捕我?”首席大臣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以谁的名义?”

    “以女王的名义!”那两个贵族着就要去拉首席大臣的马的缰绳,“以正统的女王玛丽一世陛下的名义!”

    他们的手还没有碰到缰绳,威尔逊先生就拔出自己的手枪,将其中一个人翻在地。而一名护卫也拔出剑来,将另一个放肆的人捅了个对穿。

    贵族们似乎被这出人意料的场面震慑住了,他们全都吃惊地往后退去。

    首席大臣抓住了这个机会,他用马靴上的马刺猛刺着胯下那匹栗色的骏马的肚子,“冲啊,先生们!”他大声喊道,“拔出你们的剑,跟在我后面。”

    十三把剑在月光下闪着光,首席大臣一马当先,用手里的剑刺向挡在他前方那个惊慌失措的贵族。

    那些刚才聚集在一起,试图从这盖世奇功当中分一杯羹的贵族们惊恐地一哄而散,如同一群看到狮子拔腿就跑的秃鹫和鬣狗。

    首席大臣兴奋地笑了起来,“冲啊,先生们,让我们送这些叛徒下地狱!”

    包围圈被冲散了,首席大臣身边一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然而他们并没有时间朝后看,这些侥幸逃生的骑士们奋力驱赶着自己的坐骑,在原野上疾驰起来,将燃烧的愈发猛烈的营地远远地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