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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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政治的舞台上,潮流的转变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一个人也许刚才还吉星高照,转瞬之间就已经大祸临头。

    在赫斯登庄园外发生的一幕,是多米诺骨牌当中倒下的第一块。首席大臣本来有望通过威胁和勒索获得各个郡的支持,然而玛丽公主的一招釜底抽薪让整个局面反转了。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大批本来已经屈从于首席大臣的地方官员,纷纷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投入玛丽公主的阵营。

    对于贵族阶级而言,无论谁坐在王位上,只要能够维持他们的特权和财富,就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而玛丽公主既已声称会维持宗教宽容的政策,不会强行复辟天主教,那么她就变得并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而对于平民百姓则抱有着朴素的正统思想,在他们看来,玛丽公主是爱德华国王的姐姐,而简·格雷不过是爱德华的表外甥女。如今弟弟去世,玛丽公主作为长姐继承王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七月十四日的下午,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援军在剑桥郡附近的萨德伯里会合了,此时玛丽公主麾下的地方军队已经达到将近五千人,加上三千精锐的西班牙军队,她已经拥有一支接近八千人的军队。与首席大臣的估计不同,西班牙舰队并没有冒险深入英吉利海峡,而是在海峡入口处转向北方进入北海,在东盎格利亚的一个港口伊普斯维奇进行了登陆,因此如今玛丽公主的大军并非位于首席大臣所预想到的南方,而是位于伦敦东北大约六十英里的地方。

    登陆英格兰的三千西班牙军队,全都来自驻扎在尼德兰的精锐弗兰德斯军团。这支军队包括两千两百名长矛兵和五百名火枪手,还有三百人负责操作二十门火炮。值得注意的是,昂贵的骑兵并不在这次的援军之列,这清楚地反映了玛丽公主的公公查理五世皇帝的谨慎态度。对于西班牙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在比利时和意大利地区击法国人,同时在德意志压制新教徒,更不用还有正在地中海虎视眈眈的土耳其人。对于英格兰的这次军事冒险对于玛丽公主而言可以算得上是生死攸关,然而对于皇帝这不过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赌博,能赢自然是最好,即使赌输了也不至于损失太大。

    当玛丽公主已经和西班牙援军汇合,并正在向首都开进的消息被送到搬进了白厅宫的首席大臣那里时,一贯以沉得住气而出名的首席大臣也忍不住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部都摔在了地上。

    “诺丁汉如果不是个内奸,那就是这世上的头号白痴!”他冲着屋子里的众人怒吼道,“五百个人,手里拿着武器,朝着三个算得上是手无寸铁的人投降了,其中一个是个怀了孕的女人,而另一个是一头恶心的肥猪!”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敲击声在有着高大穹顶的大厅里回荡着,“这简直是千古奇闻!”

    他的脸色因为气愤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他很快地克制住了自己,使得周围的人都仅仅注意到了他的愤怒,而非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如同一场雪崩一样,局势正在变得越来越坏:仅仅今天早上,就传来了三个郡宣誓效忠玛丽公主的消息,如今整个东盎格利亚已经全部投入了玛丽公主的怀抱,北方的天主教势力也蠢蠢欲动。

    另一方面,首席大臣派去哈特菲尔德宫逮捕伊丽莎白公主的人也空手而归了,当他们抵达哈特菲尔德宫的时候,那座宫殿已经空无一人,伊丽莎白公主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动身前往她的支持者怀亚特爵士的城堡了,那位爵士已经为她准备了一支几千人的军队。

    重新冷静下来的首席大臣走回了写字台后面,但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把扶手椅的后面,用两只手扶着椅背。

    “我们在首都附近的军队有多少人?”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萨福克女公爵,简·格雷女王的母亲,这位女士刚才起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绷的紧紧的。

    “大约六千人。”她皱起眉头,“还有大约两千人在更南边的地方,他们本来是要作为前锋迎击西班牙军队的……不过他们回到伦敦也不过就是一天的路程。”

    “很好……这样我们就有了八千人,八千人对九千人,大致还在伯仲之间,我们有机会赢。”首席大臣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不过要抓紧时间了,我们敌人的势力每天都在增长,就像滚雪球一样……她今天手下有九千人,明天就会超过一万人,一周之后就会有两万人。”

    “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迅速地败当面的敌人,这样就会给全国一个清晰明了的信号——他们除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对,就是这样。”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种自负的表情,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吉尔福德勋爵,用命令的语气道:“您的妻子,女王陛下不是和伊丽莎白公主一直关系不错吗?请她给伊丽莎白写封信吧,我们同为新教徒,面对罗马和西班牙的入侵,应当团结一致……另外让您妻子谈谈她们的感情,友谊什么的……总之就是要服伊丽莎白和我们联手,也不妨给她许诺一些东西。”

    “她身体不太舒服。”吉尔福德勋爵冷冷地道。

    “那么等到她躺在断头台上的时候想必身体会更不舒服。”首席大臣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阴阳怪气地道。

    吉尔福德勋爵因为震惊而瞪大了眼睛:“您怎么能这样话?她不过是个吓坏了的姑娘而已,您竟然要拿断头台来威胁她吗?”

    “我不是在威胁她。”首席大臣抬高了自己的音量,“我是请您跟她陈述一个事实: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她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当玛丽·都铎和她的西班牙军队开进城里,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她也是死路一条。她身上流着都铎家族的血,她曾经被议会宣布为女王,因此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现任君主的威胁。您觉得玛丽·都铎是一个大度的人吗?如果您爱您的妻子,那就劝她别再摆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我把王冠戴在了她头上!她应当感谢我才对!”

    “我相信简只是一时想不通。”萨福克女公爵出来起了圆场,“您知道,我的女儿的神经一直有些敏感,她有着艺术家的脾气……政治方面的事情一直不是她擅长的。”

    首席大臣哼了一声,重新看向自己的儿子,“您现在就去吧。”

    吉尔福德勋爵的脸颊失去了血色,他的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他张开口似乎想要些什么,然而首席大臣脸上的表情却清楚地表达了“免开尊口”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大厅。

    首席大臣重新回到挂在一侧墙壁上的作战地图前,上面已经插满了红色和蓝色的旗子,红色代表玛丽公主一派,而蓝色则是自己一派。目前看上去,红色和蓝色旗子的数量大致相同,然而不过是两天前,整张地图上还是铺满了蓝色的旗子,而红色不过是零零星星的几点,仿佛大海上的几块微不足道的岩礁。

    在首席大臣的命令下,站在地图下方的军官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将蓝色的旗子都移到了首都的东北方向,与那边密密麻麻的红色旗子呈现出一种对峙的态势。

    “很好,就按这个方案部署吧。”首席大臣凝视了这幅地图几分钟,终于做出了决定,“马上把消息告诉军队的指挥官们,不过一定要快,如今一天时间也许就能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了。”

    就在这时,大厅的门再一次开了,吉尔福德勋爵重新回到了房间,他低着头,看上去郁郁寡欢。

    “她开始写了吗?”首席大臣朝着自己的儿子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吉尔福德勋爵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不愿意写。”

    “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愿意写?”首席大臣有些气急败坏,“您给她讲清楚道理了吗?”

    “我向简重复了您的,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写。她您已经输了,如今不过是在垂死挣扎而已,她不愿意再继续做您的傀儡了,也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人以她的名义死去。”

    首席大臣怒极反笑,他用阴沉的目光扫向身旁的萨福克女公爵,把后者吓得了一个寒战。

    女公爵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请您稍安勿躁,大人。”她用一种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道,“我现在去和我的女儿谈谈。”

    首席大臣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亲自去和她谈。”他的脸上笼罩着浓重的阴云,显然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着就要朝门外走去,然而却被自己的儿子拦住了去路。

    “父亲,您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呢?”吉尔福德勋爵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首席大臣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她精神很不稳定,您就一定要让她现在写那封该死的信吗?”

    “这是一种需要。”首席大臣冷冷的回答道,他的胡子微微颤抖着。

    “这是您一厢情愿而已!”吉尔福德勋爵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喊道,“伊丽莎白不会因为一封信就和您联手的,她的确和简关系不错,可您也了,她和她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都是些六亲不认的政治怪物!她不会因为和简之间的友谊做任何事情的,您这样做只会把自己和我的妻子一起变成笑柄!”

    “我也没算仅仅靠着感情牌就动她。”首席大臣的声音也跟着抬高了,“我会给伊丽莎白相应的回报的。如今我们比起玛丽而言是弱势一方,伊丽莎白如果要获取最大的利益,自然要和我联手,因为我给她的出价是玛丽·都铎绝对不会愿意开出来的!”

    “您能给她什么呢?她想要的只有王位,难道您能把这个给她吗?”

    “为什么不能?”首席大臣耸了耸肩膀,“我准备把爱尔兰送给她,如果她觉得不够,那么苏格兰和威尔士也不是不能谈。”他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微笑,仿佛是下定了主意一般,“反正那都是些穷乡僻壤,几个世纪以来都是滋生叛乱的温床,她想要就给她好了,我只要留下英格兰就够了,她自可以在都柏林或是爱丁堡做她的爱尔兰和苏格兰的女王。”

    “您要把国家拆成两半?”吉尔福德勋爵因为惊恐而吸了一口凉气。

    “拿到半个国家总比一无所得要好。”首席大臣道,“我相信伊丽莎白也是这么想的。”

    他着就绕过自己的儿子,朝着门外走去,吉尔福德勋爵犹豫了片刻,也紧紧跟在后面。

    “您留在这里。”首席大臣停下脚步,对着自己的儿子道,“我一个人去和陛下谈。”

    “可是,我……”

    “我又不会吃了她。”首席大臣嘲讽地笑了一声,“按我的做。”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

    吉尔福德勋爵只得不情愿地留在原地。

    首席大臣急匆匆地穿过白厅宫的走廊,来到了简·格雷如今所居住的寝宫。值得注意的是,简·格雷女王在搬进了白厅宫之后,并没有住进历代国王位于约克坊当中的套件,而是住进了王后的寝宫,而这里之前的主人还是亨利八世国王那些不走运的王后们。

    寝宫里还保留着凯瑟琳·霍华德和凯瑟琳·帕尔两位王后时代的陈设,卧室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床,而简·格雷正表情呆滞地躺在床上,她的后背靠在两个枕头上,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仿佛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一样。

    “陛下。”首席大臣神情冷漠地朝着简·格雷鞠了一躬,“我听您心情欠佳。”

    简·格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您是来让我开心的吗?难道您从今天起还要兼任宫里弄臣的角色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的双手,”您现在反正已经兼任了不少的职务,其中还包括六个部的大臣,我想再加上一个也无妨。“

    首席大臣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然而仔细地看就会发现他太阳穴上鼓起来的青筋,“我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这也不是一位君主对她的大臣所应有的态度。”

    “一位君主?”简·格雷冷笑起来,“您比我更像是这个国家的君主……而我不过是摆在台前的一个木偶罢了,这是我们大家都清楚的事情,您又何必这么惺惺作态呢?”

    首席大臣凝视了简·格雷片刻,他走到窗边的茶几前,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简·格雷的对面,“您的未尝没有道理,然而如果您把目光放远一些的话,就会注意到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而您和吉尔福德只是十几岁的青年……这个王国最终还是会由你们和你们的孩子所主宰。”他停顿了片刻,“前提是我们赢下这一局,否则我们就都要上断头台了,您明白吗?”

    简·格雷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我们!哦,亲爱的大人,您总爱‘我们’这个词,不断地提醒我,我是和你们在一条船上。可这是我选择的吗?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她挺直了身体,头发披散开来,伸出手指向首席大臣,“从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女王!您做的这一切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已,而我不过是您压在牌桌上的筹码,就像那些罗马人在赌博的时候输掉的女奴!现在您要输了,就要拉着我和您的儿子一起陪葬,难道您还指望着我对您表达感谢吗?”

    “您已经输了,大人!如今您的面对的是一场雪崩,这是命运的引力,任何人也无法阻挡。您救不了您自己了,伊丽莎白也救不了您。您所做的挣扎,不过都是些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请您收手吧,别再让更多人失去生命了!”

    首席大臣猛地站起身来,他浑身颤抖着,嘴角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过了片刻,他冷静下来,脸上挂上了一种有些夸张的笑容。

    “您如今听起来终于有点政治家的感觉了,看来您这段时间学到了很多,我要向您表示祝贺。”

    简·格雷把脑袋扭向一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

    首席大臣看上去并不在意,“既然如此,那我就用对政治家的方式和您话了。的确,您对我来只不过是获取王位的手段罢了,我当初让吉尔福德和您结婚,与其是让他娶您,不如是让他娶您身上的王位继承权。换而言之,我买了一张彩票,而这张彩票如今开出了头奖。”

    简·格雷惨白的脸因为羞愤而涨的通红,“真是无耻!”

    “您的对极了,陛下。”首席大臣回敬道,“这正是无耻,如今您既然也要玩政治的巴西,这就该是您学会的第一课。”

    “您到底要什么?”简·格雷被首席大臣的无理气的浑身颤。

    “我要的是,如今我拿着这张开出头奖的彩票去领奖,然而却被人抢了先。如果我兑不到奖,那么这张彩票也就是废纸一张了,您觉得废纸会被怎么处理呢?”

    “您是在威胁我吗?”简·格雷听上去也有些生气了,“您刚才已经向我提起过断头台了。”

    “断头台,是的,陛下!”首席大臣大笑起来,“我从一进门来就和您过,我今天来不过是给您陈述一个事实:玛丽·都铎如果做了女王,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上断头台。”

    “这话吉尔福德已经告诉过我了。”简·格雷高傲地扬起头,“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我不愿意再配合您把这出丑剧演下去了,如果玛丽到时候真的要处决我,那么我也无话可,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无罪的。”

    “啊,好吧,我为您的勇气喝彩。”首席大臣道,“然而吉尔福德想必没有告诉您,到时候他的脑袋也保不住吧。”

    简·格雷听到这句话,那双鹿眼睛一样的杏眼顿时瞪大了,“您这是什么意思?吉尔福德又没有王位继承权,他对玛丽没有威胁!”

    “可他是我的儿子。”首席大臣耸了耸肩膀,“您觉得玛丽难道不是那种斩草除根的人吗?”

    简·格雷看上去如同眼前已经浮现出来吉尔福德勋爵被拖上断头台的场面,她面带惊恐之色,向后微微缩了缩。

    “您刚才到了断头台。”首席大臣笑的更开心了,“您并没有见识过断头台,对吧?”

    他用手指了指这间屋子,“凯瑟琳·霍华德王后,当年就住在这间房间里,她上断头台的时候我也在场,亲眼看着那漂亮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献血从那天鹅般的脖颈里一股一股地喷出来,就像是喷泉一样,到处都是鲜血……不知道您见了这个场面之后,还能不能再云淡风轻地出断头台这个词!”

    简·格雷向后缩成一团,她伸出手,仿佛是要驱赶聚集在她身前的梦魇。

    “看来您想明白了。”首席大臣道,“您如今和我合作,不但是在帮助我们两个,同时也是为了救我们爱的人……争夺王位的道路是一条不归路,要么头戴王冠,要么粉身碎骨,而且是连带着我们身边的所有人一起。我承认许多人会死,但是他们死总胜过我们死,胜过我们所爱的人死,不是吗?”

    简·格雷看上去仿佛被垮了,她低下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我会让人帮您些这封信的。”首席大臣走到简·格雷身边,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您只需要把它抄写一遍就好,您能做到的,对吧?”

    简·格雷用双手捂着脸,过了好一会,她终于点了点头,而后就如同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软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朝着她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门,在身后把门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