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辞职信
“多可怕的女人!”当屋子里的卫兵们退出大厅,屋子里只剩下国王和两位臣子时,爱德华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
“陛下真的要把她嫁去葡萄牙吗?”塞西尔刚刚一直没有插话,此刻终于忍不住了,“葡萄牙的王室孱弱无力,老国王油尽灯枯,儿子则畸形孱弱……德·阿维斯家族是一棵根部已经枯死的大树,他们是经不住伊丽莎白公主的搅合的,她会把他们当作开胃菜一口吞了,连骨头都用不着吐。”
“事情没那么简单。”爱德华摇了摇头,“葡萄牙的大贵族们飞扬跋扈已久,那位野心勃勃的布拉干萨公爵早有不臣之心。在东面,他们的姻亲西班牙正虎视眈眈,随时要把这个邻国纳入到哈布斯堡帝国的大拼图里面去……她即使能够生下未来的葡萄牙国王,要控制住那个国家,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葡萄牙的人口不过一百万出头,全国的土地大多数是贫瘠的山区,粮食难以自给,还要从国外进口。然而他们却拥有着巨大而富饶的殖民帝国,巴西,非洲,好望角,还有印度和远东的商港,以及那些出产昂贵香料的东方岛屿……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不是一个这样体量的国家所配得上的,他们取得当今的地位,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就像是一个孩在街上捡到了几枚金币,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抢去。”
“葡萄牙帝国的地基建立在沙丘之上,本就不甚牢固,他们几十年来一直在走着下坡路,如今这个帝国的崩塌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我们和西班牙人就像是两个在富有的老寡妇的病床前等着给她送终的亲戚,只要她一咽气,就要彻底撕破脸,去争夺这笔巨大的财产了。”
“菲利普的第一任妻子是葡萄牙的公主,他的母亲也是,这给了他继承葡萄牙的理由。而伊丽莎白一个人嫁去里斯本,她的丈夫是个低能儿,周围的廷臣大多是亲西班牙的,对她充满敌意,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母国,而这就让她成为了我们利益的代理人。”
“若昂三世国王已经五十几岁了,他的儿子毫无治国的能力,这个庞大的香料和象牙的帝国,只等他一死就要分崩离析,那时我需要伊丽莎白在里斯本……西班牙尽可以拿去葡萄牙本土和那一百万人,而我要它的海外帝国里最有价值的那些部分,这才是这家破产公司的优质资产。”
“希望一切如陛下所料。”塞西尔忧心忡忡地,“然而我还是觉得,您表现的过于仁慈了……请允许我举个例子,美狄亚在夺去她弟弟的生命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为了为自己赢得和情郎一起离开的时间,她甚至把弟弟的尸体切成碎块,扔在山上的各处,让他们的父亲去收集。”
“或许吧。”国王叹了口气,“我想,为了得到权力,她在决定把我撕成碎片时不会有片刻的犹豫的。不过现在她是葡萄牙人的麻烦了,别忘了,美狄亚后来为了报复自己的丈夫,不惜杀掉自己的儿子,我现在只想祝我们的葡萄牙朋友好运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如何处置她,都随他们的便。无论如何,我手上都不要沾上我姐姐的血。”
“塞西尔先生的是对的。”爱德华听到身后传来罗伯特沉闷的声音,这声音里毫无音调起伏,就像是一潭死水,上面长满了青苔。
不知怎么地,爱德华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有些不安地转过身,看向罗伯特,用眼神示意对方做出解释。
“您处死了那些参与叛乱的贵族,没收了他们的财产,然而对于那些真正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您却都饶恕了他们的性命。您饶过了玛丽公主,也饶过了伊丽莎白公主,如果我父亲活着,您恐怕也会饶恕他,这不公平。”罗伯特的声音很低,然而却颇为坚定,“您给所有人释放了一个不好的信号,陛下,与那些被您处死的人相比,您饶恕的人犯下的罪孽更重……许多人都会为此感到不公平,甚至为那些罪有应得的贵族们感到不平,他们会觉得您处死这些人,不是为了惩罚他们的背叛,而是觊觎他们的财产。国王不应当染上这样的污点,您应当被看作是公正的化身,而不是随心所欲的暴君。”
“如果我处死我的姐姐,那我也会被视作暴君,如果我要每个人都满意,那我就必须饶恕所有的人,就好像没事发生一样……而这是不可能的。”
“那并不是我的建议,陛下……除了您的姐姐,您处理其他的人,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您是在谁?”爱德华猛的颤抖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升起些许不祥的念头,那些念头令他自己也心生恐惧,“我不是很确定我想要听到您的答案。”
“我。”罗伯特轻声吐出了这个音节,他用凛然的目光直视着国王。
爱德华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您一定是累了。”国王大声道,似乎是特意地放大了自己的嗓门,“可怜的人,这些天里接踵而至的这一系列事件,想必是把您的脑子搅糊涂了。您去休息吧,我准您的假,去睡一觉吧,去骑骑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晚上再来看您。”
他着,朝罗伯特伸出手去,试图要拉住对方的手,然而罗伯特却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我没有丧失理智,陛下。我是叛逆的儿子,虽然我愿意以我珍视的一切对天发誓,我与这可耻的阴谋毫无干系,但我也清楚,在别人看来,我的姓氏就像是在罪犯身上的烙印一样。我的父亲躲在幕后弑杀了一位国王,又试图毒害另一位国王,还煽动起了半个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叛乱,而我是他的儿子,和他拥有着相同的姓氏,如果我依旧留在陛下身边,在外人看来是不合宜的。”
“因此,我要向陛下递交我的辞职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用两只手捧着,递向国王。
国王看上去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锤子朝着他的太阳穴狠狠地来了一下,他像喝醉了酒一样,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着。
爱德华朝后退了半步,用手扶住了王座的扶手,他的指甲在扶手上的金漆上划出了几道带血的痕迹。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要些什么,然而嗓子却好似被冰冻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您辞职之后有什么算吗?”塞西尔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了国王,用自己的嘴巴替爱德华问出了想问的问题。
“马耳他的医院骑士团,正面临土耳其异教徒的入侵,我也许会去那里。”罗伯特的声音沙哑,“虽然他们是天主教徒,但终归是信仰基督的……或是去新大陆吧,据那里的土地富饶,河里流淌着金沙。”
“无论如何,我手里终归有一把剑,一把剑在哪里都能派得上用场。”
罗伯特忧郁地低下脑袋,手里的辞职信被手指捏出了印子。
国王一把推开塞西尔扶着他的那条胳膊。
“出去。”他的声音阴森森地,塞西尔感到一阵凉风从自己的脖子后面吹过,就像躺在断头台上时候斧子带起来的气流一样。
塞西尔注意到国王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于凶残了,他感到自己的头发都因为恐惧而竖了起来——面前站着的,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他朝着国王飞快地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了大厅。
罗伯特低着头,不敢直视国王的目光。他看到爱德华朝他走过来,耳边响起国王粗重的鼻息声。
罗伯特闭上眼睛,等待着迎接陛下的怒火。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他听到爱德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然而令他意外的的是,那声音里却并没有愤怒,而是茫然和无措。一个个音节在空气中颤抖着,恰似黑漆漆的大海上漂流在风暴中的一叶扁舟。
罗伯特浑身神经质地战栗了一下,国王那颤抖的声音如同一根烧的通红的铁条刺进了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我明白我看上去像是个背信弃义之徒,我知道我不应该这种话。”罗伯特像一个面对着自己发怒的家庭教师的孩子那样垂下头来,“但我是为了您好。”
“您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您将创立胜过征服者威廉和亨利五世的宏大基业,在您出生时这个岛屿不过是欧洲的边缘所在,而当您去世时,她会成为世界的主宰。千百年后,人们会像如今传颂亚瑟王的传那样传颂您的故事,您的时代会被当作是新的卡米洛特。”
“而我的存在,就像是一颗洁白无暇的珍珠上被抹上了一块污渍,与周围的纯白相对比,只会显得更加醒目。人们第一眼看到这颗珍珠的时候,不会注意到它优雅的光晕和丝滑的表面,他们的眼神首先会停留在这块污渍上。如果我留在您身边,那么后世谈到您的时候,他们最先想起的是我,他们会您是非不分,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把叛臣的儿子留在您的身边。”
爱德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先是涨的通红,而后血液重新流回到心脏当中,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苍白。
“我爱您,陛下,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做这件事……我已经在我自私的感情当中陶醉了太久了,如今我必须回应我的理智的呼唤。我爱您,我忠诚于您,因而我必须要为了您考虑。”
罗伯特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似乎是试图以此刺激一番自己的神经,给自己以勇气。
“人们称您为‘公正的爱德华’,那么我请求您,把我连同我们的感情,一起放在公正的祭坛上吧,等待您的将是永世不朽的名声!后世的人不再会视您为君主,而会视您为圣人。我内心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因此我确信我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这样当我咽气的那一刻,我就可以安然地闭上眼睛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我能得到您的祝福吗,陛下?”
国王狠命绞拧着自己的双手。
“我做不了圣人。”爱德华喃喃地道,“我也不想做什么圣人。”
他狠命地摇着头,“我不在乎什么身后的名声,那些历史学家可以他们想的,写他们想写的;那些对我不满的人掌权之后,可以像罗马元老院一样对我施以记忆诅咒,把我描绘成十六世纪的尼禄或是卡里古拉,随他们的便好了,反正我长眠于七尺之下,我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到!”
“我不允许,你明白吗?”国王用力将那封辞职信撕成纸片,用力一抛,无数的纸屑就如同雪花一样在空中飘散,“我是国王,您明白吗?你救了我的命,那么你就是英雄;我爱你,所以你就是这国家最尊贵的人。如果谁敢在背后三道四,那就请他们声点,可别让我听见!”
他用手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罗伯特悲伤地摇了摇头。
国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僵硬地坐回到王位上,用手扶住低下的额头。
当爱德华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眼圈已经开始发红了。
“我明白了,您害怕了,您要退缩了。”他的语气瞬间变得像秋日里的海风那样冰冷,“您开始了这一切,如今您要选择结束……好吧,我同意,这非常公平。”
罗伯特呆呆地看着国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比平时都要高。
“我的确是害怕了,陛下。”红色在罗伯特的眼角开始泛起,就好像有人在清水里滴进去了一滴红墨水,“您还记得吗?当您在彭布罗克城堡中毒的时候,我父亲以我来要挟您,迫使您签下了那份遗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我自己,我成了他用来对付您的工具,不论我是否是被利用,这都是既成事实。”
“可这并不是你的错,”国王焦急地断了他,“你不该……”
“请您听我完,陛下。”罗伯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然而却十分坚定,国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当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感到如坠地狱,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于失去您的恐惧,还有内疚,陛下。我知道您要,我并不需要为此负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在谋害您的生命的这场阴谋当中,是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如果没有我,那么我的父亲就没有筹码让您在那份遗嘱上签字,他也就没有办法把简·格雷挪到继承序列的第一位,这样他在选择举旗反叛的时候,就会三思而后行了。我的存在为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根本不通。”国王的双拳紧紧握着,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的肉里,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无论如何,你父亲都会反叛的,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罗伯特轻轻握住国王捏紧的拳头,温柔而坚定的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地掰开。他掏出一块丝绸手绢,轻轻擦拭着爱德华手上被自己抠出来的伤口。
“国王不该有弱点的,陛下。阿喀琉斯的身躯用冥河水浸泡过而刀枪不入,唯一留下的就是他的脚踵,然而就是帕里斯的一支射进那里的毒箭要了他的命。”
“我是您的弱点,陛下,我爱您,我知道您也爱我……爱情如同汹涌的洪流,而理智则不过是沙子筑成的堤坝,它挡不住这股浪潮的。对于您这样地位的人,您的身边群狼环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理智就像是狮子把柔软的腹部暴露在敌人的爪子之下一样。”
“我父亲知道您会为了我而让步,他猜对了,您几乎是把这个国家拱手让给了他,现在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每一个心怀不轨的叛逆之徒,都会用充满兴趣的眼光量着我们,思考者如何能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别人对付您的工具,陛下,而我清楚的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所以你就要像俄狄甫斯一样,承担起命运带给你的重担,为了并非是你所犯下的罪孽而自我放逐吗?”国王轻轻地把手贴上了罗伯特的脸颊,“你要把我留在这该死的毒蛇窝里,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些奴颜婢膝的丑和笑里藏刀的伪君子?这一切,就仅仅是为了平息舆论,为了避免某些虚无缥缈,也许可能在未来会发生的麻烦?”
“我们扫清了面前所有的障碍,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大颗的泪珠从爱德华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们之前的一切谋划,难道不都是为了我们能够从心所欲吗?如今没有人敢三道四了,至少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在我们手里还握着权杖的时候……而如今,你却你要离开了,你要抛下我,抛下我们一起建筑的这一切?”
他伸出手,指了指大厅高挑着的金色天花板。
“这座宫殿,是我的一个宣言,你明白吗?它并非位于城市当中,而是在平原上因为我的意志而平白无故地建造起来的,因为我的一个念头,山丘被堆积起来,湖泊被挖掘,花园被建造。我的统治无需城市,贵族,市民和大众作为支柱,我伸出手,张开嘴,下达命令,这就足矣!我的意志决定这山川形胜如何排列,我的意志选择了这里,于是这片林苑就要成为王国的中心!教士们会觉得我们的关系是罪孽的,但他们绝不敢出口来;市民们也许会暗自议论和嘲笑我们,随他们的便吧!当他们被拖上泰伯恩刑场的绞刑架时,都会祈求饶恕的。”
“我们就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也是亚历山大’,同样,我也要,你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你,我是国王,你也是国王……这一切荣光,不仅仅是我的,也是你的,如果后世有无尽的毁谤,那也由我们一起来承担!”
“君王也不能随心所欲,陛下,他们也会为他们的随心所欲而付出代价。”
“那又怎么样?我愿意付,而且我付的起!”
“但您没有必要付。”罗伯特黯然地道,“我也不值得您付。”
“这轮不到你来定!”国王大吼了一声。
仿佛被这一声怒吼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他虚弱地靠在了椅背上,一句话也不出来了。
罗伯特轻轻亲吻了一下国王的手,犹豫了片刻,他探过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国王的脸颊。
国王的脸毫无温度,他感到自己如同亲吻了一尊大理石像。
“我会先送我的母亲和妹妹们回我家的庄园去,承蒙您的恩典,那座庄园被留给了他们,在那之后,我就要离开英格兰了。”
国王抬起头来,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阴沉而又苍白,毫无光彩,那双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里的希望之火正在逐渐熄灭。
“再见了,陛下。”罗伯特心如刀绞,他将眼睛瞪得老大,竭力不让那已经充满了整个眼眶的泪水漫溢出来,“我是有意这样的,因为我衷心地希望,我们还能够再次相见,我会祈祷,当我下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脸上会带着微笑,告诉我您得到了平静,也得到了幸福。”
国王没有话,而是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在王位上抽搐了一下。
爱德华用手捂着脸,无声的啜泣着。
罗伯特瑟瑟发抖地最后碰了碰国王的手,转过身,冲出了大厅,他压抑着自己回头看看的冲动,就好像是害怕如同欧律狄刻那样,仅仅向后看一眼,就会让他变成一尊石像,再也走不出这间大厅一步了。
大厅的橡木大门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墓穴一般死寂的大厅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