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玫瑰与桃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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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菲利普二世国王的命令,罗伯特连同大使馆的其他官员的护照,在第二天就被往常效率低下的西班牙官僚发还给了他们。与此同时,一封外交快件被寄往伦敦,要求不列颠派出几艘战舰将伦敦的西班牙大使送回西班牙,之后再顺路将在西班牙的英国外交官们接回去。

    关闭大使馆的行动持续了一周,在这一个星期之内,英国大使馆的烟囱一直在朝外冒着白烟,那些刺鼻的烟气聚集在街区的上空,甚至引发了周边居民的不满。显然,英国人是在烧毁文件。毫无疑问的是,当英国大使馆关闭之后,西班牙的警探们会把这座房子翻个底朝天,而依据罗伯特的命令,这座房子里任何一片带着字的纸张都不能留给西班牙人。

    八月一日,在五十名骑兵的护送下,不列颠大使罗伯特·达德利和大使馆的其他英国官员乘坐驿车离开了马德里,沿着通往塞维利亚的大道向西南方向行进,他们将经过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最终抵达位于西班牙东南角,面向大西洋的加的斯港,在那里等候不列颠战舰的到来。

    车队行驶的速度很快,但也并没有快到令人不适的地步。英国使团于八月五日抵达塞维利亚,八月七日的下午抵达格拉纳达,这里距离加的斯不过两天的行程,他们将在这里休整几天之后再接着上路。

    不止一位诗人和旅行家曾用各种语言赞叹过这座格拉纳达王国的故都以及城市高处被誉为仙境的阿尔罕布拉宫。那些红色的围墙,流水潺潺的庭院和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一同构筑了一座异教风格的天堂。作为阿拉伯帝国在伊比利亚半岛扩张的最后遗迹,直到1491年,这座城市才向西班牙的缔造者斐迪南国王与伊莎贝拉女王开了大门,这座宫殿也成为了伊比利亚基督徒持续数百年的“收复失地运动”的象征。

    对于这座已经安静了许久的故都,不列颠使团的抵达无疑是一件少见的新鲜事,街道两旁的市民都怀着好奇的心情,站在路边或是从自家的窗户朝外观察着从他们面前穿过的车队。令这些观众们大失所望的是,那些英国人与他们平日里见到的其他人并无什么区别,而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市民们也就很快地对这些英国人失去了兴趣。

    城里最好的旅馆被整个包了下来,顶层的所有房间全部归罗伯特使用,包括一个装饰雅致的客厅,一间书房,两间卧室和一间土耳其式的吸烟室,格拉纳达的市民们依旧保持着东方人的习惯,用水烟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

    罗伯特用了一顿丰盛的茶点,正当他准备去尝试一下水烟顺便午睡片刻时,那位一直从马德里护送他到这里的那位骑兵队长敲开了房门,递给他一封觐见书,通知他如今正在阿尔罕布拉宫疗养的玛丽王后想要见他一面。

    “我不知道王后什么时候来了这里。”罗伯特一边阅读那一封觐见书,一边道。

    “她是大约半个月之前抵达的,阁下,王后希望保持安静,所以这次旅行并没有大张旗鼓。”骑兵队长回答道,“她非常坚持要来这里居住,而医生们也认为这里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会对她有好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要见我。”罗伯特重新将那封觐见书折叠起来,“坦白地,她落到如今的地步,其中我可起了不少的作用。”

    “我不知道,阁下。”骑兵队长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不能,也不应当揣测王后陛下的想法。”

    “如果我愿意去见她,那么我什么时候去呢?”

    “现在就去,一辆马车就在楼下等您,准备带您去阿尔罕布拉宫。”

    罗伯特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动身。”

    “那么请随我来。”骑兵队长带着罗伯特下楼。

    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外,车门上画着一颗裂开口的红石榴,上面缠绕着一朵盛开的红色玫瑰花。罗伯特刚刚上车,车轮就转动了起来。

    马车轻快地驶上城东的山丘,一路开进了被称作“红堡”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大门。这座宫殿比起她黄金时代的盛况,已然显得有些荒废了,一些庭院里长了杂草,蜘蛛也在那些长久不被使用的房间的墙角留下了细密的网子,但就像珍珠上沾染的尘土不会折损珍珠的美一样,这座宫殿的华美和优雅也从未消退,只要稍稍理一下就必定能够重放光芒。

    玛丽王后的一位侍女带领着罗伯特走上了被甜橙树的树荫遮盖着的石子路,穿过环绕着一个又一个庭院的园林,过去统治这里的奈斯尔王朝的那些戴着面纱的女眷和宠妃们的脂粉香气似乎直到今日还未在那些庭院里彻底消散。一百年前,当天气好的时候,那些摩尔女人们就穿着她们颜色鲜艳的袍子与绣了花的丝绸拖鞋,在手举着遮阳伞的黑人奴隶的陪伴下漫步于这些园林当中。

    侍女带着罗伯特来到桃金娘庭院的入口处,穿过大理石的入口和一道接着一道五颜六色的丝绸帷幔,他们终于进到了大理石的中庭,一圈大理石的柱子包围着这个人间的伊甸园。庭院的中央是一个同样由大理石砌成的大水池,清凉的山泉水正从喷泉的出水孔里向外流着,在水池的两旁种着两列桃金娘树篱,盛开的花朵比宫殿那金色的屋顶还要耀眼夺目。

    在水池旁正对着桃金娘花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扶手椅,桌上的银盘子里放着一颗被剥开的石榴,里面血红色的石榴籽像是一颗颗红宝石一样。

    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衰弱的妇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虽然是盛夏,可她的身上还盖着厚厚的狼皮褥子。罗伯特认出来,那就是过去的英格兰长公主,如今的西班牙王后玛丽·都铎。

    用不着什么医学常识也可以看出,玛丽王后已然命不久矣了。她就像是一艘破了底的船,生命力每时每刻都在从巨大的破洞里向外流失着。一年前她每天还能保持四个时的清醒,而到了今天这个时间已经缩短到了两个时,在其它的时间里她不是在沉睡,就是看着蓝色的天空和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脉发呆。桃金娘花正在盛开,而红玫瑰已然凋零。

    玛丽王后靠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闭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那位侍女轻车熟路地走到她身边,整理了一下将要从王后身上滑落的褥子,她的动作让玛丽王后重新睁开了眼睛。

    “陛下,不列颠大使到了。”侍女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拂过花园的微风一般。

    罗伯特走到玛丽王后面前,面无表情地微微弯了弯腰。

    玛丽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确认面前所站着的人的身份。

    “是我的幻觉吗?”她喃喃地道,“我看到了……他,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

    “如果您的‘他’是指我的话,”罗伯特看着对方的眼睛,“是您叫我来的。”

    迷茫的雾气在玛丽王后的瞳孔里升腾起来,过了一会,那雾气终于又逐渐消散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她虚弱地试图坐直身子,站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来扶住她的后背。

    “您去吧,欧仁妮,让我和大使阁下单独呆一会。”玛丽王后轻轻挥了挥手,那位侍女领命退下,消失在庭院入口处的帷幔当中。

    “陛下请我过来,有何见教呢?”侍女离开房间后,罗伯特冲着玛丽王后直截了当地发问了,“我们两个远远称不上是朋友,您恐怕不是想要和我闲聊的吧?”

    玛丽王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张脸上的肌肉已经脱了形,这笑容在看在罗伯特眼里更像是一次无意义的抽搐,“是啊,我们的确算不上是朋友,从某种程度上,我们还算是仇人……如果不是我,您的父亲就不会死了。”

    罗伯特微微咬了咬嘴唇,“即便您没有败他,陛下也会败他的,到那时他依旧会去投靠伊丽莎白公主,而他只要去了伊丽莎白公主那里就必死无疑了……有时一个人的命运早已写就,但只有演到最后一幕的时候,本人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您的没错。”玛丽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某个时刻产生一些念头,如果命运的长河在某个点上稍有分叉,自己的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呢?”

    “‘如果’(what if)是这世上最无意义的词汇。”罗伯特道。

    “但却是最让人着迷的。”玛丽王后道。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罗伯特连忙拿起桌上的水壶,为她倒上一杯清水。

    “谢谢您。”玛丽王后喝了水,咳嗽停止了。

    “我刚才到哪里啦?哦,对了,如果……我想的是,如果我是一个男孩的话,这一切就完全不同了,不是吗?或者,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如果我和菲利普真的有个孩子的话……”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那样我的人生也不至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恐怕是的。”罗伯特冷淡地道,“但那些事情掌握在命运的手里,它们不是凡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了的。”

    “是啊,世上有几个人能逃离命运的巨掌呢?”玛丽王后叹了一口气,“我最大的恐惧就是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可看上去女儿总会重复母亲的命运,瞧瞧我现在,和我的母亲一样,生不出继承人,年老色衰,成为了一个弃妇,在她度过童年的宫殿里等死。”

    “我并没有听菲利普国王有和您离婚的意思,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有些狂热,但这也保证了他绝对不会寻求离婚。”

    “那只是因为我快死了而已。”玛丽公主冷笑了一声,“他知道我不会构成什么障碍的,他只不过再需要忍受几个月而已……要是我父亲当年知道我母亲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他也会忍耐上几年的。”

    “您没什么理由对您现在的情况不满。这一切都是您选择的,您也几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您住在您之前从未踏足过,却一直魂牵梦绕的您母亲的宫殿里;您成了您心中所爱的国家的王后,您是整个基督教世界中最显赫的女人,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得到这些东西不是没有代价的。”玛丽王后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得到任何东西都有代价。”

    “例如我的弟弟?”玛丽公主嘲讽地道,“为了得到他,您可是也付出了不少代价,您的父亲死了,您的兄弟死了,您的母亲和嫂子也因为心碎早早地去世。而您和他未来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毕竟这可是一个绝佳的叛乱理由……这还只是尘世间的代价,我还没有算上地狱的烈火呢,您和他有朝一日都要在那里面受到永恒的灼烧的,不过恐怕到时候你们八成还在一起受苦,对于您而言恐怕也不算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我只知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罗伯特斩钉截铁地道。

    玛丽王后微微闭上眼睛,喷泉的水声从庭院的另一侧传来,听上去却像是来自天边一样。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罗伯特问道,“您找我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呢?”

    “也许您不敢相信,我真的只是想见见您而已。”玛丽公主的声音变得像那水声一样空灵,“您知道我就要死了吧。”

    罗伯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既没有承认,又没有否认。

    玛丽王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道:

    “您也许是我死之前能够见到的最后一个英格兰人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想见见您……您是最后一个曾经在我过去的生活当中出现过的人,那种生活对于我来已经永远消逝了,就像阳光下蒸发了的水渍一样。”

    “我以为您厌恶那种生活,我以为您讨厌英格兰。”

    “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不敢确定了。”玛丽王后的目光又投向远方金色的山丘,“当在英格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在想着我的母亲曾经向我描绘过的阿尔罕布拉宫金色的庭院,那些大理石水池里流着清凉的泉水,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回廊的倒影,窗户上装饰着繁复的雕花,还有那多汁的石榴和蜜桃,在结果的季节让整个宫殿里都弥漫着香甜的果香。”

    “可如今我坐在这庭院里,眼前就是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曾经玩耍的池水,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我母亲喜爱的西班牙石榴,可我却总是想着英格兰那铅灰色的天空,还有早上起来花园里那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我过去以为西班牙是我的应属之地,可或许英格兰才是我真正的故乡,或许我既不属于西班牙,也不属于英格兰,就像是冥后珀尔塞福涅那样,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地府,被困在缝隙里,永远也无法抽身出来。”

    玛丽王后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她脸上的灰败之色每分每秒都变得更加明显。

    “不过现在,什么也太晚了,对吧?”她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是的,陛下。”罗伯特道,“这出戏已经演完了,至少您到了谢幕的时间。”

    “我本想让您给我弟弟带几句话,可亲眼见到了您,我又不知道该些什么。”玛丽王后再次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您的那样,什么都太晚了。我们本有机会成为盟友,可最终却还是反目成仇,那些人我们是个阿特里代的家族,惯于自相残杀,看上去他们的没错。”

    “这个国家的王族惯于自相残杀,我的祖父的王位不就是从杀死自己侄子的篡位者手中夺来的吗?我的祖母手上也沾着血,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娶我的母亲,为了让我的外祖母放心,同意了处决她的亲堂弟沃里克伯爵,为都铎家族除掉一个可能的王位觊觎者。我就不用我的父亲了,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

    “鲜血越积越多,尸体也越堆越高,这是王冠的诅咒,谁离它距离最近,谁就要遭殃!”玛丽公主摇了摇头,“祝您好运吧,也祝我的弟弟好运,我不会请求他的宽恕,我只想请您告诉他,今天的这个结局并不是我所希望见到的。”

    “我会转达的。”罗伯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再次鞠了一个躬,这一次他的动作幅度明显比起上一次要大了许多。

    “我让人采摘了一些宫里的石榴。”玛丽公主伸手拿起桌上的银铃,轻轻摇了摇,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请您把它们带给爱德华吧,我没有接过他递给我的石榴……如今我把这些石榴送给他……”

    她向四周张望着,目光最后落在身边的桃金娘花枝上。

    玛丽王后用尽全身的气力,从桃金娘树篱上折下了距离最近的一根花枝。

    “您再带上这根花枝。”她将花枝塞到了罗伯特手里。

    “什么石榴?”罗伯特迷惑不解地问道,可玛丽王后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又昏睡了过去,银铃从那无力的手指间滑落,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刚才的那位侍女重新走回到房间里,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仆役一起抬着一个巨大的柳条筐,石榴清甜的香气从缝隙当中向外散发开来。

    “我让人帮您把这些石榴抬回旅馆去。”那位侍女朝着罗伯特道,“陛下选择的都是还没有开口的,它们可以保存几个月也不会坏掉。”

    “王后陛下的病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吗?”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淡淡忧伤。

    “恐怕是的。”那位侍女摇了摇头,“肿瘤已经太大了,她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她走到玛丽王后身边,准备叫人将她抬回房间。

    罗伯特转过身,慢慢地从庭院里退了出去。他的手里捧着那根桃金娘树枝,就像是捧着圣体匣子的助祭一样郑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