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不受欢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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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五日,法国和西班牙的代表在皮卡第的卡托-康布雷齐镇的市政厅里签订了《卡托-康布雷齐和约》。鉴于西班牙军队已经兵临巴黎城下的现实,亨利二世国王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犹豫就同意了这份将西班牙所梦寐以求的一切拱手相让的屈辱条约。

    条约规定,法国在意大利只能够保留都灵,基耶里,皮内罗洛,基瓦索和阿斯蒂这五个要塞,除此之外不得在意大利驻留一兵一卒。1536年被法国征服的萨伏依公国重新获得了独立,科西嘉岛被授予了热那亚共和国,锡耶纳和皮亚琴察被划归了托斯卡纳大公国,而西班牙将统治包括那不勒斯王国,西西里岛,撒丁岛,米兰和意大利中部的罗马涅诸领地的庞大意大利领土。法国五十年来在意大利的扩张成果被一扫而空,西班牙成为了亚平宁半岛无可置疑的主宰。

    在面对德意志地区的东部边境线上,法兰西王国同样做出了重大让步,已经几乎被法国收入囊中的洛林公国又被吐了出来,而法兰西只能够在洛林保留图勒,梅斯和凡尔登这三个主教区。自从查理七世和路易十一统治的年代,法兰西就希望获取莱茵河以西的全部土地,建立以莱茵河为东部边界的“自然边疆”,如今这一企图也被大大地挫败了。

    法兰西既已失之东隅,未免就不得不起了收之桑榆的主意,在谈判当中,西班牙的代表们竭尽全力要将法兰西的扩张方向引向北方的不列颠,他们许诺如果法国在两年之内向不列颠开战以夺取加莱,那么就可以得到西班牙的军事援助。但是法国人对此建议表现的十分冷淡,亨利二世国王刚刚被西班牙羞辱了一通,即使再天真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去做这种为西班牙火中取栗的事情,于是这项提议就被暂时地搁置了下来。

    和议既已达成,西班牙自然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对付尼德兰的叛军了,佛兰德斯军团对南尼德兰发起了迅猛的攻势,才到四月底就已经兵临布鲁塞尔城下,这座城市仅仅抵抗了三天就被迫投降了。

    根据阿尔瓦公爵的命令,依然留在城里且参与到叛乱当中的贵族和富人们,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被火刑处死,他们的财产连同那些逃往北方的贵人们的资产都被抄没,其中的大部分收归了已经濒临枯竭的西班牙国库,而剩下的财产则被用来贴补城市当中的普通市民,每个家庭都领到了一个月分量的食品和一笔不菲的救济金。这些市民们大多是天主教徒,虽和贵族们短暂地站在了一起,虽然统一被称作尼德兰人,着相同的语言,信仰相同的宗教,可身穿丝绸的贵人和身穿亚麻的贫民终究不是一路人。如今局势逆转,市民们从贵人们的垮台当中享受到了好处,自然也就忘记了安特卫普发生过的事情,重新做回了西班牙国王忠诚的臣民。那些导致了安特卫普毁灭的罪魁祸首们已经伏法,普通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来享受这“西班牙治下的和平”呢?

    西班牙军队一路高歌猛进,到了五月中旬,南尼德兰的十个省已经基本被光复了,可正如阿尔瓦公爵所预料的那样,西班牙军团的攻势在进入北部七个省后停滞了下来。尼德兰军队利用水网和要塞群,阻挡住了西班牙人的脚步,迫使他们进入到耗时长久的围城战当中。阿尔瓦公爵集中了庞大的力量来围攻位于关键位置的布雷达要塞,但看上去一时半会局势依旧将处在僵持阶段。

    西班牙的财政状况得到了初步缓解,于是不顾那些稳健派的顾问的反对,菲利普二世决心推行阿尔瓦公爵的计划。入侵英格兰的行动被以英格兰的主保圣人命名为“圣乔治”,圣乔治以屠龙的传奇著称,而都铎家族起家的威尔士的象征恰恰是一只红龙。

    圣乔治计划是一场极为冒险的赌博,这次入侵将占用整个西班牙舰队接近一年之久,一旦土耳其人在地中海发起攻势或是殖民地发生某种意想不到的紧急事态,那么西班牙将面临无力应对的窘境。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项计划如果得以成功,其收益也会是惊人的,由于其在地理上的优越性,不列颠已经逐渐成为比起法兰西而言更为棘手的麻烦。成功入侵不列颠岛将意味着西班牙在基督教世界里再无挑战者,至少在十年之内是如此,那么他们将有机会建立一个新的西罗马帝国,与土耳其人争夺欧洲的主导权。

    从菲利普二世个人而言,他对于不列颠王国和爱德华六世国王都印象不佳。为了和不列颠结盟,菲利普二世不得不接受一桩他自己并不乐见的政治婚姻和一位比自己年纪还大,已然年老色衰的妻子。可最后一切却成为了一场闹剧,西班牙和不列颠反目成仇,而菲利普也没有从这桩婚姻里得到他想要的继承人。

    对于如今统治不列颠的爱德华六世国王,菲利普将他视为一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爱德华六世国王已经不再掩饰他和罗伯特·达德利之间那种会招来天谴的关系,他如今甚至连尝试着去遮掩一下都不肯了。菲利普二世曾经在英格兰居住过半年,在他看来,奢华而堕落的不列颠宫廷,无疑就是当代的巴比伦,而爱德华六世就是荒唐残暴的暴君尼布甲尼撒。菲利普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国王”,感到自己有责任将英格兰民众从这个不敬神的暴君手中解救出来,以免他们的灵魂受到地狱烈火的永恒折磨。

    无论顾问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圣乔治计划终于还是开始推进了起来。如今西班牙的造船厂里已经有十几艘战舰在建造当中,而五月初菲利普国王又下了五十艘战舰的订单,这些战舰的武备和防护都被尽可能的简化,国王的唯一要求就是它们必须在明年三月份之前建成。通常情情况下用来造船的橡木都要选用树龄在二十五年以上的,可为了赶上国王要求的工期,这一批战舰将使用树龄在十年左右的橡木建造。这些木头因为树龄过短,其中油脂和水分的含量过高,因此用它们建造的战舰不出几年就会朽坏,但似乎国王对此一点也不在乎。

    菲利普二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下一步就是寻找战争的借口了。当统治者们铁了心要开战的时候,合适的理由总是不难找到的。

    六月二日,一艘宝船在古巴和美洲大陆之间的佛罗里达海峡上遭到了英国私掠船的袭击,由于这里距离哈瓦那不过一天的航程,西班牙船长并没有做足够的防备,因此仅仅十五分钟之后,西班牙帆船就被迫投降,将上面的二十万杜卡特金银留给了英格兰人。

    西班牙帆船被凿沉了,而幸存的西班牙水手被送上了两艘艇,英国水手们给他们提供了清水,干粮和罗盘,让他们能够自己回到古巴岛上去。第二天,幸存者们在古巴北部的一处海湾登陆,又过了两天,运输船遇袭的消息被报告给了哈瓦那的古巴总督。

    七月六日,马德里得到了它梦寐以求的消息:一艘运输船被英格兰私掠船在公海上攻击了。虽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作为开战的借口略有些题大做,但菲利普二世已经懒得再等待下一次机会了。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他就向不列颠大使罗伯特·达德利发出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不列颠在一个月以内将这二十万弗洛林连同私掠船的船长一道交给西班牙处置。

    这份照会作为外交急件,在第二天就被送往了伦敦,半个月之后,不列颠使馆收到了外交大臣的回信。其实完全不必等待这么久,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种条件完全不可能被不列颠王国所同意,也许第一条还有谈判的余地,第二条则任何头脑正常的君主都不会考虑。况且即使不列颠同意这两项条件,在一个月内履行它们也是不可能的。那艘私掠船在袭击了西班牙运输船之后就回到了茫茫的大西洋上,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几个月之后才会回到不列颠,即便爱德华国王愿意妥协,他也是有心无力。

    七月二十四日,不列颠拒绝西班牙条件的声明被送给了菲利普二世,当天晚上,一个身穿全套礼服,身上挂满勋章的西班牙官员来到英国大使馆,彬彬有礼地通知罗伯特·达德利,西班牙国王要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召见他。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半,罗伯特乘坐一辆装饰着英格兰狮子纹章的四轮马车抵达了皇家城堡,一位侍从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将他带到了国王的会客室,并表示菲利普国王在结束当天的祈祷后就会来接见他。

    过了大概半个时的时间,菲利普二世果然如同那位侍从官所的那样回到了房间,国王看上去状态极佳,连眼睛下方的青黑色阴影都消退了不少。

    国务大臣佩雷兹跟在菲利普二世身后,看上去似乎背负在他的君主心头的重担都转移到了这位大臣的身上,那张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灰败的脸上挂着悲哀的神色,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上去水汪汪的。

    国务大臣是圣乔治计划最为强烈的反对者,在他看来,西班牙如今该做的是借压服法国的余威,与四面八方剩余的敌人握手言和,为此甚至可以付出一些代价。如果英格兰人想要牙买加,尼德兰人想要自治权,那就给他们好了,西班牙需要休息的时间,疲惫的王国需要一次Siesta(西班牙语的午睡),而不是投入到一场危险的赌博当中去。他的这种坚持大大触怒了菲利普国王,大臣本有些恢复的圣眷又再次消失了,他的任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请坐下吧,大使先生。”菲利普二世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沙发。

    等到罗伯特在沙发上落座,菲利普二世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看上去郑重其事地开了腔。

    “如果您还记得的话,阁下,七月六日当天我向您提出了一项照会,要求贵国归还窃取来的属于我国的二十万弗洛林金币,并且将有关责任人移交我方。”

    “是的,陛下。”

    “您昨天给我送来了贵国的回信,根据我的理解,贵国给我的答复是否定的。”

    “并非如此,陛下,我国政府仅仅是要向您表明,您所要求的事情需要经过复杂的讨论和法律程序,因此在您所要求的时间范围内是不可能的。”罗伯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那就是拒绝了。”

    “如果您非要这样理解的话。”

    菲利普二世冷哼了一声。

    “我想我们不是第一次就贵国的海盗行为进行谈话了,我国运输船被贵国袭击的事情可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我一直对此保持了克制。也许这给了贵国某种错误印象,以为我对于这种令人不齿的行径只能够逆来顺受。”

    “我也不止一次向陛下解释过,我国只是对贵国在我国所造成破坏的赔偿款予以强制执行罢了,这是我国的合法权利。”

    “我还要提醒您一句,大使阁下。”菲利普二世厉声道,“如今的局势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可是已经全然不同了。”

    “如果您指的是贵国和法国签订和约这件事,那么我承认这极大改变了形势,但是我国的国王陛下并非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他所采取的政策是一以贯之的,不会因为外界环境发生某些不值一提的变化就改弦更张。”

    “我警告您,”菲利普二世抱着胳膊,“贵国的国王这样子固执己见,可是要面临可怕的后果的。”

    罗伯特一言不发地微微躬了躬身,就像是在接受决斗的挑战时所做的那样。

    国务大臣刚才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眼见局势剑拔弩张,他终于不得不介入了。

    “大使阁下,我国绝非要和贵国为敌,恰恰相反,我们一直以来都希望欧洲的和平与稳定,但是贵国的种种不友好的做法持续地在对于这种稳定造成破坏。”国务大臣决心为和平做最后一搏,为此他不惜冒着菲利普二世不满的目光,生硬地插入到对话当中来,“如果贵国愿意为了和平做出一些让步,那么我相信我国也会投桃报李,这样双方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菲利普二世狠狠地瞪了国务大臣一眼,只不过由于在外人面前才没有发作,免得在外国大使的面前表现的君臣失和。

    罗伯特冷淡地看了一眼国务大臣,“贵国的许多做法,恐怕也称不上友好吧。”

    “您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例如在加的斯,拉科鲁尼亚和巴塞罗那的造船厂里赶工的那些战舰,阁下,它们的工地任何人都看得到,这些战舰是用来对付谁的呢?为什么赶的如此之紧呢?”

    “是为了对付土耳其人,据苏丹正准备对马耳他岛和东地中海的威尼斯殖民地发动新一轮的攻势。”

    “如果那样的话,你们就该多造桨帆船,可现在船厂里正在建造的所有战舰都是适合在大西洋上行动的盖伦帆船。贵国已经在磨刀了,这把刀就是为不列颠准备的,阁下,这从任何角度上都称不上是朋友应当做的吧?”

    国务大臣无言以对,悻悻地低下了头。

    “既然我们已经把话到这个地步了,”菲利普二世捏了捏拳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那么我就坦白地告诉您,我已经对贵国的种种不友善行为失去了耐心。大象暂时不理会野狗的骚扰,不是因为不能做什么,只是暂时懒得搭理它罢了。我一再容忍贵国的无理挑衅,看上去我的妻弟是因此产生了我软弱可欺的错觉了。那么好吧,这一切在今天到头了,西班牙是最强大的大国,她理应得到其它国家的尊重和敬畏,包括贵国在内,如果有国家不信邪,那么我们就给她上一课,就像是我们对法国人所做的那样。”

    “这是战争威胁吗?”罗伯特站起身来。

    “如果您认为是的话,那就是。”菲利普二世同样站起身来,“为了让贵国知道我所的不是空洞的威胁,我还要采取行动。”

    “从今天起,任何英格兰商人和货船都不能进入西班牙的港口,甚至连运载英格兰商品的货船都不行。哪怕船上有一尺英格兰出产的布匹,这艘船也不得进港,我国不再和贵国做生意了。”

    “外交大臣会把您的护照发还给您,我宣布您是‘不受欢迎的人’,请您回去收拾行李吧,不列颠使馆要在一个星期以内关闭,您和您的随员将被护送去加的斯港。请您给伦敦写一封信,让他们派遣一艘战舰去那里接你们上船。”

    罗伯特惊讶地张开了嘴,他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和冷峻,可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您要驱逐我回不列颠去?”

    “是的,阁下。”菲利普二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哼声,“别装出一副受侮辱的样子来,我知道您等这一天很久了,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别费心向我解释了,把您的那些理由留着您死后去向上帝讲吧。”

    罗伯特盯着菲利普二世看了一分钟,突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甚至眼泪都在他的眼角浮现了出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菲利普二世被吓了一大跳,“您在笑些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是在笑我自己,陛下,我真是个白痴才会离开英格兰。”罗伯特止住了笑声,严肃地道。

    “我完全不明白。”菲利普二世的表情十分严厉,可眼神却显得比起刚才更加迷惘了

    “您刚才错了,陛下。”罗伯特摇了摇头,他不再遮掩内心的喜悦了,于是他的整个人在一瞬间变得容光焕发,“我没算向您解释什么,也没必要向您解释什么,陛下。您没有资格听我的解释,甚至上帝本人都没有资格。”

    菲利普二世一下子脸色煞白,他惊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亵渎神灵!”菲利普惊恐地在自己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您怎么敢这么?您怎么敢对于您的罪孽毫无愧疚之心呢?”

    “如果上帝认为爱某个人都成为了一种罪孽,那么这位造物主就不值得被人信奉。”罗伯特斩钉截铁地道,“我因为您这种庸人的流言而离开了不列颠将近三年,现在想来我真是个傻子。你们就像是一群苍蝇,无论我做什么,苍蝇都会围着我嗡嗡直叫的,这是它们的本性,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充耳不闻,或者用一本书把它们拍扁。”

    “您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大可以把我们视为异类,大可以想尽办法来对付我们,如果我们输了,那你们自可以用任何你们想用的方法来处置我们。”罗伯特用手指指着菲利普二世,一步接一步地向前走,而菲利普二世则不断后退,直到他的后背靠在了墙上。

    “可如果我们赢了,陛下,那么无论你们多么看不惯我们,多么仇视我们,你们都只能闭上你们的嘴巴,因为在这世上强权即是公理。我们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去活,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如果任何人,哪怕是您的上帝想要来阻止我们,那么就活该他们倒霉。”

    “请您让您的外交大臣把护照快些给我送来,毕竟在您的国家,任何东西都要比实际上到的晚,而我实在是在这个鬼地方呆够了。”

    完,罗伯特鞠了个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二世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门在他面前关上,过了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国务大臣,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他竟敢这么对我话?”菲利普国王的声音因为惊讶和激动都有些颤抖了。

    国务大臣耸了耸肩膀。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的确是这么的。”

    菲利普二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房里,过了片刻,隔壁的书房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而国务大臣依旧留在原地,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