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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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57年8月28日,两艘不列颠战舰经过半个月的航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加的斯港,港湾入口处的瞭望员向城里的港务局发出信号。

    两位引水员分别乘坐艇,在港口的防波堤附近登上两艘战舰,然而他们并没有引导两艘船在岸边的码头上靠岸,而是指引着她们在港湾的正中央下锚。

    一俟铁锚落入水中,船帆和缆绳都在桅杆上收好,两艘大船上就分别放下了两艘艇,每艘艇上配了四个水手来划桨。西班牙大使和他的随员们,连同他们的行李被一道放上了艇,根据港务局的安排,这四艘艇将运载西班牙乘客到码头,在那里接上等候的不列颠外交官们,待艇返回大船之后,两艘不列颠战舰就会起航,不会在加的斯港做任何的逗留,甚至连补给清水和物资的时间也没有留下。

    四艘艇像是飞鱼一样划过海面,四只船桨拍着水面,在船身后留下一团团的白色泡沫。当艇靠近岸边时,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个值班水手抓住被船上的水手投掷过来的铁链,将船拉到岸边来。

    船在岸边只停留了不过五分钟的时间,旧的乘客下了船,新的乘客连同他们的行李一起被装上了艇,在那些箱子当中放着一个格外醒目的柳条筐,筐子里面向外散发出石榴的清香。

    罗伯特和他的随员们刚刚在艇上坐好,四个桨手就发了一声喊,船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就从码头边上划开了。乘客们在港湾的中间登上了大船,一个时之后,两艘大船拔锚离开了港口,等到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时,这两艘船已然消失在西边水天相接的地平线上,融入到那里残余下来的几缕微光当中。

    两艘船一路向着西北方向驶向大西洋,从加的斯起航的第一晚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可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船上的瞭望员就注意到了天际线上升起来的乌云,很快,从亚速尔群岛方向吹来的强劲的西风已经吹到了船边,两艘大船立即开始向一侧倾斜,骤然变得猛烈的浪花涌上了两艘盖伦帆船高高的甲板。

    在暴风雨当中挣扎了十二个时之后,勒托号的船底已经开始进水,而忒修斯号的桅樯也已经损毁过半,断裂的缆绳和破碎的帆布像水母的触角一样,在黑夜中随着风的节奏疯狂地舞动着。西风将两艘船朝着葡萄牙海岸的方向吹去,海岸上的悬崖峭壁的朦胧暗影像是一团团黑雾一般出现在船员们的目光里,离船时近时远。在那些悬崖峭壁之下无疑是无数嶙峋的礁石,轻轻碰撞一下就会在船底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船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两艘船远离这片危险的浅滩。

    当天光放亮之际,骇人的暴风雨终于停歇了,但两艘船的底仓里已经分别积了两英尺和三英尺的水,它们就像两个患上了水肿病的人一样,在海面上步履蹒跚地挪动着。

    如今两艘船已经将锡尼什角甩在后面,进入了塞图巴尔湾,距离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不过一天的航程,鉴于这两艘船已经不再适合远洋航行,两位船长在商议了一番之后果断决定,前往这座最近的拥有大船坞和造船厂的城市进行修理,并对船上的物资和淡水进行补充。于是在八月三十一日的下午时分,两艘遍体鳞伤,挂着圣乔治旗的不列颠战舰驶进了特茹河的河口,在里斯本的码头靠了岸。

    不列颠和葡萄牙两国之间的友谊,可以追溯到1373年,那时的英王爱德华三世和葡萄牙国王斐迪南一世签订了同盟条约,以共同对抗西班牙的前身卡斯蒂利亚王国。两国之间的同盟关系经过联姻以及1386年签订的《温莎条约》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和巩固,如今已经存在了近两个世纪之久。

    令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葡萄牙与不列颠之间的同盟已经日益变得名存实亡,就像是行星无法抵抗恒星的引力一样,葡萄牙王国的外交政策,也随着邻国西班牙的日益强大而日益失去了独立性。葡萄牙本土不过只有一百万人口,这样体量的国家没有西班牙这样一个大帝国的支持,是万万不能统治其庞大海湾领土上的千百万生灵的,即便这些当地臣民中的大多数在里斯本宫廷看来都属于“未开化”的标准。为了获取西班牙的支持,葡萄牙的外交政策也不得不开始或多或少地和邻居保持一致,因此自然而然地,不列颠和葡萄牙之间的关系也就逐渐的冷淡了下来。如今不列颠和西班牙走到了战争的边缘,葡萄牙的立场也变得颇为尴尬,至今为止,他们依旧没有在西班牙和不列颠之间选择一方,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做出选择,而只会一直中立下去。

    罗伯特并没有算下船,他留在了自己的舱房里,通过窗户观察着葡萄牙的首都。天空中铅灰色的阴云像是锅盖一样压在城市上空,整座城市闷热的如同蒸笼,在这样的天气里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码头附近的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偶尔经过的几个人影也是匆匆掠过,就像是很不愿意在街道上多逗留一样,倘若不是船长再三向罗伯特保证,他一定会以为这座城市里爆发了传染病的。

    罗伯特在船舱里用了下午的茶点,当他正准备睡一会时,一位船员敲响了他的房门,通报不列颠在葡萄牙的大使前来码头拜访。于是虽有些不情愿,他也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把这位有些不识趣的同僚带进船舱来。

    驻葡萄牙大使坎宁子爵走进房间,他朝着罗伯特鞠躬的幅度,比起通常这种情况下的鞠躬的幅度要显得大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将剩余的五官都挤到了那张肥胖的大脸的边角位置,就像是在水里投下了一块大石头那样。无论以任何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作态都显得过于谄媚了。

    坎宁子爵的这种表现自有其理由。虽都是驻外的使节,可坎宁子爵和罗伯特可完全称不上是一类人。前者出身于普通贵族家庭,在宫廷里和各位大臣的府邸沙龙中混迹了二十年,最终还是抓着某位影响力不的大臣夫人的裙角才得到了如今这个职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在这个职位上退休。而后者则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明星,派驻西班牙不过是一场暂时的挫折,就像是行星每隔几个月在天穹上的短暂逆行一样,等到他回到不列颠,一切又会恢复正常,权臣的位置始终为他保留着。

    坎宁子爵的脸上满是油汗,部分是由于闷热的天气,另外的原因则是紧张和尴尬。当得知罗伯特大人的座船前来里斯本修理的消息传来时,他马上意识到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给这位国王眼前的红人留下个好的印象,那么调回伦敦出任新职,在退休前官升一级,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指望。可当他正在等待马夫套上马车时,一封带着女士香粉气息的短信被送到了他的府邸里,彻底破了坎宁子爵对于这次会面的所有构想。于是当他抵达码头时未免有些垂头丧气,那张脸上僵硬的微笑看上去就是硬生生地挤出来的,好像在用力挤一个有些干瘪的橙子,试图从里面挤出来一点橙汁一样。

    “我很荣幸见到大人。”坎宁子爵道,“我和驻里斯本大使馆的所有随员都愿意尽我们所能让大人在这座城市的停留尽可能地舒适。”

    “太感谢您了。”罗伯特礼貌地点了点头。

    “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大使馆里已经为您安排了一间舒适的房间,如果您愿意下榻,那么我们将感到非常荣幸。”坎宁子爵一边呼气一边笑着,罗伯特感到自己仿佛是在看着一条正在兴奋地吐着舌头的牛头犬。

    “谢谢您,大人。”罗伯特朝着对方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容,“可我们的行程很紧,陛下要我尽快返回不列颠,我希望能够等两艘船一修好,就马上继续我们的旅程,所以我不能不婉拒您的盛情邀请了。”

    令罗伯特惊讶的是,坎宁子爵却并没有如他预想的一样显得失望,恰恰相反,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脸上的五官本就尺寸不大,此刻更是挤成一团,看起来显得十分滑稽。

    罗伯特竭力克制住自己笑出声来的冲动,他沉默着,静静等待着坎宁子爵做出解释。

    过了大约半分钟之久,坎宁子爵终于支支吾吾地开了口,“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呢。”

    罗伯特微微挑了挑眉毛。

    “刚才我就要出发时,太子妃殿下,就是我们的伊丽莎白公主给我送了一封信来。”坎宁子爵从衣服兜里掏出那封信,信纸已经被他那湿漉漉的手弄得皱皱巴巴,“她想要请您去王宫见一面,并且……和她一起用晚餐。”

    他着,将那封短信塞到了罗伯特的手里,就好像那张纸会咬人一样。

    罗伯特脸上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可要是仔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他的上眼睑在微微颤抖,呼吸也粗重了许多。

    他用细长的手指展开那张信纸,将它拿到自己的眼睛前方,借助从窗户射进房间的光线,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上面的几行字。

    当罗伯特读完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信纸揉成一团,扔到自己的脚下。

    “和她一起吃晚饭?”罗伯特微微转过头,他看向坎宁子爵的眼神让对方不由自主地了一个激灵,那眼神里的寒意如同挪威来的寒流,让子爵的血液都在血管里冻住了,“我可没有这个胆量,谁知道她会在晚餐的菜肴或是酒杯里加上什么东西。”

    坎宁子爵用手指擦了擦嘴唇上方越积越多的汗液,“这倒是不至于,阁下。”他干笑了一声,“但是我想她的确是想把您暂时留在这里……我想您很快就会听,这两艘军舰需要的维修时间比预想的要更长……您了解公主殿下,不达到她的目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可真是奇怪。”罗伯特面无表情地盯着有些脏了的窗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我们分别的时候,那个场面可并不算得上是好看。我并不是她的朋友,她为什么这么坚持要见我呢?”

    “我想,这是由于您作为国王陛下宠臣的身份,在有些人看起来……”坎宁子爵心翼翼地看了一下罗伯特的表情,“在他们眼里,您可以代表不列颠。”

    “我还是不明白。”罗伯特看上去对于坎宁子爵话里的暗示一点也不介意。

    “您了解葡萄牙国内的形势吗?”坎宁子爵问道。

    “略知一二吧。”罗伯特道,“他们这些年来算不上稳定。”

    “岂止是不稳定。”坎宁子爵苦笑了一声,“这个国家如今就是个失火了的火药库,人人都知道它要爆炸,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从去年年底开始,若昂三世国王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从二月份开始他就卧床不起,医生们尝试了各种治疗方法也不见成效,我私下和您讲,我觉得葡萄牙国王已经油尽灯枯了,毕竟他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几年前身体状况就已经开始衰退。”

    “至于他的儿子,那个傻子的身体一直比他的父亲还要差,如今所有人都在猜,父亲和儿子究竟哪一个会首先蒙受上帝的召唤而撒手人寰。”

    “一旦德·阿维斯王朝绝嗣,那么最近的继承人就是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他的母亲是葡萄牙的公主,如今他是血缘最近的继承人,但是国内的大贵族们可没那么容易就接受西班牙来的国王,尤其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布拉干萨公爵,他想要学矮子丕平的例子,将王冠弄到自己手里,这已经算不上是秘密了。”

    “局面本来已经够混乱了,可到了六月份,局势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王太子的生日晚宴上,代替卧床不起的傻子丈夫出席的太子妃突然宣布,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可我记得您刚刚告诉我,她的丈夫已经卧床不起了。”罗伯特皱起眉头,“他应该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

    “确切的,他从来就没有留下后代的可能,只要见上他一面,您就会确信这一点的。”坎宁子爵冷笑了一声,“您可以想象,这个消息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晚会还没结束,关于太子妃肚子里孩子真正父亲的流言已经开始四处传播了……她的侍卫队长是个英俊的意大利人,他们之间非常亲密,亲密的有些过了头。”

    “这可不算是一步好棋。”罗伯特评论道。

    “这完全是出于绝望。”坎宁子爵解释道,“如果她生不下继承人,那么等到她的公公和丈夫死后,她就一无所得了。如果国王先去世,那么她还能够在王后的宝座上坐上几天,如果她的丈夫死在公公前面,那么她就只是王太子寡妃,公主殿下绝对接受不了这个。”

    “所以您看,她迫不及待地邀请您,是想要动您让国王陛下给予她以支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坐上葡萄牙的王位,事实上您只要出现在宫里,那么她就可以大造舆论,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已经得到了来自自己母国的支持。”

    “那我如果不去呢?”罗伯特问道,“她算强行绑架我去王宫吗?”

    “这倒是不至于,但是她可以拖延您的船的维修进度,这样看在其他人眼里,就像是您在拖延时间,和她策划着怎么样夺取葡萄牙的大权,至少她会让别人这样认为的。”

    “这场该死的风暴,要不是因为它,我们现在已经快到比斯开湾了,真是不走运。”罗伯特冷哼了一声,“关于现在的棘手情况,国王陛下没有向您下达过指示吗?”

    “陛下让我在不影响我国利益的前提下,可以给予太子妃适当的支持,前提是等到她夺取大权之后给予我国应当的报酬。”坎宁子爵露出为难的表情,“可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如果我贸然承诺什么,很可能就把陛下也拖入了这个泥潭;而那位太子妃殿下则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她不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是绝不会满足的……所以我只能暂时拖延下去。”

    “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罗伯特叹了一口气,“您的马车在吗?好极了,那就请您送我去王宫吧。”

    “您确定要去吗?”坎宁子爵问道。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罗伯特回答道,“如果她非要见我一面,那我就去见她好了,至于其他人怎么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如果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也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想太多的缘故。”

    坎宁子爵看上去也没什么更好的建议了,他认命地站起身来,走在前面,为罗伯特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