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太子妃
坎宁子爵的马车从王宫的一扇角门驶入了宫里,在侧翼的一扇门处停了下来,把守那扇门的士兵没有做任何的阻拦和检查,显然对这辆马车和里面的不列颠大使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太子妃殿下专用的通道。”当他们走上楼梯时,坎宁子爵对罗伯特解释道,“她并不希望一些来拜访她的人走主入口,那样就会被所有人看见。”
“她平时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罗伯特冷哼了一声,“这样的见不得光。”
坎宁子爵讪讪地笑了笑,“殿下的事情我可不敢过问,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真的知道吗?”罗伯特摇了摇头,这时他们已经抵达楼梯的尽头。
这条隐秘的楼梯一直通到三楼,楼梯的终点又是一扇白色的门,坎宁子爵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房门立即开了。
一个黑皮肤的侍女朝着两人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用身体的动作示意他们进来。
“她是个非洲人。”坎宁子爵轻声对罗伯特道,“那些葡萄牙的奴隶贩子们,对这些可怜的黑人施加以可怕的刑罚,这个女孩子就被割掉了舌头。太子妃殿下想要一个不会透露她任何秘密的女仆,于是她的代理人就为她购买了这个女奴,她听得懂,但是不会话,也不认识字,就像是一个保险柜一样,装满了秘密,可没有主人的允许却什么也不出来。”
那哑巴女仆将他们带进了一间的会客室,房间的墙壁上贴着巴西香木的护墙板,这是葡萄牙的海外帝国最为珍贵的产出之一。墙上没有挂毯,用来装饰的是几幅色彩明快的风景画,每一幅当中都有着蓝白色的天空,与窗外阴沉的天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个平台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瓶,有塞弗尔的彩陶花瓶,希腊的陶土瓶,以及东方明帝国出产的青花瓷大花瓶,而每只花瓶里都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那些白色的玫瑰,橙色的郁金香和紫色的绣球花的花瓣上还挂着从温室里带来的水珠。
那侍女给两位客人端来咖啡,又行了一个礼,就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她去通知太子妃了。”坎宁子爵给自己在白瓷杯子里倒上了一杯咖啡,“请您尝尝这饮料吧,它在伦敦还算不上常见,但是在里斯本已经非常流行了。”
罗伯特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然而他只是将杯子凑到鼻尖稍微闻了闻,就将它放回了原处。
门再次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位穿着蓝色丝绸连衣裙的红发女人走进了房间,她的那件连衣裙做得异常宽松,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与通常怀孕的女士们倾向于用束腰遮掩身体曲线的变化截然相反,伊丽莎白太子妃试图向所有人展示她的孕肚,就好像这是她胜利的象征一样。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上面挂满了繁星般的宝石,看上去就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激起的团团泡沫。
罗伯特将椅子朝后一推,椅子腿与木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他站起身来,量着站在房门处的伊丽莎白太子妃,比起三年前两个人上一次相见时,伊丽莎白太子妃似乎已经彻底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女人的优雅风韵,显然,她在葡萄牙的宫廷里过的非常自在。身体衰朽的公公和天生智障的丈夫,让她在葡萄牙宫廷里享有了充分的行动自由,当这种生活不可避免地走到尽头时,可以理解她自然会诉诸一切可能的手段,哪怕是在外人看来称得上是疯狂的手段。
伊丽莎白太子妃微笑着看着罗伯特,似乎两个人并非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而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好久不见了,大人。”她自顾自地走进房间,朝着向她鞠躬的坎宁子爵摆了摆手,径直走到罗伯特对面不远处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
“是啊,殿下。”罗伯特生硬地回答道。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伊丽莎白太子妃又开了腔:“听到您遭遇风暴的消息,我真是感到十分遗憾,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让您和您的随员们感到宾至如归的。”
“我只希望您能够尽快完成对我们的船的修补,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我们的旅程了。”罗伯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态度。
“啊。”伊丽莎白太子妃看上去有些苦恼,“我想这个恐怕有些困难。”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对自己接下来要的话感到十分遗憾。
罗伯特并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伊丽莎白太子妃要什么,他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表现出来。
“您在来的路上必定已经看到了街市的萧条,这些年对于葡萄牙可一直都不好过。”伊丽莎白太子妃发出一声有些做作的叹息,“好几家大的造船厂都已经倒闭了,余下的几家也缺乏熟练的工人。我已经让他们把修理您的两艘战舰列为最优先的任务,但是我刚刚得到消息,似乎那两艘船的损坏颇为严重?”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造船总监告诉我,两艘船都进了不少的水,船底破损严重,这就意味着要修补船底,而修补船底就意味着要使用船坞……可是真不凑巧,现在一时间实在是找不出空闲的船坞来,但是我向您保证,一旦有船坞空出来,我马上让人先修理您的两艘船……”
罗伯特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伊丽莎白太子妃不由得停下了自己的辩白。
“我想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了,殿下。”罗伯特讽刺地道,“您请我来这里,总不是来叙旧的吧?您一定明白,如果我们两个叙旧,那么我们之间能谈的肯定只剩下些不愉快的东西……还是别谈过去的事情了吧,至少我不想和您谈。”
伊丽莎白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像是放久了的猪油一样凝固了。
“好吧。”伊丽莎白太子妃点了点头,“既然您不想要谈过去,那么我们就谈些现在的事情,但是首先……”
她优雅地转动脖子,把目光投向一边的坎宁子爵。
“大使先生,我已经扰您这么久了,就不再占用您的时间了。”伊丽莎白公主轻飘飘地下了逐客令,甚至连一个理由都懒得去想。
坎宁子爵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失望或是尴尬的痕迹。想要在权力的竞技场里活得久,那么就别去听不必要知道的秘密,这个道理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了。
当子爵离开房间后,伊丽莎白拿起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咖啡。
“您看到了,里面什么都没加。”她喝了一口杯子里冒着白气的液体。
“眼见未必为实。”罗伯特依旧没有尝一尝自己杯子里的饮料的意思,“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您如果要什么就请赶快吧。”
“这么没有耐心吗?”伊丽莎白轻轻笑了一声,轻轻撅了撅嘴唇,露出一种带着些许稚气的媚态,“好吧,我承认,听到您意外抵达里斯本的消息时,我感到十分兴奋。”
“我请您来的原因很简单,我需要帮助,我需要有人能在这段敏感的时期保护我的安全。”伊丽莎白太子妃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罗伯特不动声色的躲开了,“您作为一位贵族,一位骑士,难道能拒绝一位女士的求助吗?”
“请您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弱女子的情态。”罗伯特厌恶地将椅子朝后挪了挪,“您是我见过的最危险的人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我就当您是在称赞我了。”伊丽莎白太子妃将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您是要我帮助您取得葡萄牙的大权。”
伊丽莎白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摆了摆,“是帮助我的孩子守护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与生俱来的权利?”罗伯特用一种低沉的目光看向伊丽莎白太子妃,“我倒是不清楚,私生子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权利呢?”
伊丽莎白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一对剑眉凌厉的竖起,瞳孔中划过一丝红光,就像是短暂照亮夜空的闪电一样。
她警惕的竖起耳朵,等到确信房子外面并没有人偷听时,那绷紧了的腰肢才放松下来。
“我警告您,先生,话要有证据。”太子妃嘶哑的声音从紧紧咬着的牙关中间流出来。
“我虽然是第一天来这里,可是也已经听了一些流言。”罗伯特道,“其中不少还的很难听。”
“您也了,那些不过是流言罢了。”伊丽莎白太子妃高傲地抬着头,几乎要用下巴对着罗伯特,可她的两只手却在肚子前面紧紧地握着,连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那您为什么这样如临大敌?”罗伯特指了指房门。
伊丽莎白太子妃咬了咬嘴唇,“流言如果不及时消灭,也会有着巨大的破坏性,我想这世上您比起任何人都应当更明白这一点。”
“在我看来,破坏已经造成了。”罗伯特道,“整个葡萄牙没几个人会认为您肚子里的是王太子的孩子。您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应当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重要的永远不是事实,而是观感,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所以我才需要来自不列颠的帮助。”伊丽莎白急促地道,“我的敌人们在不断散播这些有毒的流言,他们败坏我的名誉,损害我肚子里孩子的合法性,他们为了削弱王室,不惜将我们变成一个笑料。”
她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纸,“您瞧瞧吧,这是我早上收到的……真是恶毒至极!”
罗伯特接过那张纸,发现那是一张用粗劣的油墨印刷的传单,上面印着一首讽刺诗:
“每个人都在私下里问自己/王太子能行吗?他不行吧/悲伤的太子妃失望至极。”
他抬起头看向伊丽莎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几乎要在上面咬出血来。
罗伯特低下头,接着读下去:
“若昂王太子,您若想要看看/野种,王八和娼妇/就先照镜子看看/再看看太子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孩子/长着意大利人的鼻子。”
“这是谁写的?”罗伯特问道。
“这是个次要问题。”伊丽莎白从罗伯特手里接过那张传单,将它撕得粉碎,“写这些玩意的人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我的敌人们雇佣他们来败坏我的名誉,就像是雇佣一个杀手去取受害人的性命一样。”
“那您的敌人又是谁?”
“还能是谁,西班牙人和他们的走狗,还有布拉干萨公爵这个道貌岸然的大伪君子!”伊丽莎白太子妃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们不敢在肉体上消灭我,就要在道德上损害我,损害我孩子的名誉!”
“若昂国王怎么看?如果我是您,我就会注意国王的态度。”
“您以为我没有吗?”伊丽莎白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他不愿意见我!他的医生国王正在静修,任何人都不能扰,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这些流言,可是他没有证据,因此也不能贸然做些什么。”
“那您想要不列颠为您做什么呢?”
“自然是给予我支持!如果不列颠能够支持我,那么我的敌人们就会投鼠忌器,这群胆鬼对于被卷进不列颠和西班牙将要爆发的战争的前景怕的要死,更不用让葡萄牙成为战场了,他们不敢触怒菲利普,也不敢触怒爱德华。只要他们意识到只有让我的孩子继位才能够维持和平,那么他们就会支持我的,我会在战争中保持中立,用高官厚禄收买那位布拉干萨公爵,爱德华也能得到我承诺过的巴西殖民地,人人都会得到他们想要的,所有人都会满意的。”
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您所指的是什么样的支持?如果您想要的是一百艘战舰和两万名士兵组成的远征军这个级别的支持,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这是不可能的。不列颠和西班牙即将开战,如果不列颠往葡萄牙驻军,那么西班牙人立刻就会发动入侵,葡萄牙会变成战场,而且是一个对不列颠很不利的战场。这里距离马德里只有几百英里,距离伦敦却有几千英里之遥,如果一定要和西班牙开战,我还是宁可在英吉利海峡或是尼德兰和他们仗,而不是把宝贵的力量浪费在葡萄牙这种次要的地方。”
“我不需要爱德华真的派两万人来里斯本,我只需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会发生就好了。”伊丽莎白抓住了罗伯特的胳膊,罗伯特面露不悦,但她的手就像是鹰爪一样越抓越紧,罗伯特只能够放弃将她的手甩开的努力,“您也了,政治就是表面现象,您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不列颠是我的坚强后盾,那么就足够让一些骑墙派站到我这边,让一些意志不够坚定的敌人保持中立。”
“我没有权力给您做出任何的承诺。”
“您可以写信给爱德华,我相信他会答应的。”伊丽莎白的语速越越快,“人人都知道您和他的关系……请别见怪,但是如果您表露对我的支持,那么没有人会质疑些什么的。所有人都知道,您不喜欢我,您恨我,这只会让一切显得更加可信。”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罗伯特问道。
“因为这对爱德华有好处。”伊丽莎白紧紧地盯着罗伯特的眼睛,“因为他能够得到他想要的殖民地,您会把更伟大的利益摆在自己的私怨之前的,对吧?难道这不就是爱人之间应当给对方做的事情吗?”
罗伯特厌恶地瞪了一眼伊丽莎白,“别那个词,殿下,您那个词时候的语气令我恶心……您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而即便您懂得了,您也会把它当成一种工具的。”
“所以您是答应了?”伊丽莎白面露期待。
“我不能承诺什么,我只能我不会主动去拆穿您营造的这种假象。”罗伯特道,“至于您能够得到多少真金白银的援助,要看陛下的态度。”
“这目前对我来就够了,我……”
门外传来敲门声,断了兴冲冲的伊丽莎白。
刚才来上咖啡的那个黑人女仆走进了房间,她用手朝着伊丽莎白着手势。
“国王要见我。”太子妃惊愕地翻译了手语的内容,“还要见您。”
“他怎么知道我请您来了宫里?”伊丽莎白看上去十分不安,“我特别吩咐让人从门带您进来,是谁给他报的信?”
“他毕竟还是国王。”罗伯特拿起桌上依旧有着余温的咖啡杯,“几年前的事情还没有让您得到教训吗?别以为除了您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傻子。”
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满意地看着血色从伊丽莎白太子妃的脸上彻底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