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鸟嘴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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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很快就到了,大人。”

    罗伯特看向话的那个人,他穿着一身法国宫廷侍卫的制服,胸前绣着金色鸢尾花的徽章。然而他并不是个士兵,罗伯特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一对肿胀的眼睛总是在观察着四周,而他话的声音里总带着一丝冰冷的黏腻,让罗伯特想起蛇表面的触感。用不着多么有洞察力的眼光都能够看出来,这人是一个密探,很显然,法国国王手下也有沃尔辛厄姆爵士这样的人物。

    这位先生从他们在波尔多登岸的时候,就一直伴随在他们的身边,名义上是来保护他们并为他们效劳的。至于他实际上的身份,双方都心照不宣,毕竟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列颠,爱德华国王也会授意沃尔辛厄姆爵士做出同样的安排的。

    “谢谢您。”罗伯特朝着那人点了点头,他将后背靠在一把同样装饰着鸢尾的扶手椅上,懒洋洋地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的表面磨的并不够光滑,与他相互对视的不过是一团白色的模糊影子罢了,每当他稍微动一下,那镜子里的白色影子就变换一次形状,就像是天上的云朵在空中不断呈现出各种形态一样。

    隔壁再次传来孩子的哭声,比起几天前,那哭声并没有响亮多少,然而却很有穿透力。塞巴斯蒂安王子在船上就弱的像一只猫一样,当罗伯特一行抵达波尔多之后,当地的市长为他寻找了一的乳母,只有其中一个加斯科尼女人的奶水他喝下去之后不至于全部吐光。在他们前往巴黎的路上,虽被包裹在厚厚的毛皮里,时刻都不离开温暖的马车,可到了奥尔良这孩子又发起了烧,如今他们抵达了巴黎,可病情却似乎还没有好转的迹象。

    “别担心,大人,医生马上就到了。”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罗伯特再次看向他那张干瘦的脸,那两撇滑稽的胡子,以及胡子上方那尺寸与剩余的五官不太相称的法国式的大鼻子。

    他抑制住自己想要发笑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圣母院的两座塔楼的黑色影子被蜜糖色的晚霞包裹着,黑夜即将笼罩巴黎。窗外的街道正逐渐变得安静下来,虽然这里距离卢浮宫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但要在夜晚出现在大街上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身手的。

    “拉瓦里埃尔医生是巴黎最有名的儿科大夫之一,您完全可以相信他的医术。”那位密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罗伯特对他的敷衍,“他在圣奥诺雷区有一家诊所,对我们法国人来,这就类似于贵国的一位医生在哈利街开了一家诊所一样……几年前威尼斯爆发瘟疫的时候,他就在威尼斯,走街串巷为染病的人治疗,上帝也赐福于他,没让他染上瘟疫。他是最好的医生!许多贵妇都让他看她们的孩子。”

    “我非常感谢贵国的好意。”罗伯特道。

    “这没什么……您和塞巴斯蒂安王子是法兰西国王和王后的客人,你们的健康是我们最为看重的事情。”密探先生微微弯了弯腰,看上去倒确实像是一位殷勤的主人。

    “所以亨利二世国王也希望塞巴斯蒂安王子平安长大吗?”罗伯特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我还以为,他会更希望不列颠王位没了直系的继承者,那样他的儿媳妇可就成了法理上的第一继承人……一个从苏格兰到地中海的帝国,由他的孙子统治,听上去蛮吸引人的。”

    那密探尴尬地笑了笑,“您话可真是风趣。”

    “您就当我是风趣吧。”罗伯特轻声道。

    如果我是玛丽·斯图亚特,我可不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长大,他想。如果没了这孩子,爱德华又没有子嗣,亨利八世的一脉将就此断绝,王位就要传给亨利八世的两个姐妹,玛格丽特·都铎和玛丽·都铎的子嗣。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权来自她的祖母玛格丽特·都铎,而格雷家的姑娘们的继承权则来自于她们的外祖母玛丽·都铎,由于玛格丽特·都铎是玛丽·都铎的姐姐,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权排在格雷家的女孩子们前面。

    一旦塞巴斯蒂安王子和去世,不考虑西班牙的玛丽王后,法国太子妃玛丽·斯图亚特就是不列颠王位的法定继承人,虽如今法定继承顺序在不列颠已经不再是金科玉律,可还是有不少人颇为看重所谓的正统性的。如今他们在巴黎,距离那位前苏格兰女王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如果玛丽·斯图亚特不采取些什么行动,那么她就真是个圣人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去加莱?”罗伯特朝着那密探问道,他并不期待从这位先生口中听到什么有价值的答案,仅仅是为了通过他向那些派他来这里的人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他们自己的耐心正在逐渐耗尽。

    “我相信卢浮宫里很快就要做出决定了。”那密探似乎已经被问了无数次这个问题,他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了,“贵国的大使今天刚刚进了宫,我想您和塞巴斯蒂安王子很快就可以动身了。”

    “我和塞巴斯蒂安王子?”罗伯特反问道,“不包括若昂·曼努埃尔国王吗?他可是这孩子的父亲。”

    那密探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眨了眨眼睛,“这种事情,不是我这样的人物可以置喙的……一切都要听宫里的意思。”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将密探先生从这个难堪的局面当中拯救了出来,他大声冲着房门喊了一句“进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

    一个侍从将房门从外面推开,“医生到了,先生们。”

    “那么请吧,大人?”那密探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宽阔的大理石走廊上。这座府邸属于蒙莫朗西元帅,在不久前的圣康坦战役中,他率领的法国军队被阿尔瓦公爵得丢盔弃甲,元帅也就此失去了宫里的宠信。将这座宅邸借给王室来招待罗伯特一行人,正是他试图重获恩宠的尝试之一。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驼背男人出现在楼梯口,他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药箱,当他向罗伯特鞠躬时,他身上浓烈的香料味道几乎要让罗伯特一个喷嚏出来。

    “您是医生?”罗伯特用法语问道。

    “是,是,大人。”那医生的五官皱成一团,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表情。

    “法国人?”

    “巴黎人,大人。”

    这医生身上的有些东西让罗伯特感到不太舒服,也许是那过分谄媚的表情,又或许是那一对虚伪的灰色眼睛,与在不列颠时常见到的帕格尼尼医生比起来,这人看上去实在是不值得信任。

    “您已经收到了诊费了吧?”那位密探插言道,“那么您知道规矩的,出了这座府邸之后,不许和任何人讨论病人的事情,明白吗?”

    那位医生连忙点头,罗伯特注意到他的大腿在微微颤抖。

    “那么请吧,医生。”罗伯特微微颔首,三个人一起沿着拱形的走廊走进了塞巴斯蒂安王子的房间。

    塞巴斯蒂安王子的婴儿床位于房间的正中央,那个黑色头发的加斯科尼乳母正在给他喂奶,带着泡沫的奶水从孩子的嘴角流出来。

    见到有人进来,乳母连忙将孩子放回到婴儿床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还是不肯喝吗?”罗伯特走到婴儿床边,看着那孩子皱巴巴的脸,就像是一个干瘪的橘子一样,他想。

    “殿下还是在吐奶。”那乳母行了一个屈膝礼,“而且还在发烧。”

    那孩子的脸蛋因为发烧而红扑扑的,罗伯特有些不安地捏住了拳头,这孩子只有八个月就从母亲肚子里降生了,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想要长大可并不容易……还有这可恶的高烧,可千万别造成什么永久性的伤害才好。

    “请拉瓦里埃尔医生看一看吧?”那密探适时地提醒道。

    罗伯特表示同意,“请吧,医生。”

    拉瓦里埃尔医生走到婴儿床边,半蹲下来,开始检查床上的孩子,他将孩子抱起来,听了听他的心跳,又重新放回到床上。

    罗伯特警惕地注视着这位拉瓦里埃尔医生的背影,虽然他用厚厚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包裹的像一只蝙蝠一样,可罗伯特依旧看出来,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您看上去很紧张。”罗伯特问道,“您去您的其他主顾家里看诊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不,不。”拉瓦里埃尔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只是第一次给这样显贵的主顾看病。”

    医生结束了他的检查,站起身来,开他的药箱。

    “塞巴斯蒂安王子感染了风寒,他身体本来就先天不足,又不得不在冬天做这么长的旅行,得风寒是不可避免的。”拉瓦里埃尔医生干笑了几声,“如果我是您,我就带着王子在温暖的南方先住一段时间,等到春天再启程回不列颠。”

    “遗憾的是,这不太可能,我们的时间很紧。”罗伯特道。

    “当然,当然,我完全理解。”医生忙不迭地点着头,似乎连自己的脑子都要从头盖骨里面摇晃出来,“我给殿下准备了一份药水,只要喝下去,略微休息几天,他就会恢复健康的。”

    他从药箱底部摸出来一个的水晶瓶,瓶子用金色的瓶盖封着,里面的液体像血一样红。

    他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柜子旁边,拿起桌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而后将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进了杯子里,杯中水几乎没有变色。

    “如果您允许的话,大人,我来喂殿下喝药。”他拿着水杯,重新朝着婴儿床的方向走去。

    “您刚才看到了,殿下喝不下。”罗伯特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医生面前,“不如让乳母喝了吧,她的奶水殿下还能喝下去几口。”

    “不,不行的,大人。”医生似乎没有预料到罗伯特会那么,有一瞬间他看上去甚至有些慌乱了,虽然他立即掩饰了过去,可还是被罗伯特注意到了。

    “那样的话,药效……可就不够了。”他大腿上的颤抖已经扩散到了全身,杯子里的水面也随之上下跳动着。

    “您总是在来见病人之前就准备好药水随身携带吗?”罗伯特又问道。

    “只会携带一些常用的,大人。”医生的脸看上去像是一朵开败了的残花,“例如……治疗风寒用的。”

    “听您去过威尼斯?”罗伯特转化了话题。

    “是的,大人。”医生道,“在上次瘟疫大流行的时候。”

    “我听在瘟疫期间,医生们都要戴上鸟嘴面具,来防止感染。”罗伯特向前迈了一步,医生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您也戴过吧?”

    “是的,大人。”医生肯定地道。

    “这可就有意思了。”罗伯特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鸟嘴面具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发明,可对医生们来,它有一个恼人的缺点,就是戴久之后会在鼻子边上留下疤痕。”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医生鼻子四周毫无疤痕印记的皮肤,“您在威尼斯戴了几个月的这种面具,它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在您的脸上留下。”

    罗伯特握住了医生手里的杯子,缓慢却坚决地将它夺了过来。

    “作为一点额外的保护措施,”他道,“您不介意在把杯子里的药水喂给殿下之前先尝上一口吧?毕竟,这只是治疗伤寒的药水,不会损害到您的身体的。”

    当那杯子被举到医生嘴边的时候,医生不由自主地朝后一跳,就像是那杯子里装着的是滚烫的熔岩一般。

    “您不愿意喝吗?”罗伯特轻笑了一声,“现在您看上去可就有点可疑了。”

    医生灰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飞速着转,突然,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就朝着婴儿床冲去。

    早有准备的罗伯特一甩手,将杯子里的液体尽数朝着医生的脸上泼去,医生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手去挡,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瞬间,罗伯特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医生摔倒在地上,刀子也脱了手,他用手支撑着地板试图站起来,可一把剑却插进了他的后心,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大张着眼睛倒在了地上,黑色的鲜血在他的身下扩散着。

    罗伯特看向收剑入鞘的密探,“您没必要杀他的。”

    “我只是想帮帮您。”那密探道,“万一他还有一把火枪之类的呢?”

    罗伯特眯着眼睛量着对方,“您就不想听他讲讲是谁派他来的吗?如今他死了……死人可不会话,方便的很,不是吗?”

    “如果您是在暗示……”

    “我什么也没有暗示。”罗伯特伸出一只手,断了对方的话,“请您把这人的尸体让人带出去吧。”

    密探有些不忿,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我会去叫人的,我们先出去吧,大人。”

    “您去吧,我今晚就留在这里。”罗伯特将一把扶手椅拉到婴儿床边上,“谁的清晚上还有没有另外的不速之客来造访呢?”

    那密探似乎还想些什么,但面对罗伯特冷淡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好吧,大人。”他听到自己道,“我就去叫人。”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表示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