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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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奇怪,我们看上去明明一样高,为什么你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就像是罗马人的托加袍子一样。”国王一边用手扯着耷拉下来的袖口花边,一边朝着罗伯特道。

    夜幕落下,爱德华从窗户向外看去,身后的港口逐渐由金色变成了蓝紫色,最终彻底消失在阴影当中。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银色的光辉洒在镜子般的海面上,那粼粼的波涛如同无数条银蛇,在海面上舞动着。

    “那么下次您就应当记得要带上几件新的衣服了。”罗伯特走到国王身后,轻轻亲吻了一下国王的头顶,那蓬松的黑色的头发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的味道。

    “反正那些衣服您也不会穿第二次,不是吗?”罗伯特轻轻帮陛下在颈后系上了领子的系带,“我听那些贵族们也都有样学样……许多大人们表面上光鲜,实际上却要找银行家借贷来买进宫穿的礼服。”

    “让他们把钱花在衣服和珠宝上,总比让他们用这些钱来玩政治强。”国王了个哈欠,“至少那些纺织工人能多拿到几个铜子的工资。”

    罗伯特抓住国王的肩膀,让他站起身来,转了一圈,他端详着自己为国王穿上的衣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陛下饿了吗?”罗伯特问道,“这船上应该有厨房吧?您刚刚吹了些冷风,还是吃点热的东西吧。”

    “门旁边有个铃绳,你拉三下就会有人送晚餐来。”国王一边,一边拉上了窗户,冰冷的海雾正在海面上升起,从窗户飘进来的海风也变得潮湿而又阴冷,“但我想,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把这个房间整理一下,这里看上去就像是被几颗炮弹穿了一样。”

    即便是一场激烈的海战,恐怕也难以给这间几个时前还是崭新的会议室造成这样巨大的破坏。墙壁上挂着的海图和装饰画都掉到了地上,椅子翻倒了一半,而桌子上的那张海图已经被弄的皱皱巴巴,图上整个不列颠岛从东到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而南部的海岸线则被泡的皱皱巴巴,许多地方如今还湿乎乎的。

    罗伯特轻轻捏了一下国王的腰,换来了对方“嘶”的一声细气声,“陛下的破坏力可真强。”

    “我的腰都青了。”国王伸手拍开了罗伯特那不安分的爪子,“再这都是你的错……好好的床放在那里为什么不用?”

    “都是我的不是。”罗伯特抓起国王的一簇鬈发,轻轻吻了吻,“陛下去床上休息吧,我把这里整理一下。”

    “别留下任何痕迹。”国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当爱德华就要走出门去时,他又回过头来,“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把不需要的东西扔到海里去。”

    爱德华穿过起居室,进入了对面的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张橡木制成的四柱床,由于空间的限制,那张床比起陆地上通常的大要了一大圈,两个人躺上去恐怕要挤在一起了。

    他半躺在了床上,双脚放在地上,后背靠着松软的枕头,感受着身下传来的船身的微微摇晃,这艘船已经驶入了外海,每一片风帆都鼓满了风,明天早上就能够抵达多佛尔。

    不过是一晚上的航程,爱德华想,这数千年来庇护着不列颠的天堑,一只舰队只需要一个晚上就能够跨越。一年之后,这条海峡里会挤满数百艘战舰,数万名水手,阳光将被火炮发射的硝烟所笼罩。国家的命运将被放在赌盘上,正如历史上所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一切都听凭命运那无可置疑的意志所左右。

    在萨拉米斯,希腊城邦的独立和自由悬于一线;在亚克兴角,安东尼和屋大维争夺罗马世界的权柄。帝国的兴衰存亡在大海上决定,无数的战舰和船员作为献祭给海神的贡品而长眠海底。大海像是一个薄幸的女郎,古时候的波斯人,雅典人,罗马人,近代的威尼斯和西班牙,都做过她的情人,她看着这些追求者们相互撕咬,只有胜利者才能够得到她的垂青,暂时戴上海神那光荣的冠冕,直到下一个挑战者出现在海平线上。

    “还有一年。”爱德华用手抓着床单,仰面看着天花板上随着波浪缓缓摆动的吊灯,自言自语道。

    你会赢的,他听到自己的脑子里一个声音这样道,比起真实历史上的英格兰王国,你的国家更加富强,你的舰队更加庞大,如果伊丽莎白能赢西班牙人,那么为什么你做不到呢?

    可战争总是结果难料的,另一个声音在爱德华的脑子里响起,波斯的薛西斯国王在俯瞰萨拉米斯湾的黄金王座上观战时,难道能料到一团散沙的希腊舰队能抵御万王之王的意志吗?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来到亚克兴角时,不也是信心满满?如果命运站在你的对立面,如果你输了战争,那该怎么办呢?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罗伯特走进房间,冲着床上的国王点了点头,“我已经收拾好了。”

    国王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如果我们必定要灭亡,那就让我们和他们一样,在万世之后依旧被世人传颂吧。

    “您在笑什么?”罗伯特注意到了国王脸上的笑容,他有些一头雾水地问道。

    “没什么。”爱德华摆了摆手,“您叫人送晚餐来了吗?”

    “还没有,但我让他们送来了别的东西。”罗伯特道,“在我们吃晚饭以前,我想让您先看看。”

    国王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用手撑着床垫站起身来,“您听上去很严肃,是什么东西?”

    “是您两位姐姐送给您的最后礼物。”罗伯特的声音像外面的夜色一样低沉。

    国王沉默了,他快步穿过房门,走进了起居室,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匣子,而茶几旁边则放着一个两英尺见方的柳条箱。

    罗伯特开了柳条箱的盖子,水果的清香从箱子里溢散出来,很快那甜丝丝的味道就充满了整间舱房。

    “是石榴。”爱德华从柳条箱里拿出一个熟透了的果子,石榴的表皮已经变得像里面的籽一样红,就像是玛丽公主当年最喜欢穿的裙子的颜色。

    “还有这个。”罗伯特心翼翼地捧着一根桃金娘的花枝,那是玛丽公主从阿尔罕布拉宫的树篱上亲手折下来的。

    爱德华轻轻一用力,熟透了的石榴就裂开了一个口子。他从里面捡起一颗红宝石似的石榴籽,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压碎。

    “一颗石榴里有成百上千颗籽,可她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得不到。”国王叹了一口气。

    他将石榴放回到茶几上,从罗伯特手里接过那根已经干枯的花枝,凑到蜡烛前仔细观察着。

    “十天之前从西班牙传来消息,”爱德华轻轻抚摸着那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的花枝,“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也许就在我们话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法国人和菲利普已经达成了共识,只等她一死,菲利普和法国的伊丽莎白公主就要结婚。”国王的声音里带着些淡淡的忧伤,“似乎对于所有人来,她都是个障碍……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谢幕,然后就把她像是一个过时的布景一样从舞台上撤下来,扔进垃圾桶里去。”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罗伯特轻轻将手放在国王的肩上,“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世上有几个人在做选择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呢?”爱德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罗伯特放在他肩头的手上,“有几个人清楚未来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不过是一群蒙着眼睛的船夫,在命运的长河上随波逐流罢了。至于是一路顺风,还是粉身碎骨,全凭命运的旨意。”

    “玛丽公主让我转告您,今天的结局并不是她所希望的,她祝您好运。”

    “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爱德华将花枝放在了那个石榴的旁边,“可我们注定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双方对此都无能为力。”

    “这个匣子是伊丽莎白公主殿下送您的。”罗伯特开了箱子,堪与窗外的月光争辉的流光溢彩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国王并没有被珠宝的光华晃花眼睛,他平静地从匣子里抓了一把珠宝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又随意地扔回到匣子里,珠宝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像是冰雹撞击玻璃窗时候所发出的那种清脆噼啪声。

    他又开匣子的下层,翻看着那些债券,股票和银行本票,上面许多银行家的签名都是陛下十分熟悉的,真是难以想象这些薄薄的纸张竟然价值数以箱计的金币。

    “她要用这些钱为她的儿子买一张王位继承人竞争的入场券。”罗伯特道,“这箱子里财富的总金额大约是三百万英镑。”

    “一千多年前尤利亚努斯用三亿塞斯泰尔斯银币购买到了罗马皇帝的位子,这样来,三百万英镑买一张门票倒也算是价格公道。”爱德华评价道。

    “不只是这个。”罗伯特走上前来,从箱子的最底下掏出来一个拆开口的信封递给爱德华,“她还给了您另一份礼物。”

    爱德华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

    “有一点她的很对,”当国王看完信纸上的内容时,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古怪,罗伯特甚至觉得其中包含了某种敬意,“如果她得到了权柄,那么一定会在将来的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或许吧。”罗伯特点了点头,“但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生活在您的统治下,而不是她的。”

    “对于她而言,一切人都是争权夺利的工具,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只有黑白两色。而对您来,每个人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简单的统计数字或是文件里一闪而过的几句话,不仅仅是好用的手下或是需要除去的障碍。他们是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自己所爱和所恨的人,他们不是冰冷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这就是伊丽莎白输给您的原因,也许她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君王,但那样的君王,这世上曾经出现过无数个,日后还会出现无数个……而您是独一无二的。”

    “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国王轻轻将那份宝贵的文件折叠起来,重新藏回了箱子的底部,“您觉得她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是否也是这样子导演了自己的毁灭?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命运,那么儿子是否要重蹈父亲的覆辙?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父亲晚年时候那样的权力怪物,被权力腐蚀了心智,成为它在人间冰冷的投影?”

    罗伯特伸出双臂,心翼翼地将国王抱在怀里,他感到怀里的青年在微微颤抖着。

    “那永远不会是您的结局,因为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罗伯特感受着布料另一头传来的青年的心跳,“哪怕像伊卡鲁斯一样被灼热的日光烧化翅膀,我也会用最后的气力朝着太阳飞去……因为没有了太阳,这世界就不过是一片冷寂的荒原。”

    爱德华轻轻将脑袋放在了罗伯特的肩头,“我们去看看那孩子吧。”

    他们走出了套房的大门,来到了一条贯穿整艘船的长走廊上,沿着走廊向前走了十英尺,就到了那孩子的卧室。

    塞巴斯蒂安王子的乳母,那个加斯科尼女人正坐在门旁的一张椅子上着瞌睡,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猛然惊醒。

    “大人。”她站起身来,朝着罗伯特行了个礼。

    她又看向站在罗伯特身边的国王,似乎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是国王陛下。”罗伯特向她解释道,似乎怕她听不懂似的,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那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瞪成了两个标准的圆形,她单膝跪在地上,捧起国王的手,虔诚的吻了吻,就像是在许愿一样。对于各国的农民阶层而言,任何君王都是介于凡人和神灵之间的存在。

    “孩子怎么样?”爱德华朝那女人安抚地笑了笑。

    “殿下刚吃了奶,如今已经睡熟了。”乳母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然她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感情。

    “好极了,您去吃点东西吧,我和陛下在这里和王子单独呆上一会。”罗伯特命令道,乳母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如果我他看上去有些丑是不是太刻薄了?”国王站在婴儿床前,低下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不过刚出生的婴儿,看上去大概都是一个样子。”

    “您和那个法国公主的反应一样。”罗伯特笑了起来,“而她的母亲还想要把她嫁给他呢!”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国王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脸,王子的嘴角吐出来几个泡泡,“那可是个难缠的对手……她想要什么?”

    “她想和我们一起对付玛丽·斯图亚特。”罗伯特道,“显然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融洽。”

    “又是一个自相残杀的家族。”国王拿出手帕擦了擦沾在手上的婴儿口水。

    “她似乎觉得法国就要爆发内战了,希望当内战爆发之后,我们能够站在她这一边,帮助她对付天主教和新教两边的极端分子。”

    “真是有趣,教皇的侄女却主张宗教调和的政策。”国王道,“这就是中间派的尴尬之处,支持他们的只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弱者或是首鼠两端的投机客。”

    他又看向熟睡的塞巴斯蒂安王子,那孩子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舒服的着呼噜。

    “您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王位的继承人吗?”国王低声问道,“他会做个怎样的国王?是像我父亲那样的暴君,还是向他母亲那样的权术大师?是圣路易那样的圣徒,还是沉迷于酒色的浪荡子?”

    “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上帝都暗中掷下了骰子。”罗伯特站在国王身边,同样看着那熟睡的孩子,“但只有等他们长大成人,这世界才能知道骰子的点数。”

    “希望我永远用不到他母亲留下的那张纸。”国王握住罗伯特的手,罗伯特注意到他的手心有些潮湿,“可往往我们希望避免的,正是最终将要降临的命运……就像俄狄浦斯那样。”

    “我已经给他选好了老师,还有伴读的人选。”国王接着道,“兼顾了各个势力的利益……希望他们能暂时满意。”

    “看上去您是把他扔进了一群狮子当中。”罗伯特道。

    “或许吧。”国王耸了耸肩膀,“可如果他连教书的学究和一群孩子都不能收服,又怎么能够对付这些老奸巨猾的贵族和官员呢?”

    “我们去吃晚饭吧。”罗伯特轻轻挽住国王的胳膊,“把将来的事情留在将来去处理。”

    国王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