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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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斯特修道院的走廊里,挤满了张惶不安的人群,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面带不安之色地看着前任皇帝查理五世卧房那紧闭着的大门,每当医生开房门进出时,他们的目光就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庞,似乎是要从肌肉线条的细微变化当中推测房间内皇帝的情况。

    皇帝病危的消息,是一周前传到马德里宫廷的。今年一月份以来,前皇帝陛下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昏睡的状态,半个月前,他又患上了严重的疟疾。而似乎冥冥当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布着一切,就在同一天,从法国传来了无敌舰队初战失利,退入法国港口的消息。虽然从法国传来的消息极其简单,并没有提到双方的损失等情况,但从舰队已经退入法国港口暂避锋芒这一点来看,西班牙舰队的损失必然不。

    对于无敌舰队的此次远征,包括国王近臣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悲观的态度,即便是最初制定计划的阿尔瓦公爵也对这场错过最佳时机的行动持保留意见。只是由于菲利普二世的坚持,这场远征才得以进行,因此远征失败的消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个爆炸性新闻,但也算不上令人大跌眼镜。

    似乎整个西班牙王宫里,只有菲利普二世对于入侵的胜利坚定不移,他在自己每天的日常祈祷当中,都加上了对舰队的祝福,盼望这天主之剑旗开得胜,一扫笼罩在不列颠群岛之上的异端阴霾。因此当首战失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一开始拒绝相信,之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无敌舰队只是遭到了一次的挫败,而退入法国港口,是舰队指挥官的高明战略举动,试图通过引诱不列颠人入侵法国领海来把法国拖入战争。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给巴黎的亨利二世国王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法王加入伟大的天主教联盟,一同参与到对宿敌不列颠人的战争中去,可以预料到,这样的信会在巴黎引发怎样的嘲笑和讥讽。

    匆匆了结了入侵相关的事务,菲利普二世率领着整个宫廷,立即动身前往前任皇帝暂居的尤斯特修道院,每个人都清楚,这一次将是去送别这位统治西班牙四十年的老君主的时候了。

    此刻,菲利普二世正坐在皇帝套房的会客室当中,医生们忙碌的声音从隔壁的卧室穿过墙壁,传到这个房间里来。比起几个月前,西班牙国王瘦削了不少,他的脸色更差了,眼窝也陷得更深,眼睛下方的青黑色之前是上弦月的形状,现在已经有向满月发展的趋势了。

    西班牙国王怔怔地看着房间的正中央,原先是茶几的地方,如今却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六个月前,皇帝订购了这具棺材,并且亲自躺在里面见证了自己葬礼的排练。当排演结束时,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像是大象在临终前不愿同伴见到它的临终景象,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自己的父亲要死了,这个念头在西班牙国王的心里刚一落地生根,就迅速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竟然也会死!国王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这样道,有史以来统治过最大疆域的统治者,基督教世界的首席君主,教皇和国王都在他面前低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死!

    可他为什么不会死呢?另一个声音适时地响起,人人都会死,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乞丐会死,皇帝也是要死的,在这世上,唯一公平的神灵,恐怕就是死神了,他不收祭品,亦无法被贿赂,更不会被蒙骗,人人都会在该出生的时候出生,人人也都会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死去。

    菲利普被他的这个念头吓得了个冷战,死亡就在隔壁!它几乎是触手可及。菲利普本该守在隔壁的房间里,可他却以不愿搅医生工作的理由退居到了隔壁,而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踏入那间房,在那间昏暗的卧室里,那些家具,装饰,还有墙上挂着的提香的画作,上面都浮现着死神的脸庞。如果不是受到礼法和舆论的约束,他甚至不愿意呆在这间修道院里,生怕死神的脚步会穿过房间之间的隔挡,走到自己身边来。

    太阳渐渐落山了,仆人们点亮了整座修道院里的灯,还为国王送来晚餐,国王没有动面前的盘子,而一同前来的唐·卡洛斯亲王却吃的津津有味。

    大约晚上十点的光景,卧室的门被开了,前任皇帝的主治医生恭敬地走到国王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悲伤。

    “陛下已经命在旦夕了。”他宣布道,“我想您应当去叫陛下的忏悔神父来,我和我的同事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们在这里随时等候两位陛下的吩咐。”他又补充道。

    菲利普二世盯着医生的脸,沉默了片刻。

    “去叫神父来吧。”当国王终于开口时,他的语调比平时缓慢了至少一倍,“这样妥当些……叫他准备听忏悔,还有涂油礼,也要准备好。”

    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时,才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无数的药剂的蒸气已经渗入到家具的缝隙当中,甚至连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也沾染上了这股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沥青一样粘稠,每天开窗子通风也挥之不去。

    查理五世皇帝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他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

    “父亲。”菲利普二世捧起前任皇帝的手,“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皇帝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坐下。

    皇帝浑浊的目光从菲利普的身上移开,移向跟进房间的孙子唐·卡洛斯亲王,那目光先是严厉,而后变得无力,最后则是一种心灰意冷。

    他又看向房门处,自己的私生子,奥地利的唐·胡安正怯怯地站在门口,这孩子今年不过十一岁,如今正在自己哥哥的抚养之下,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查理五世低下头,轻轻摆了摆手,“除了菲利普之外的人都出去。”

    唐·卡洛斯亲王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而奥地利的唐·胡安则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得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后,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您肯来看我,我很感激。”等到剩余的人都离开,房门再次关上,皇帝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菲利普的肩膀绷紧了,“这时候与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皇帝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他瘦弱的胸脯在被汗水湿的寝衣之下微微起伏着,“舰队的事情我已经听了。”

    “那只是第一战而已。”菲利普二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多列亚上将和圣克鲁斯侯爵有他们的计划,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的。”

    皇帝看向菲利普二世的目光十分复杂,“我就要长眠于六尺之下了……您愿意最后听听我的话吗?”

    菲利普咬着嘴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和不列颠人媾和吧。”查理五世断断续续地道,“这世上……最难得的能力,就是知道何时应该收手。我们已经输了太多了,别把剩下的一点筹码都压上去。”

    “我们不能入侵不列颠,爱德华国王也没有能力入侵西班牙本土,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闹的不死不休。如果他要殖民地,那么就给他些;尼德兰人想要独立,那么就随他们去,甚至不妨把南尼德兰也给奥兰治,既然我们要失去尼德兰,那么就让她成为一个插在英国和法国之间的强国。我们保不住这些财产,那么就将它们扔到大街上,让那些强盗们自己去互相争抢,到那时……谁还会顾及到我们呢?这是西班牙脱身的机会!”

    皇帝因为发烧而浑身颤抖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抓住菲利普的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请您别错过,不然我即便是在坟墓里也不能安然的!”

    “您是要我坐视西班牙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二等国家吗?”菲利普轻柔却坚决地掰开自己父亲那紧紧掐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让天主的旗帜插遍寰宇,这是我的神圣使命……也许如今遇到了些许困难,可这不过是上帝的考验罢了!我有上帝的赐福,我必须获胜,我一定会获胜!”

    “我对宗教也不乏热情,”过了半分钟的时间,皇帝再次开了口,“可有时候我们需要考虑的不只是宗教……”

    “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言,这就够了。”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像钢板一样冰凉而坚硬。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一阵混杂着痛苦,尴尬以及绝望的寂静,天花板似乎从上方正向着两个人的头上压下来,四周的墙壁也朝着房间中央缩水,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让菲利普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画中的人从黑影里露出窥探的脑袋,黑色的颜料黑的像是化不开的罪恶,红色的颜料却比鲜血显得更要殷红。

    “如果您不愿意听,那就算了吧。”皇帝的叹息从他干瘪消瘦的嘴角轻轻流出,他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变得像未成熟的李子般青紫。

    菲利普二世站起身,“我去叫医生来。”

    “没那个必要。”皇帝大口喘着气,菲利普莫名地想到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是维萨里还在的话……”

    听到维萨里的名字,菲利普二世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垮了下来,嘴角也向下耷拉着,看上去非常不满。

    “他是个异端。”菲利普国王一字一顿地道,“我给了他机会,让他去耶路撒冷朝圣赎罪,可他却将我的好意弃若敝履,逃去了不列颠的那个叛教者那里!他是个巫师,是个异教徒,他会下地狱的!”

    “可如果我,只有这个巫师,这个异端,这个异教徒,能救我的命呢?”查理五世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菲利普二世不自在地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我明白了。”查理五世颓然地点了点头,失望地闭上眼睛。

    “那我去给您叫医生来。”菲利普国王站起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还是叫神父来吧。”皇帝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菲利普二世点点头。

    他重新回到隔壁的会客厅里,皇帝的忏悔神父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陛下叫你进去。”他指了指房门,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父亲的是对的。

    “爷爷和您什么了?”唐·卡洛斯亲王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晦暗深色,自己祖父的性命垂危也没有让他有多么悲痛,他发问的语气充满着好奇。

    一股火气从在菲利普二世的心口燃起,“安静些!”他朝着唐·卡洛斯亲王大声吼道。

    唐·卡洛斯亲王甚少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菲利普二世作为父亲,对这个儿子很难有多少感情,平时两人并不亲密,至于其他人在王储面前都表现的奴颜婢膝。

    他脸色难看地从椅子上弹起,不清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因为父亲的态度而生气。

    可菲利普二世却再没有心情理会唐·卡洛斯的心情,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在扶手椅上面一动不动,两只手握在一起,撑着自己的额头,因此他并没有看见唐·卡洛斯亲王眼里酝酿着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怨毒之色。

    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神父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的脸色煞白。

    “请您快进去吧,似乎就快……”

    他没有完,就冲出房间,去请医生来。

    菲利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两条腿上,强让自己站起身来。

    他重新回到卧室里,那股药味依旧挥之不去。在床上,查理五世皇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他身上唯一还在活动的部位是那几根还在抓着床单的手指。

    菲利普二世呆呆地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那对眼睛里的光芒正在逐渐消失,像是一对烧尽了灯油的油灯,白沫从他的嘴角向下流着,在下巴上留下两道痕迹来。

    皇帝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想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医生们涌进房间,他们一窝蜂地挤在皇帝的床前,互相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

    终于,领头的那个医生鼓起了勇气,走到菲利普国王的面前。

    “陛下,查理五世皇帝……驾崩了。”

    菲利普像是刚刚被惊醒一样,他浑身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从医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太阳穴上面的血管像是一群发情的海蛇一样,剧烈地扭动着。

    他在胸前机械地划了一个十字,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脚放着的一把扶手椅上。

    床边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刚刚进入房间的皇帝的姐妹和女儿们发出的,皇帝的非婚生女儿,那位前任的尼德兰女总督将自己的脸埋在父亲刚刚用手指紧紧抓住的床单当中。

    医生们离开了皇帝的床边,在对面的桌子边上一起起草着皇帝的死亡证明,而后,他们将签好字的证明交给宫廷的书记官留存。

    现在,是该处理遗体的时候了,根据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皇帝的心脏将要被从他的胸腔当中取出来,和身体分别安葬,为了避免这个血腥的场面给尊贵的王室成员们带来巨大的刺激,医生们礼貌地请陛下,王子和公主们再次回到隔壁的客厅等候,并在那里为先皇帝陛下守夜。

    客厅里已经做好了守灵的准备,桌子上点着两根新的蜡烛,蜡烛中间放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银盘子,一根黄杨木的枝条浸在里面。

    一个信使在客厅当中等候,显然是刚刚众人齐聚在卧室里时进来的,他看上去衣冠不整,靴子上也满是尘土,在身后的地毯上留下一串褐色的脚印。

    菲利普二世看了看这个信使,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那本应当对宫廷礼仪负责的宫务大臣。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越来越迷惘了,“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是马德里来的信使,陛下,关于无敌舰队的最新消息。”宫务大臣看上去像是被人照着脸了一拳似的,脸上的肥肉抖动的像是挂在屋外晾晒的床单被风吹动一般,他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都要尖利。

    那信使走到国王面前,恭敬地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国王。

    菲利普二世惊惧地看着那信封,好像它会咬自己的手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翼翼地接过那封急报,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之后薄薄的一张纸,国王展开信纸,一眼就读完了上面的那几行字。

    在众人的注视下,菲利普国王的手指在信纸上留下了几个裂口,他的眼睛睁的老大,脸上的那副表情实在是无法形容,那信纸上的每个字母,都如同一颗滚烫的铅弹,进他的身体,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

    西班牙国王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那笑声令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连那位平日里混不吝的唐·卡洛斯亲王也一路退到了墙角。

    “陛下……陛下……”宫务大臣朝着国王伸出一只手,可终究是不敢走上前去,国王看上去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菲利普二世昏倒在了地上。

    当所有人都忙着去看国王的情况时,唐·卡洛斯亲王轻轻从地上捡起了那张被自己的父亲几乎要扯烂的信纸。

    “无敌舰队在勒阿弗尔港遭遇火攻,损失惨重,部分残余战舰得以搁浅,或有极少数战舰突围出港,有关船员遣返等善后事宜正与法国方面交涉。”

    下面是西班牙驻法国大使的签名和印章。

    唐·卡洛斯用晦暗不明的眼神量了一眼那些围绕着自己父亲的人群,他将信纸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趁没有人注意他,独自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