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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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五日的深夜,马德里阿尔瓦公爵府邸的门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哼唧了两声,在床上了个滚,就要接着睡过去,却听见门房外锻铁的大门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

    门房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一盏马灯,披上睡袍走了出去。他看到一辆马车和几匹马正在大门外等着。

    “是大人回来了。”领头的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护卫放下自己的斗篷,给门房看了看自己的脸,“快把门开。”

    门房连忙拉开大门的插销,开了大门。拉车的两匹马迈着碎步,沿着环绕喷水池的石子路走了半圈,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宅邸的门前。

    阿尔瓦公爵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走进了宅邸,过了约五分钟的时间,二楼的一间房子的窗户里亮起了淡黄色的烛光,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那烛光熄灭了,整座宅邸再次陷入黑暗当中。

    第二天的午饭之后,昨天的那辆马车再次从公爵的大门前驶出。整座城市静悄悄的,此时正是西班牙人神圣不可侵犯的Siesta(午睡)时光,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到。毒辣的太阳照着满是尘土的道路,除了马车经过时引起的一阵气流之外,空气当中连一丝风也没有。道路两旁的树都垂着脑袋,它们的叶子在热气当中有气无力地轻轻抖动着。

    阿尔瓦公爵的宅邸距离皇家城堡算不上太远,宫殿的门口一队站岗的卫兵正稀稀拉拉地穿过宫殿前面的广场。汗水从他们沾满了尘土的额头上一路流下去,在它们身后留下一道道黄褐色的沟壑。几只苍蝇在空中盘旋着,马车一在宫殿的门前停下,这些害虫就迫不及待地落在车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乘客,就仿佛阿尔瓦公爵是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臭味的腐肉一般。

    满面愁色的宫廷总管在门厅里迎接阿尔瓦公爵,与公爵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总管大人头顶上的头发更加稀少了。

    “您总算是来了!”总管向前跨一步,拉住了公爵的手,“陛下每次醒来时都要问您的情况。”

    “我不想让太多人看见。”阿尔瓦公爵隐晦地道。

    “那我们走楼梯。”总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当两个人登上楼梯时,阿尔瓦公爵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朝着总管的方向偏了一偏,“陛下的情况如何了?”

    总管心翼翼地环视一圈,“算不上太好……陛下的身体早已经被掏空了,无敌舰队的事情又给了他巨大的击,医生们看上去也束手无策。”

    公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吃惊,显然对如今的局面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

    菲利普二世的房间门口平日里总是挤满了来碰运气试图让国王看到他们的贵族和官员,此时这些讨厌的飞虫已经被宫廷总管以扰国王养病的理由赶走了,因此亲眼见到阿尔瓦公爵走进房间的,只有一直在门口站岗的两个侍卫。

    西班牙国王仰面躺在床上,听到阿尔瓦公爵进来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公爵注意到了国王那青灰色的脸庞和变得有些蓬乱的胡子,平日里国王看上去就像是个苦行僧,而现在几乎已经变成在十字架上挂了三天的耶稣基督了。

    “您好吗……阁下?”菲利普二世用胳膊撑住床,试图坐起身来,阿尔瓦公爵连忙快跑几步,扶住国王的后背。

    “感谢陛下,我一切都好。”公爵往国王的后背放了个枕头,让菲利普二世靠在上面,而后朝国王行了个礼。

    “可我不太好。”国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两片砂纸在相互摩擦,“所以才要劳烦您大老远从尼德兰跑来这里。”

    “为陛下服务是我的天职,我相信上帝保佑陛下,陛下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阿尔瓦公爵宽慰道。

    国王再次做了他的标志性动作,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如果不是我对自己的情况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在这时候将您从尼德兰叫回来的。”菲利普二世咬了咬嘴唇上干枯的死皮,“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里的局势已经完蛋了。”

    “尚可支持。”阿尔瓦公爵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对国王出残忍的真相,可尼德兰的局势怎是“尚可支持”这四个轻描淡写的字所能概括的呢!

    自从无敌舰队覆灭以来,西班牙军队已经进行了数次大踏步的撤退,一直围困着的北尼德兰的布雷达要塞撤围了,原本用来作为入侵不列颠基地的安特卫普港被放弃,现在不列颠的旗帜已经在之前毁于大火的市政厅那残余的骨架上方飘扬。十五万大军在布鲁塞尔和列日之间的狭区域当中猬集一团,试图自保,虽尼德兰人还没有能力和佛兰德斯军团正面相抗,可不列颠人的远征军已经登陆,如果爱德华国王真的决定帮助尼德兰人收复剩下的一半国土,那么佛兰德斯军团的赢面恐怕也不是太大。

    “我现在考虑的并不是尼德兰,而是西班牙。”菲利普二世出神地看向天花板,仿佛是在那里看到了前来接引他上天堂的天使长圣米迦勒。

    “您之前曾经对我过,您不认为我的儿子唐·卡洛斯是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合适人选。”突然,菲利普国王毫无征兆地看向阿尔瓦公爵,用平静的语调问出了一个令公爵浑身一颤的问题。

    “我的确过这句话。”公爵看上去有些紧张,但还是坦荡地承认了。

    “您现在依旧这么想吗?”国王又问道。

    这次阿尔瓦公爵犹豫的时间就变得更长了些,“唐·卡洛斯亲王是您唯一的继承人。”

    国王摆了摆手,“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我只有一个儿子,可是王位总是不缺乏继承人的。如果让您选择的话,您会支持我的儿子成为西班牙国王吗?还是您会选择一位在您看来更有能力在如今波谲云诡的局势当中掌舵的人——例如我的私生子弟弟唐·胡安?”

    “这样的事情我无权置喙。”阿尔瓦公爵咬了咬头,一对嘴唇紧紧地抿着,就像是害怕自己的嘴巴会不受控制地出什么将要令他后悔的话似的。

    “可您肯定想过这个问题。”菲利普二世丝毫不算结束谈话,“从尼德兰来这里的半个月路程里,在某个时刻,您一定曾经想到过这个问题……我想知道您是这么想的,这将是一次私人谈话,不会对您和您的家族产生任何的影响。”

    “我的确做过一些假设性的思考……”阿尔瓦公爵思索了一会,终于再次开了口,“我从来都不是您儿子的崇拜者,但这世间自有些不可侵犯的原则,其中之一就是神圣的继承顺序。”

    “您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个了?”菲利普二世干笑了两声。

    “如果我们今天把继承顺序弃若敝履,那么到了明天,谁知道有多少位王子和公主就要自称为王呢?您可以剥夺您儿子的继承权,可许多人还会视他为正统君主,那就会导致一场内战。”阿尔瓦公爵直勾勾地看着国王,“西班牙如今担不起任何的风险。”

    “您知道唐·卡洛斯不喜欢您吧。”国王的眼睛里燃起了兴致的火苗。

    “如果殿下希望的话,我会向他递上我的辞职书。”

    “可我不希望那样。”菲利普二世道,“船长的精神不健全,那么就要给他配上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副。”

    国王咳嗽了几声,阿尔瓦公爵试图去搀扶,却被国王摆手拒绝了。

    “我要让您成为西班牙王国的摄政。”菲利普二世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的肺安静下来,“直到唐·卡洛斯有足够能力治国的那一天……如果那一天永远没有希望到来,那就给他找个合适的妻子,生下未来的继承人,由您来教导我未来的孙子,让他成为合格的西班牙国王。”

    阿尔瓦公爵吓了一跳,“陛下,这恐怕有些……”

    “不合适?”国王冷笑一声,“没什么不合适的,我现在还是国王呢……”

    “如果我要接受这个任命的话,那有些东西我必须要提前和陛下明。”阿尔瓦公爵用一种钢铁般的严肃语气道,“如果上帝真的降下灾祸,而我不得不担起您留给我的重担的话,那么我将会在第一时间内改变您的许多政策……包括不惜一切代价和国内外的敌人取得和平。”

    “我知道您会这么做的。”菲利普咕哝道,“那么……您算给这群包围我们的狼多少东西呢?”

    “不列颠人可以得到西印度群岛和佛罗里达,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墨西哥和中美洲也可以给他们,我们只保留南美洲,葡萄牙获得独立,布拉干萨公爵成为国王,受到西班牙的保护,葡萄牙的所有海外殖民地转交给不列颠人。”

    “我们承认北尼德兰的独立,南尼德兰新教徒占优势的省份可以加入新成立的尼德兰国家,尼德兰国内的天主教徒的权益需要得到充分的保护。”

    “天主教部分的尼德兰移交给法国,作为回报,法国要承认我国在意大利的权益。”

    “所以您是要抛弃尼德兰来保住意大利?”菲利普二世喃喃地道,“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那么奥地利人呢,我们怎么帮助我们的堂兄弟们?还有土耳其苏丹,他会不会趁火劫?”

    “奥地利人无药可救了。”阿尔瓦公爵冷淡地道,“我们放弃奥地利,以此换取土耳其人在地中海的中立,这是奥地利人唯一剩下的价值。土耳其人自可以在德意志邦国长驱直入,只要他们不进入意大利就行。”

    “教皇不会高兴的。”

    “那就请他亲自去对付土耳其人吧。”阿尔瓦公爵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或许上帝会因为他的这位好仆人的勇敢而降下奇迹呢。”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的了,这国家交给您,试着去拯救她吧。”菲利普二世长叹一声,“现在,我们来聊聊具体的事情……”

    ……

    当阿尔瓦公爵走出房间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血红色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房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

    公爵沿着来时的楼梯下了楼,他的步伐很快,并没有回头去看,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个躲在楼上回廊的柱子当中的身影。

    公爵刚刚从楼下的出口出去,那影子立即移动起来,穿过整个皇家城堡,进入了城堡另一头的套间,这间套房属于唐·卡洛斯亲王。

    与菲利普国王的房间恰恰相反,唐·卡洛斯亲王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在客厅里围坐着一群年轻的贵族,穿着外省特征明显的旧衣服,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腰间的一把佩剑。

    唐·卡洛斯亲王大肆招揽随从并不是什么秘密。菲利普二世国王对于这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报以公然的轻蔑态度,而这种轻蔑恰恰成为了亲王的保护伞。他的这些随从和卫士们大多出身于贫穷省份的贵族家庭,且都不是家中长子,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除了一匹马,一把剑和一个体面的姓氏以外再无他物。为了出人头地,他们愿意将自己的血和剑卖给一切愿意给他们财富和权力的人,既然总要找个买家,那么还有比王储更完美的买主吗?

    那黑影正是这些王子的私人武力当中的一员,他朝着房间里的同伴们点了点头,未经通报就进入了王储所在的内室。

    唐·卡洛斯亲王靠在一张沙发椅上,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扫着桌上的一盆绣球花,鞭梢抽着花尖,在花瓶下留下一大堆白色的碎花瓣。

    看到来人,亲王抬起头,挑了挑眉毛,示意对方禀告。

    “阿尔瓦公爵刚刚离开,殿下。”年轻贵族恭敬地道。

    “总共呆了快四个时。”亲王算了算时间,冷笑一声,“我父亲还真是信任他,信任到要把一个国家拱手相让!”

    “看来陛下已经算让阿尔瓦公爵摄政了。”那年轻贵族用余光窥视着王储的表情,“只是不知道摄政诏书的具体内容。”

    “摄政?”唐·卡洛斯亲王因为气恼而脸色发白,“我已经受够了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骑在我的头上了,你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神吗?你觉得那眼神里有丝毫恭敬的成分吗?”

    “阿尔瓦公爵是军队的统帅。”虽立场不同,年轻贵族对于阿尔瓦公爵还是颇怀着几分敬意的,“这样的人很难对别人毕恭毕敬,他们见惯了死亡,而在死亡面前,一切人终归就是凡人而已。”

    “如果我不能够让他对我毕恭毕敬,那么至少我也要让他对我感到恐惧。”唐·卡洛斯亲王站起身来,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我要让他眼里露出绝望的光,到那时,我可要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当年没有对我——西班牙的法定继承人——表现的更加恭敬一点。”

    “您是在算……”

    “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刚即位的时候似乎也有一位摄政大臣,”唐·卡洛斯嘴角露出他将兔子和野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时候所露出的那种残忍的微笑,“他后来的命运如何了?”

    “他被指控叛国罪,上了断头台。”年轻贵族低声道,“可是爱德华国王的手里有禁卫军……远远超过他的敌人能调动的军力。”

    “我不是有你们吗?”唐·卡洛斯亲王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了你们金钱,还许诺要给你们爵位,您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可我们只有不到一百人,佛兰德斯军团则有十五万人!”

    “那十五万人在佛兰德斯,在这里,阿尔瓦公爵只有他一个人。”唐·卡洛斯亲王将手搭在年轻贵族的肩膀上,“凯撒有他的大军,可当他死的那天走进元老院时,再多的军团也远在天边,救不了他的性命。”

    “另外您可别忘了,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的权力和头衔,之有国王才能给……是真正的国王,而不是被一个摄政压在头上的样子货。”唐·卡洛斯亲王嘶嘶的声音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阿尔瓦公爵有十五万把剑,不缺你们这几把剑的效劳,只有我需要你们,只有我能给你们相应的回报……现在回答我,你们跟着我一起干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那就跪下,亲吻我的靴子。”亲王的眼睛里流淌着止不住的恶意,“您的嘴唇碰到我的鞋面的那一瞬间,您就是伯爵了。”

    那年轻贵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他跪在地上,膝盖猛地撞击地板,发出擂鼓似的一声闷响。

    他像奥斯曼宫廷里的宦官那样趴在地上,不住地亲吻着亲王的鹿皮靴子。

    “我把我的生命献给殿下。”他抬着头,讨好地笑着。

    唐·卡洛斯亲王挑起一边的眉毛,“殿下?”

    “不,不,是陛下!”对方立即反应过来,再次吻上了亲王的靴子。“陛下万岁!”

    “去通知您的同伴吧,伯爵先生。”亲王收回自己的靴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