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蜡烛
西班牙发生的政变,菲利普二世国王的驾崩以及阿尔瓦公爵遇害的消息,在整个欧洲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七月六日,唐·卡洛斯亲王在马德里公告自己成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国王唐·卡洛斯一世,然而他收获的却并非整个国家的拥戴,而是全国各个阶层的敌意。在巴塞罗那,巴斯克和加利西亚都发生了暴动,连当地驻军都牵涉其中。全国都为新国王的暴行所震惊,阿尔瓦公爵一贯受到全国的爱戴,虽然无敌舰队的兵败让他的威望有所下滑3,可这样悲剧性的死亡,又把他变成了一个殉道的圣徒。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大半个王国都拒绝承认唐·卡洛斯国王的统治,一场血腥的内战似乎注定将要爆发。
阿尔瓦公爵的死讯在尼德兰引发的动荡更加激烈,佛兰德斯军团对受到他们爱戴的统帅的冤死反应极其激烈。七月十八日,佛兰德斯军团宣布和西班牙断绝关系,同时宣告南尼德兰将成立独立的比利时王国,而阿尔瓦公爵的长子则被推举为比利时王国的新国王。
新成立的比利时王国被强敌环绕,法国和尼德兰从南北两方对这个新国家虎视眈眈,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向不列颠王国伸出橄榄枝。
七月二十五日,比利时使节抵达伦敦,他全盘承认了不列颠之前和尼德兰贵族同盟签订的协定,还做出了许多新的让步。比利时同意将安特卫普港割让给不列颠王国,同时向不列颠开放其全部内河航道的通行权,不列颠商品在十年内获得免税待遇,同时比利时王国的海关,政府和军队都将聘请英国顾问来进行改革。作为回报,不列颠王国将公开保障比利时王国的独立。
虽爱德华六世国王和不列颠内阁一直不愿意过多涉入欧洲大陆的事务,但比利时王国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慷慨,因此他们没有考虑太久就点了头。七月二十九日,双方的代表在汉普顿宫的亚历山大大厅里签署了《伦敦条约》,比利时王国在事实上成为了不列颠王国的保护国。
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尼德兰的贵族们自然是气急败坏,比起北尼德兰的七个省份,南尼德兰的十个省原本要更加富庶,虽经过了战争的荼毒,但依旧是全欧洲最有价值的土地之一,更不用这些贵族们在南尼德兰都有着不菲的家业,他们本来还期待着在战争结束之后收回这些产业,如今这些算都要落空了。
在贵族们的支持下,奥兰治亲王一直和法国保持着联系,如今不列颠指望不上,尼德兰人决心和法国合作,他们向法王亨利二世提出建议,愿意和法国一起瓜分比利时,尼德兰得到北部的弗拉芒,而法国人得到南部的瓦隆,这相当于将半个比利时送给了法国。
面对这样的建议,亨利二世国王自然心动,但他又不愿意和如今气势正旺的不列颠王国硬碰硬,于是便决定采用更为迂回的手法,试图在这一团乱局当中火中取栗。
八月四日,他在卢浮宫会见了不列颠和尼德兰的大使,提出要在巴黎郊外的枫丹白露宫举办一场三国参加的和平会议,来讨论比利时问题。
至于比利时新政府,他们可以派出代表来旁听,但他们没有在会议上发言的权利,这也是亨利二世国王的精心算计,确保在会议上法国和尼德兰加在一起,可以获得两票对一票的优势。
尼德兰方面立即宣布赞同法国国王的提议,并感谢亨利二世国王为和平所作的努力。这样的表态将不列颠王国推到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境地,如果拒绝参加和会,那么不列颠就会被看作是和平的破坏者。
无数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汉普顿宫,而爱德华国王却一直没有表态,直到八月十日的上午,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一起接见了情报总监兼内政大臣沃尔辛厄姆爵士,三个人在房间里一直呆到日头偏西,沃尔辛厄姆爵士才离开王宫。
第二天,爱德华六世国王召见法国大使,宣布新任首相塞西尔阁下将作为不列颠王国的代表,前往枫丹白露参加和会。
各方都表示愿意参会,亨利二世国王心情十分愉悦,毕竟这样的重要会议标志着法兰西王国依旧在欧洲政治舞台的中央。在经历了之前的挫败之后,其它大国依旧愿意卖法兰西一个面子。他将和会召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五日,并要求枫丹白露宫的管理人员做好准备招待宾客。
八月二十日,尼德兰代表团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前往巴黎,这个代表团的首席代表自然是尼德兰执政奥兰治亲王本人。随着对西班牙的独立战争的胜利,奥兰治亲王已经成为了尼德兰人的民族英雄,他的威望水涨船高,如果能在这场和会当中再次为尼德兰谋求到足够的利益,那么这些威望就足够让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变成一个王国,让这个国家的王冠落在他的头上。
尼德兰代表团乘船抵达法国北部的滨海布洛涅,在这座已经驰名欧洲的城里,他们看到了不可一世的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残骸。那些焦黑色的船只骨架深深地陷在沙滩的泥沙里,就像搁浅了的鲸鱼,而附近的居民正从它们的躯体上剥下能够回收的木材。
看到此情此景,尼德兰代表团的成员们都颇为兴奋,他们依旧忘不了西班牙人当年在尼德兰颐指气使的景象,如今无敌舰队成了海滩上的垃圾,佛兰德斯军团和西班牙断绝关系,甚至西班牙自己人之间都爆发了内战,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令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在喜形于色的尼德兰贵族当中,唯一表情冷淡的就是他们的头领奥兰治亲王,而他担忧的原因很简单:西班牙如此强大的无敌舰队在顷刻之间覆灭,那么摧毁这只舰队的,将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
他看向阴云密布的海峡,这里距离不列颠岛的海岸不过几十英里之遥,那个岛屿过去曾经是尼德兰人最有力的盟友,可如今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两个国家共同的敌人西班牙帝国已经轰然倒塌,这桩友谊本就是因利而聚,如今自然也会利尽而散。
尼德兰是一个海洋国家,这意味着无论她是否愿意,都将成为不列颠王国的竞争对手。不列颠尼亚手握三叉戟,刚刚将海神的冠冕戴在头上,只要她环顾四周,就会发现,整个欧洲唯一潜在能挑战她的海权的,就是刚刚获得独立的尼德兰王国,那么她难道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未来的挑战者扼杀在摇篮之中吗?他们已经在南尼德兰扶植了比利时王国,十七个省被剥离掉一半,不列颠人的扼杀已经开始了。
如今不列颠化友为敌,那么尼德兰唯一所能够依靠的,就只剩下南边的法兰西了。奥兰治亲王下定决心,将要在即将开幕的和会当中和法国人站在一起,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他深信,虽他不过是个亲王,却能够周旋于那些国王和皇帝之间;尼德兰虽然是个国,可只要进退得宜,也能在大国之间游刃有余。和不列颠人结盟的时候,他已经选择了法国作为自己的后路;如今他和亨利二世国王站在一起,可关于他的下一位朋友的人选,亲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在滨海布洛涅港稍事休息后,尼德兰代表团继续向巴黎进发,八月二十三日,他们抵达了枫丹白露行宫,此时法国国王尚在卢浮宫,而不列颠代表团要第二天才能抵达巴黎,因此这一晚,尼德兰代表团成为了这座行宫唯一的住客。
枫丹白露宫在先王弗朗索瓦一世统治期间,由一座离宫别苑,扩建成为一座文艺复兴风格的豪华宫殿。可自从先王去世之后,继任的亨利二世国王并不经常率领宫廷来这里驻跸,因此这座宫殿也就逐渐寥落了下来,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像这一天这样热闹过了。
奥兰治亲王住进了二楼的一间豪华的套房,当年查理五世皇帝访问法国时,曾经在这间房子里住过几晚,斯人已逝,可这间客房却依旧保留着当年的布置,甚至连窗帘的花纹和桌布的材质都和当年别无二致。亨利二世国王这样做,既可以理解为是对奥兰治亲王这位查理五世皇帝视作亲子的宠儿的一种关怀,又可以理解为是对亲王忘恩负义的一种讽刺,其中的真意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天逐渐黑了下去,仆人们给房间里点亮了灯,奥兰治亲王并没有下楼去和他的同僚们一道进餐,而是让仆人将晚餐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要了两人份的晚餐,给出的理由是一路舟车劳顿,他实在是饥肠辘辘。
亲王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查理五世皇帝的画像,那画像大概是在皇帝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创作的,他看上去年富力强,目光炯炯,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和永不满足的野心,亲王很难将画像里的这个人物与他记忆当中的那位疲倦的老人联系起来。
他想起他得到皇帝死讯的那个下午,他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而整个阿姆斯特丹城则成为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他们为皇帝的死而欢呼,全然忘记了几年前皇帝最后一次驾临这座城市时,他们也是用这样的欢呼去欢迎他的。大众不过是一群可笑的木偶,只要抓住操纵他们的线头,那么无论你想让他们做什么动作,他们都会充满热情地去完成。
对于皇帝,他有些歉疚,正是他本人给摇摇欲坠的西班牙帝国砸下了第一锤,尼德兰则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想要一顶王冠,而所有的王冠都是由鲜血和罪恶作为材料,再由背叛和阴谋的火焰来加以锻造。他的确背叛了皇帝,可要是将皇帝放在他的位置,那么查理·冯·哈布斯堡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亨利二世这样布置房间实在是徒劳,即便是皇帝本人站在他面前,他也能心安理得,更不用这些物品了,他们不过是些记忆的碎片而已。皇帝已经死了,西班牙已经崩溃了,而他和尼德兰的时代,才刚刚要开始。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断了亲王的思绪,他看向门口,那里传来锁扣震动的声音。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走进房间,她手里拿着一个烛台,上面的一根蜡烛顶端跳动着惨白色的火苗。从那人的身形来看,这是一个女人,她的脸上带着一块黑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对蓝色的眼睛来。
“亲王殿下。”她朝着奥兰治亲王招呼,但并没有行礼。
奥兰治亲王站起身,朝着来人鞠躬,“太子妃殿下。”
那女人将烛台放在桌上,摘下了面纱,朝着奥兰治亲王微微笑了笑。
奥兰治亲王量着面前的女人,全欧洲都传着法兰西太子妃,自称为苏格兰女王的玛丽·斯图亚特那如同玫瑰花一样艳丽的美貌,可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虽的确有着清秀的五官,但却算不上是多么精致,更远远谈不上倾国倾城了。
两个人在餐桌前坐下,没有叫仆人进来,奥兰治亲王拿起桌上的大肚玻璃瓶,给两个人面前的杯子里分别倒上了一杯酒。
“我很高兴您对我的条件心动了。”奥兰治亲王拿起杯子,让里面的酒液轻轻碰了碰嘴唇。
那女人也举起杯子,吮饮了一口,在桌上那摇曳的烛光下,她的脸忽明忽暗。
“我可没过我愿意和您站在一起。”她露在阴影之外的半张脸笑了笑,“今晚我们难道不是仅仅吃顿晚饭而已吗?”
“如果您没有心动,那您为什么要来呢?”亲王用了然的目光盯着对面的女人,“而且这样迫不及待……您本可以明天和其他人一起来的。”
“我只是对您有些好奇而已。”女人又喝了一口酒,“全欧洲如今都知道您的名字,如今您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我当然想要亲眼看看您的样子。”
“那您愿意接过我的友谊之手吗?”
“这就得要您来服我了。”女人又喝了一口酒,“我从就失去了我的一切,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友谊是需要利益作为基础的。”
“我知道您想做尼德兰的国王,这无可厚非,您拯救了那个国家,那么自然而然地,您也就有资格骑在他们的头上,我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而我的公公想要开疆拓土,于是您用半个南尼德兰收买他,让他和您站在一条战线上对付不列颠人。”
“我恨不列颠人,所以我很高兴您如今也成了他们的敌人。但我不明白的是,您既然已经有了我公公作为您的朋友,为什么还要谋求我的友谊呢?”她摊了摊手,“如您所见,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没有大军,也没有舰队,我对您有什么价值呢?”
“夫人,关于友谊有一条铁律:今日的朋友就是明日的仇敌。”
“就像是您和不列颠人一样?”女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您刚刚和我的公公搭上线,就已经开始考虑和他撕破脸了?”
“我倒并不觉得我们会撕破脸。”奥兰治亲王轻轻摇了摇头,“但人总要为未来考虑,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
“而我的丈夫会继承法兰西,您想和我们延续这份友谊。”女人挑了挑眉毛,“那么我就直来直去了,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您算给我公公半个比利时,这是你们之间友谊的价格;那么我们之间的友谊,您又算如何定价呢?”
“您的倒是直白。”奥兰治亲王道,“那么我也就坦白地吧,如今法兰西的王座下埋着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这个火药桶名为宗教冲突。您的丈夫要坐在法兰西的王位上,他总要依靠一方势力,要么是他的母亲,要么是新教同盟,要么就是您和您的舅家吉斯公爵,以及你们背后的天主教势力。当然啦,您是希望他能够依靠您,这样他就成为了您手中的傀儡,从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的儿子,变成了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
“这并不算是什么秘密。”那女人依旧微笑着。
“那么您和您的舅舅,你们能够成为他的依靠吗?你们能够支撑住王座,使得它不至于在时代的洪流当中坍塌吗?”
“我听您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做不到。”
“的确如此。”奥兰治亲王耸了耸肩膀,“您,您的母亲,您的舅舅,三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的足智多谋,而你们手里握着的力量又不足以让你们凭借强力压倒所有的敌人。”
“所以您是算帮助我们啦?”
“前提是你们也支持我。”奥兰治亲王举了举杯子,喝干了里面的酒液,“你们支持尼德兰的独立和自由,支持我坐在尼德兰的王位上,那么我也支持你们在法国的统治,我们公平交易。”
那女人思考了片刻,也举起杯子,将里面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能理解为我们达成协议了吗?”奥兰治亲王朝站起身来的女人问道。
“您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友谊有了一个好的开始。”神秘的来客重新戴上面纱,“那么我们明天欢迎仪式上再见。”
“确切的,我们明天在欢迎仪式上第一次见面。”奥兰治亲王感到自己的脑子有些昏沉,想必是有些疲惫的缘故,“恕我就不远送了。”
女人点了点头,像一阵轻风般从房间里溜走。
她从仆人们进出的门来到花园里,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待她。
她上了车,从怀里拿出一个金色的瓶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在楼上的房间里,奥兰治亲王毫无食欲,他拉了拉铃,叫仆人来给他更衣。
仆人们将奥兰治亲王送入了卧室,伺候他就寝,按照平日里的规矩,他们将一根蜡烛留在了房间的壁炉架上,而这根蜡烛,正是刚才被那女人放在餐桌上的那一根。
整座宫殿陷入一片寂静当中,只有喷水池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在文艺复兴风格的走廊里回荡着,像是命运女神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