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坎特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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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蓝白色的天空像镜子一样晶莹剔透,阳光给整个枫丹白露宫以及周围的林苑,猎场和镇都刷上了一层金漆,让这座行宫看上去富丽堂皇。

    枫丹白露宫已经为亨利二世陛下的到来做好了准备,花园被重新修整过了,花匠们用蓝金两色的鸢尾花将花坛装饰成法兰西王室徽章的样子,如今鸢尾的花期已过,这些花朵都是从花房里为了国王的到来而临时移栽的。花园的石子路用细的白色砂石重新铺了一遍,树篱和草坪都被重新修整过。枫丹白露宫像是一件蒙尘的旧珠宝,经过一番仔细的清洁与保养,如今再次像它当年全盛之时那样光彩夺目。

    本地的市长,驻军军官,宫殿里的仆人,总管以及前一天抵达的尼德兰使团,都在宫殿前的广场上等候法兰西国王的到来。令人奇怪的是,奥兰治亲王却并不在这些人之列,前一天晚上他发走了仆人,而没有亲王的召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

    尼德兰使团的其他成员在早上没有见到亲王的身影,他们起初有些奇怪,但又很快释然了。很显然,奥兰治亲王有他自己的考虑,很可能是不愿意在法兰西国王面前显得过分谄媚,尼德兰应当是法兰西的盟友,而不应当是法兰西的奴仆。因此,尼德兰代表团也并没有人前去扰亲王的计划。

    早上九点半,亨利二世国王进入了枫丹白露镇,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向街道上和阳台上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他的父亲弗朗索瓦一世被称作“骑士国王”,如今他的这番作态,自然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一种模仿,意图唤起镇上的居民对那个法兰西全盛时代的回忆。从居民们的反应来看,国王的计划还是颇为成功的。

    王太子弗朗索瓦骑马跟在父亲的身后,他是一个苍白的年轻人,五官毫无特色,肿起来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法兰西的君主们像双面神亚诺斯一样,有着两张面孔,一张是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八世这样精力充沛的骑士,而另一张面孔则是查理六世和路易十一这样缺乏生命力的阴郁角色。像是抛硬币一样,法兰西的王冠在这两类人之间来回传递着,精力充沛的亨利二世,将把国家交给阴郁而体弱多病的弗朗索瓦二世。

    在国王的身后,一百名卫士环绕着三顶装饰着金色鸢尾花纹章的豪华驮轿,第一顶自然属于王后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第二顶里坐着的则是国王的情妇黛安·德·普瓦捷,这位亨利二世国王的宠姬,凭借着陛下的宠爱,在宫廷里和卡特琳娜王后分庭抗礼,从驮轿的规制就可以看出,黛安·德·普瓦捷只有女公爵的爵位,却和王后用着一样的轿子,甚至还挂上了王室的徽章,俨然有“第二王后”的气派。

    第三顶驮轿上除了法兰西的鸢尾徽章,还挂上了苏格兰的红色狮子徽章,它的主人正是法兰西太子妃玛丽·斯图亚特,被废黜的苏格兰女王。她自幼在法国宫廷长大,深得亨利二世国王的喜爱,身后又背靠自己的舅舅,大贵族德·吉斯公爵,在宫廷当中也是一股不可觑的力量。

    在夫人们之后的几辆大马车里,是国王的子女们。年幼的奥尔良公爵查理,昂古莱姆公爵亨利和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坐在第一辆马车里,克罗德和玛格丽特两位公主则乘坐第二辆马车。陛下和王后的长女伊丽莎白公主单独乘坐第三辆,她和西班牙国王菲利普的婚事刚刚告吹,据传亨利二世国王算将她嫁给奥兰治亲王,成为未来的尼德兰王后,至于奥兰治亲王的原配妻子不过是德意志诸侯的女儿,因此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障碍。

    在法兰西王室的队伍之后跟着不列颠代表团,不列颠代表团由刚刚被封为索尔兹伯里侯爵的首相塞西尔阁下领衔,在前一天抵达巴黎,并和法国国王的队伍一起前来枫丹白露。对于英国人,法国市民们就表现的冷淡了许多,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更多的则是一种好奇。

    庞大的队伍穿过了行宫前的铁栅栏,来到了宫殿那著名的马蹄形楼梯前。国王环视了一圈迎接他的人群,试图分辨出哪个是奥兰治亲王。

    亨利二世国王下了马,和当地的头面人物互相问候,终于走到了尼德兰代表团的面前。

    他笑容可掬地朝领头的那个人道:“亲王殿下,我很高兴在这里接待您。”

    那人看上去有些惊讶,随即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尴尬的神色:“陛下想必有所误解,我不是奥兰治亲王殿下,我是德伦特伯爵,亲王殿下的副手。”

    “啊。”亨利二世向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头,“那么亲王殿下是哪位呢?”

    “亲王殿下不在我们当中。”德伦特伯爵朝着国王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事实上,我们自从昨晚之后就没有见到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亨利二世转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总管,“亲王殿下去了哪里?”

    “殿下一直在他的房间当中,没有出来。”总管道。

    “亲王殿下不愿来迎接我吗?”亨利二世已经有些不满了。

    “或许亲王殿下身体不适呢,毕竟他刚刚结束长途旅行,舟车劳顿也可以理解。“黛安·德·普瓦捷已经下了轿,她走到国王身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或许他只是想摆谱而已。”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王后嗤笑了一声。

    “或许殿下只是不知道陛下抵达了。”一个明艳的少女在卡特琳娜王后身后道,她笑的像玫瑰一样甜美,一双像是水池里的月影般明亮的眼睛向亨利二世国王抛去柔媚的轻波。

    卡特琳娜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玛丽·斯图亚特:“那么亲王殿下要么是个瞎子,要么是个聋子,要么既是瞎子也是聋子。”

    玛丽·斯图亚特咬着嘴唇,虽然还带着笑容,可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像是玫瑰花刚刚盛开,就被突如其来的寒潮冻住了。

    不列颠的首相此时也走到了这群人的身边,他同样环视了一圈人群,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奥兰治亲王呢?我一直想要向他问好,自从汉普顿宫一别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怎么他不在这里?”

    亨利二世国王的脸开始发青。

    “如果他不愿意来迎接我们,那么我们就去他的房间拜访他好了。”

    人群跟随着国王涌入宫殿,他们都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显然对事情的走向十分好奇。人人都看得出来,国王很不高兴,他来这里本是要扮演尼德兰人的拯救者,再收取半个南尼德兰作为回报,没想到被拯救者反倒在他面前摆起谱来了。

    人群刚刚来到二楼,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惊恐的喊声。

    两个仆人从奥兰治亲王的套房里狂奔出来,他们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嗨,这是怎么回事!”国王大声道,“你们两个冒失鬼在干什么!”

    两个人浑身发抖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不出话来,只是用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亲王房间的大门。

    “这成何体统!”亨利二世的胡子都竖了起来,他大步走向走廊尽头,人群连忙跑着跟上,夫人们甚至都提起了自己的裙摆。

    所有人一股脑地涌进奥兰治亲王的卧房,只见亲王的心腹仆人正痛苦地跪在床边,将亲王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他花白的头发蓬乱,看上去快要发疯了。

    奥兰治亲王像是一具尸体那样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唯一的动作只有鼻翼的微微开合以及发紫的嘴唇的轻微抖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胳膊露出来的皮肤上浮现出大块的青紫色斑纹,像是尸体上出现的尸斑。

    “啊!”亨利二世惊恐地叫了一声,“他……死了吗?”

    “似乎还在呼吸。”卡特琳娜·德·美第奇量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亲王。

    一个医生被叫进房间,他检查了一番亲王的身体,有些为难地看向国王,“殿下还活着,然而……”

    任何人都听得出医生的弦外之音,奥兰治亲王已经无药可治。

    “竟然会有这种事情!”亨利二世国王惊怒交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像是中了毒……”医生不确定地道。

    卡特琳娜王后走到床边,俯下身,观察了一番亲王的脸色,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看上去倒像是坎特雷拉。”她冷冰冰地做出了结论。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臭名昭著的毒药是几十年前波吉亚家族的邪恶产物。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和他的儿子凯撒·波吉亚的敌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神秘死亡,而最终这毒药反噬了他们自己,教皇中毒身亡,凯撒·波吉亚容貌尽毁,一蹶不振。

    亨利二世国王脸上的神情像夜雾一样变幻莫测。意大利的毒药,那么或许和教廷有关?天主教会悬赏五十万弗洛林,要奥兰治亲王的命,难道这笔钱终究起到了作用?

    “殿下昨晚吃了什么?”亨利二世朝那个亲王的老仆人问道。

    “殿下叫了两人份的晚餐,现在还在外面的餐桌上摆着。”不等老仆人回话,宫廷总管已经开口道。

    “夫人,请您去看看外面的菜肴。”国王朝着王后命令道。

    卡特琳娜离开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她重新回来。

    “菜肴和酒都没有问题。”她。

    “这真是奇怪。”国王自言自语道,“那么毒药是怎么下给亲王殿下的呢?”

    卡特琳娜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壁炉架上的蜡烛,蜡烛已经烧完,那在毒药里浸泡过的灯芯已经化为飞灰,一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至于那些致命的烟气过了一整晚,早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

    “您刚才两人份的晚餐。”她看向宫廷总管,“那么殿下昨晚是和谁一起吃的晚饭。”

    “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陛下。”宫廷总管心翼翼地道,“殿下不让我们伺候,他的房间只有他自己带来的仆人能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仍然跪在床边的老仆人。

    “如果您想为您的主人报仇的话,那么就告诉我们吧,昨晚有谁来过这里?殿下和谁一起吃的晚餐?”

    那仆人抽泣着,“殿下昨晚……见过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国王问道,“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亲王殿下称她为……太子妃。”

    亨利二世如遭雷击,他转身看向玛丽·斯图亚特,她周围的人已经和她拉开了一段不大不的距离。她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一动不动,像是被美杜莎变成了一尊石像,脸上还挂着最后的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您能解释一下吗?”国王对自己的儿媳妇从未用过如此冰冷的语调讲话。

    玛丽·斯图亚特似乎刚从梦里醒来一样,“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是真的无辜,那么她就是一条极其危险的毒蛇,亨利二世心想,这样恰到好处的惊愕,一点都不会显得不自然。

    “您昨晚来过枫丹白露宫吗?您和奥兰治亲王一起用了晚餐?”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玛丽·斯图亚特惊恐地摆着胳膊,似乎是在驱散某个缠绕上她的鬼魅,“我昨晚没来过这里,我也从未见过这位亲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亨利二世国王阴沉沉地量着惊恐的少女。她和吉斯公爵,以及他们背后的极端天主教势力,一贯和罗马教廷走得很近,如果是她做的,那么也得通。夺取南尼德兰会让瓦卢瓦王室声望大涨,吉斯公爵对王位的野心他并非不知道,他自然是有理由破坏国王到手的胜利的。

    或许玛丽·斯图亚特只是一把刀子,而握着刀柄的正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德·吉斯公爵,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她可真是个没有脑子的漂亮蠢货!等到弗朗索瓦坐了国王,她就是王后;可吉斯公爵若是篡位成功,她不过是国王的外甥女而已,那位好舅舅一定会送她进修道院的。难道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不理解吗?

    “您看看太子妃。”国王向那仆人命令道。

    “那女人脸上戴着面纱,但身材看上去差不多。”

    大颗的眼泪从玛丽·斯图亚特的眼眶里向外滚落,“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在这时候,她表现的像个被吓坏了的姑娘。

    亨利二世国王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那样多的谋划,那样多的展望,如今都要化作泡影了。

    “您能治好亲王殿下吗?”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朝医生问道。

    “我们尽力而为。”医生谨慎地回答。

    卡特琳娜王后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奥兰治亲王绝活不过明天。蜡烛烧的干干净净,那些烟雾的剂量足够毒死三个壮汉。

    她看向房间另一头的塞西尔,塞西尔也在看着她。

    你们不列颠人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她的眼神道。

    塞西尔朝着玛丽·斯图亚特的方向努了努眼睛,意思是:您也借机击了您的儿媳妇,我们双方都从中得利了。

    卡特琳娜·德·美第奇垂下眼皮,的确是一笔双赢的买卖,她心想。

    亨利二世国王失望地离开了房间,人群也跟着他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