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京阪梦(47) 闭眼,联姻
回家后依然是白天, 两封淡黄色信封里的举荐信,被黎觉予统一拿了出来。
阳光下一晒,信纸们统统卷了起来,只能勉强看到东京桥, 还有几个法国人名的字样。
“三越花,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喃喃自语, 把玩着卷成羊肉的纸张。
不怪黎觉予多想, 而是她作为前资本家,绝对不相信上司体恤员工的这种鬼话, 与其天真地对外国人抱有幻想,倒不如坦率点,直面自己的能力威胁到本地人的可能。
此时, 黎母已经摆好了吃饭碗筷,看到她手中信件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个词是法国对吧,你要去法国吗?”
这一年黎母呆在家中,花费一年时间总算攻克了日语。
可认出法国的字样后,她满面笑容急转向下,自言自语:“法国,那可离华夏太远了。”
黎觉予调侃道:“法国的居住环境可比霓虹要好得多。”向往时尚、歌剧的女孩, 都迷恋法国,就像家猫幻想能乘坐火车一样。
“那要怎么去法国?”黎母问。
黎母用桌子上的积水画了一张简易地图,可爱地比划:“首先我们得过海去朝鲜, 然后一天步行三里地, 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巴黎, 这期间我们不能不吃不喝呀,还得赚生活费,得边工边步行。”
比划完后, 黎母脸上露出一丝旅者的疲惫。
黎觉予反而觉得母亲这样还挺可爱的,至少和一年前不敢出家门的她,有着天壤之别,
她笑意吟吟地反驳:“你是不是太看你女儿赚到的钱了?你看看另一张纸,资生堂送了我们一套东京桥的房子,等那边清理好就能搬过去,除此之外,我之前攒下的工资酬劳,也足够买两张前往法国,最贵的一等舱轮船票了…”
黎觉予的其他生日礼物,那些肥皂和牙膏已经被母女二人用上了,所以此刻他们的肌肤,散发着淡淡花香。
一切就像回到过去,她们还在上海黎公馆的日子里。
曾作为黎家大姐的黎觉予,每到诞辰聚会时,也会收到那么多舶来品礼物,还有前夫购置的房子,添置进嫁妆里…
突然闪现的回忆让黎母有些恍然,她看看周围——物似人是,日子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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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黎觉予在沉睡中再次进入物部家。
也不知道白天时候发生了什么,周围仆从似乎对她相当忌惮,光是一照面就低头急匆匆地跑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害虫。
黎觉予走出门厅,迎面撞见身穿三层西服的物部老爷,她微微低头了个招呼,对方却出人意料地停下步伐来。
“你要去宝冢了吗?”
“是的。”
物部老爷向来不愿意和卑微的仆人聊天,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肯在这人来人往的门厅,对黎觉予发出邀请:“茶室在举办赏枫会,一起去看看吧。”
黎觉予没有回答,老爷已经自顾自地走了。
他的举动含义很简单,就是让她赶紧跟上来…
标识着各式花样家徽的马车停靠后门两边,通往茶室的道两边满是衰落状态的枝叶,黎觉予跟在物部老爷身后,背对那些明显松一口气的仆从们,只觉得似乎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一场无声的雪崩。
怀着对一切的疑惑,黎觉予随着物部老爷入坐于茶室。
两人没有尴尬无言多久,很快,门口传来了寒喧声——物部夫人、将司少爷和一众穿着古朴样式和服的宾客走进了茶室。
今天受邀参加赏枫会的只有一家人,那就是千叶县成田屋,当中还有个老熟人堀越旬。
堀越旬和他养父母一样,身穿带有成田屋标志和服,只不过他的和服下摆绣满血色火焰,莫名让人观感不舒服。他在养父母面前,和在黎觉予面前完全是两个样子,不仅一言不发,还始终维持颔首的高贵姿态。
两家应该是熟络的关系。
才刚进来,堀越老爷就发现了黎觉予,惊奇地问:“这位是?”
“我夫人的侄女,目前在宝冢歌剧团学习…”
“宝冢吗?那可真的是美丽又优秀的姐…”
…黎觉予觉得这个情况不太对。
先不一个女仆被莫名其妙拉进聚会中,就是物部老爷这样大咧咧对客人撒谎,像话吗?
而且奇怪的是——堀越老爷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一直跟物部夫人听她的事情。
“侄女今年19?可真的是好年纪…阿旬今年也20,为了他的姻缘,夫人可是想尽办法,毕竟谁都没有一郎这样的魄力,能顶住世俗舆论勇敢追求爱情…”
“…当然如果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华夏人,自然是最好的。”
堀越老爷自顾自自己的,长期歌舞伎脸谱化表演,令他素颜时的八字法令纹格外深,这些话的时候,有种村妇般的苦大仇深。
紧接着,聚会中唯二讲话的另一人,物部老爷开口了。
他:“黎觉予,上来跟堀越老爷个招呼吧。”
门厅的侧后方,安静坐在母亲身后的物部将司,只感觉脑海中一片雪花般的空白。
他想站出身来,拉住黎觉予的手不让她上前,可母亲却紧紧拽住他的衣服下摆。
母亲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手背青筋横纵乍现,抓得他礼服下摆完全扭曲了。
物部将司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黎觉予走上去,像一颗掀开蒙布的珍珠被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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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的寒暄没有持续多久。
在黎觉予的过往被盘透前,终于,物部老爷出声,要引路带大家去观赏枫叶。
除物部夫人和将司外,其他人都一个接一个,跟着老爷走出去。
可能是故意让两位年轻人独处,一群人走着走着,等黎觉予回过神来时,就剩下她和堀越旬两人,站在秋风瑟瑟的庭院中间。
“搞什么啊?”黎觉予无语。
她斜瞥一眼堀越旬后:“周围没有人了,不用装模做样了。”
“黎姐可真了解我。”
离开养父母的堀越旬,转眼变得嬉皮笑脸。
他没有随黎觉予坐下,而是站在别人庭院当中,毫不避讳地八卦物部家:“你还不懂吗?物部老爷想介绍你我认识,看看有没有机会联姻叻!”
完物部家,他转眼又抨击起自己家:“成田屋对外总是装模做样,私下不知道多羡慕物部一郎娶了药房连锁林家,从而获得巨额财产,复兴中落的家业。至于林家要求的一夫一妻制?夫人看不到的女人算是妾吗?”
“…”
死黎觉予她都想不到,自己会从外人口中,听到物部家内部的秘辛。
不过,堀越旬错了一点——夫人连她和将司牵手都能感知到,怎么会不知道妾存在?
这样看来,最可怜的似乎是单纯无辜的物部将司,置身虚幻温馨中而不自知,将来如果知道母亲经受过什么样的磨难,也不知道有多痛心疾首。
“真可怜啊…”黎觉予叹了口气,感叹道。
她的话没有主语,堀越旬却莫名心有感应,知道她在谁。
“倒也不必那么快可怜物部将司。在场人中,谁不比他过得凄惨?”
堀越旬耸耸肩,坦率地戳破茶室里的谎言:“黎觉予,你真以为自己是物部夫人侄女吗?不过是个被私生女抢夺继承权、还被赶出黎公馆的前大姐。”
“我找梨园朋友探了一下,才知道你是前段时间的上海名人呢。”
“不过你也挺了不起的,居然那么快找到生路,闯回上流阶层。不得不,你这个求生欲,让我觉得你很不错,你我会是同类。”
这是赞美吗?
感觉不是。
而且黎觉予压根不吃这套。
她随口回复了句:“谢谢,你也不赖,成田屋养子。”
秋风席卷,然后在这个阴暗庭院里悄然收紧,像是风也在畏惧里头站着的两位恶人一样。
黎觉予大方承认自己的手段后,堀越旬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噗嗤——哈哈哈哈哈!”
堀越旬笑的时候,手一直捂在腰腹上,直到这时,黎觉予才隐隐发现,对方似乎受伤了。
“你怎么了?”
“我们联姻吧。”
两个人同时出两句截然不同的话。
还没等女方露出冷脸,堀越旬却突然将连襟和服拉开一段,毫不避忌、光天化日地露出胸膛青青紫紫伤痕。
他:“我们是一样的人,就应该联手,才能在霓虹闯出一片天。”
“开什么玩笑?”黎觉予转头就要走,却被堀越旬一句话,锤得走不动道。
“我杀人了。为了荣华富贵,我害死堀越家亲儿子,才终于摆脱梨园杂的卑微身份,跻身霓虹上流阶层…从本质上来,难道我们不是最合适彼此的人吗?”
堀越旬边,边走上前,用手指摸索着黎觉予的手心。
简直像疯了一样。
估计他自觉拥有黎觉予的把柄,才敢这么毫不顾忌地出真相,通过自爆来谋求合作…但在黎觉予看来,他就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
“闭嘴吧。我可没有害死过人。”
黎觉予一把甩开堀越旬的手,却又摆不出嫌恶表情。
因为他俩站在一起,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只能避开这类讨论,警告:“还有,你给我离物部将司远一点。”
“你拒绝我,是因为将司?”
堀越旬一脸不可置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太幸福、单纯了,根本不适合你。一个没见过黑暗的人,怎么可能跟黑暗本身在一起?”
堀越旬用着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除非他知道真相…“
他话还没完,就被黎觉予拽他衣领的动作,硬生生给断了。
这一刻,黎觉予代替了男朋友的身份,气势全开。
她一字一句地警告:“不要碰物部将司…除非你想死在我手上。“
旧伤被牵动,疼得堀越旬笑得凄惨。
他怪腔怪调的话回传在庭院中,消融在秋风中,他:“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人。”
“你等着看吧,你和物部将司无法长久的。”
庭院的另一边,两家老爷聊得哈哈大笑,出奇和谐。
物部老爷嗔怪地:“堀越,你对养子太过于苛刻了。”
“想进入成田屋,继承家族传承的技艺,这点伤苦算得了什么?”
面对指责,堀越老爷毫不在意,“不过我还得谢谢你。经过你提醒,我才反应过来——阿旬的作用,比我想象大多了。”
“如果我家将司有阿旬的半点识趣,我也不至于那么气…”
随后,两人又哈哈大笑,不像在聊双方的儿子,像在聊柜中珍藏的名贵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