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巴黎梦(13) 比惨大会

A+A-

    上海, 周公馆。

    周辰溥正伏案工作,与对面女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黎昭,东京商场的大贱卖红红火火, 你不去看看吗?”赶客潜台词相当明显了。

    然而黎昭就像看不懂对方意思一样, 撒娇式抱怨道:“不去东京了, 大地震真可怕。”

    其实不是。

    自从上次在宝冢看到黎觉予, 黎昭连续做了好几晚噩梦,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漓, 情绪失控…因为害怕见到对方,她在大初日后一天就离开霓虹,连东京都不敢继续呆下去了。

    虽然东京和大阪有一段距离, 但…万一呢?万一呢!

    这种话黎昭不敢跟周辰溥讲,只能随便乱找原因:“而且啊,我一直想预约的三越百货化妆部部长,居然在地震中死掉了!”

    话音方落,周辰溥随即抬头,微微一愣。

    黎昭没发现对方怪异的反应,继续:“太不凑巧了, 我本来婚礼想要找她化妆,毕竟她之前给公主化的妆容上过报纸,结果现在…”

    居然死了吗?

    那抹黄色洋服的少女, 那个身穿婚纱上舞台的少女, 浮现在周辰溥脑海中, 令他稍微有些在意,有点难过。

    而且这种难过,在听到黎昭满心满念都只有她的婚礼后, 被无限扩大。

    不过,周辰溥向来不直白表露情绪,即使再在意,他也只是微微顿首,语气生硬地训斥:“人死要尊重,不要放到嘴上讨论。”

    一句话,老干部气息直接拉满。

    本来想继续撒娇的黎昭,有种被训导主任斥责的错觉,只好干笑着转移话题,:“嗯,东京大地震实在太残酷了,我就不了,听辰溥哥哥损失好多钱…”

    黎昭边,边拉扯肩膀上那块蓝丝绸披肩,要她对灾区人民、不幸死亡者和损失财产有多可惜,周辰溥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反而觉得她像不谙世事的天真大姐。

    真好笑啊,明明不是正经的姐。

    周辰溥对这种矫揉造作没有兴趣,低头继续翻阅自己手上的资料,定主意不理会对方。

    然而黎昭这种草芥般的私生子,趋炎附势和攀附权贵差不多属于刻入他们基因的东西,即使被讨好对象无视,也能佯装不知地走上前,无所不用其极地纠缠对方。

    “欸,是法国留学学会吗?”她拿起周辰溥放在桌边的资料,摆弄所熟知的法语。

    “嗯。”

    “我能去学习吗?”

    “这是勤学俭工学会,不适合贵族大姐。”周辰溥倏地收回资料,“如果觉得在国内无聊,可以去法兰西看看,那里的时装彩妆也很不错…”

    ——真的是刀枪不入啊。

    黎昭双眼毒蛇般紧盯周辰溥头顶,心中暗暗感叹。

    周辰溥头顶有两个发旋,在黎昭看来,这种人天生强硬,坚持自己所认定的理念,旁人想要亲近起来实在是艰难。如果不是周家和黎家关系亲密,无论是生意还是人际多有来往,死黎昭都不会费工夫来讨好对方。

    好在,那位黎家正牌大姐,他的青梅黎觉予现在在霓虹。

    只要她黎昭不再去那个地方,黎家周家就不会碰上黎觉予…

    所以黎昭并不着急——即使现在周辰溥态度多么恶劣,但假以时日,他总是会改变的。毕竟,谁会永远记得一个消失的人呢?

    “我会接受你的建议的。”黎昭笑得温柔,“听法国香榭丽舍大街相当时尚,等辰溥哥哥空闲下来,我们再一起去。”

    “…”

    “到时候再看吧。”周辰溥头也不抬,语气不耐。

    **

    香榭丽舍大街,巴尔克发型店内。

    人来人往,生意红火。

    黎觉予提早一个时出门,到达发型店内时,全店9个员工都在岗位上了。

    这些员工中有的人认识黎觉予,有的人连话都没过,但见到黎觉予后,都如出一辙地展现出她们的友好。

    “黎,早上好啊。”

    “今天也要加油噢!”

    “巴尔克先生能找来黎,实在是我们的幸运…”

    黎觉予都熟能生巧了,过去在三越百货店,她和资生堂合作后,也是这样情形。

    因为有过类似经验,她并不慌张于法国人出奇的热情,反而领导气息十足地点点头,:“是我要感谢大家才是,毕竟客人那么多,没有大家的帮忙我可应付不过来。”

    “你太客气了宝贝。”

    “最近前台接待姐开账单都开麻木了…”

    没错,黎觉予能一举成为法国人宠儿,巴尔克发型店吉祥物,还是因为那个“钱”字。

    自从摆出彩妆娃娃后,巴尔克先生的玻璃橱窗,成了香榭丽舍大街上新的景观点。不少外国客人闻讯而来,只为观赏最新的妆容娃娃,还有排队等待化妆。

    虽然也有别的发型店效仿该操作,但他们没有黎觉予随机应变的妆容技术,也没办法将模仿化出的彩妆娃娃,照搬到客人脸上。

    于是乎,模仿人全都走上珍妮的老路,只有巴尔克的店,能一直如此红红火火。

    再加上黎觉予并不是吃老本的人,相反,她回家后进入幻境前,都会抽出时间研究巴黎新时尚,争取制作出更多、更受欢迎的彩妆娃娃…

    就算是不知道黎觉予是彩妆娃娃首创者的顾客,也能通过对比橱窗,发现黎觉予的彩妆娃娃,比其他店铺风格更多,更精致。

    于是这些娃娃,宛如蝴蝶,在香榭丽舍刮起难以控制的风暴。

    街角玩具店靠树脂娃娃赚翻了。

    一些贵族孩高价购买娃娃,再送去巴尔克店内化妆,店长挤压库存的两箱子南美娃娃,一周时间全数卖光,店长甚至决定下周返回南美,再进些娃娃回来。

    至于巴尔克发型店嘛…

    明明是三点喝茶时间,店内却忙得跟新年放假前一样。

    在光亮的日光灯下,所有发型师、化妆师的手指甲都被染成不同的颜色,由于频繁清洗,她们的十根手指都像春茧一样透明。

    对比之下,珍妮就像童话中的睡美人,独自坐着,没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珍妮,赶紧背诵妆容,至少把1号娃娃的妆容啃下来,行吗?”安美琳忙疯了,百忙中抽出时间恳求这店内唯一空闲的人。

    “我会化妆的!”

    可能是安美琳语气很不客气,珍妮露出被掌掴的屈辱表情:“我只是不会怎么随机应变。如果客人不满意我的妆容怎么办,如果…”

    “要命了…”安美琳仰天长叹。

    正当此时,巴尔克倏地从紧闭大门的办公室走出来,安美琳立刻跟逃跑的精灵一样,躲得无影无踪,除了待客室内和客人的交谈,整个店内静悄悄得跟丢了魂似的。

    “珍妮过来一下。”巴尔克像扔炸弹一样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到和善的巴尔克露出这种表情。法国人不擅长生气,大多是笑眯眯地些好听话,背地里再通过文书资料,强硬拒绝对方。

    几位老店员都不出声了,眼睁睁看着珍妮进老板办公室。

    门刚关上,巴尔克直入主题:“店铺里一共有九名店员,其中有六个伙伴因为负责在外送货、上门服务,不常在店里。”

    “可是通过提醒费账单,我相当清楚她们的职位和每天在做的事情。只有你,珍妮,我到现在都分不清你在店里究竟是什么工作。哪怕是女佣,也有杂役、细活之分,为什么珍妮你没有工作?”

    “我还在学习中…巴尔克先生。”珍妮很羞愧,眼睛直勾勾看着巴尔克脚上漂亮的靴子,注意力飘到那些报废娃娃身上。该死,那是她下个月的房租!

    再赚不到钱,被房东赶出来了怎么办?

    珍妮在思考着这个人生大事,但很快,巴尔克就会用行动告诉她“命运跌宕起伏没底线”这个人生道理了。

    沉吟片刻后,巴尔克先生坚定地:“宝贝,告诉你一个最后通牒吧。店内的工作人员太多了,你也可以看到,待客室都快站不下了。”

    “所以我下个月会裁掉一个员工,以提醒费账单作为基准。”

    宣布这个决定后,巴尔克先生挥挥手,让珍妮下去了。

    被侧面提点开除的珍妮,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心无念想地走出办公室,透过走廊隔窗,久久地望着门外认真工作的黎觉予。

    这一刻,她痛切地感觉自己好可怜。

    明明在店内工作得好好的,却突然跑出一个优秀的女孩,将这个位置夺走。上帝为什么要那么不公平,让两个年轻女人站在一起,强迫她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珍妮闭上盈出泪水的双眼,暗道命运的不是。

    **

    当天下午,员工休息室就出了件大事。

    不知道是谁,将库存的脂粉都碎了,红的粉的白的腮红粉底混在一起,变得油画颜料一般乱糟糟的东西。

    员工们只得暂时取消接下来客人的预约,先行前往塞纳河下游的工厂取货。

    “究竟是谁那么大手大脚啊?”

    安美琳忙碌的时候,表情和语气总是很坏,特别是工作被迫断后。

    察觉到周围人情绪不好的黎觉予,立刻建议:“我们先休息下吧,反正客人也能理解。”

    所以,黎觉予能那么快被法国人接受,除了她本身彩妆能力外,和这察言观色的本领也脱不了干系,“大家都休息下吧。这些垃圾可以交给运输垃圾的莫得大叔,让他顺便清掉。”

    “也只好这样了。”安美琳感恩般松口气,走出店铺买咖啡提神,“黎喝什么?”

    “冰美式,今天开了不少账单,我请大家吧…”

    “天啊,甜心你真好。”

    …一旁珍妮才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黎觉予竟然被大家接纳了。

    身为法国人,她能看得出来,这种关系不是法国人虚假交际,而是真切的友谊。

    但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

    见休息室只剩下她和黎觉予,珍妮立刻酝酿出眼泪,站到对方面前哭诉:“黎,我真的好羡慕你,那么优秀那么出色还那么有创意。”

    “谢谢?”黎觉予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刚刚巴尔克先生告诉我个悲惨的事情,下个月,店铺会开除提醒费账单最薄的员工,我到现在都没服务过几个客人,不想被开除。”

    “然后?”

    黎觉予不是那种对女孩眼泪束手无措的人,所以看对方的表情,就像坐在第一排看戏的挑剔贵妇一样,差点让珍妮不下去了。

    珍妮摇摇头,将这种错觉丢掉,总算直入主题:“黎你可以辞职吗?”

    “你那么优秀、那么漂亮、那么有钱,香榭丽舍大街任何一个品牌都会欢迎你,为什么一定要呆在巴尔托先生的店里。你知道吗?像我这种住在第十区的平民女孩,除了这里根本没地方可以去。”

    “我妈妈在豆腐工厂上班,爸爸只是一个计程车司机,全家人的生计都得靠我…”

    珍妮可能是想感情牌吧。

    也不知道她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话里话外生动描述出一个没有资产的资产工人家庭生活,妄图靠这个获得黎觉予的同情。

    然而…黎觉予:“我没有爸爸。”

    “我妈妈无业。”

    “我没有家,现在住在笛卡尔大街的破烂旅馆里,每天都要爬10分钟楼梯。”

    …

    三次暴击。

    珍妮想过黎觉予会流着泪同意,也可能会面无表情地拒绝,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黎觉予居然当场比起惨来。

    最重要的是…该死!黎觉予家真的比珍妮家还要惨。

    随便一对比,就能衬得珍妮是个快快乐乐、父母双全、还在法国有自己家的幸福女孩。

    “那我怎么办啊?”这次珍妮的眼泪就是真的了,“没有客人,真的是我的错吗?”

    “对啊,是你的错。”按照珍妮的法,惨者更有话语权,于是日子最惨的黎觉予不客气地直面批评对方:“彩妆娃娃为我争取不少客户,可是安美琳等发型师,也能从中获得客源,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们很积极、她们有在吸取经验不断进步。”

    “实话,我看到你效仿彩妆娃娃的时候,还是开心的,我觉得你这是你肯努力了。”

    黎觉予在话。

    她就像歌剧女演员一样身体修长,像贵族姐一样仪态端庄,让珍妮觉得无地自容。

    她恨不得立马转头离去,可心里却十分清楚:黎觉予的是对的。

    “所以,你到底在店里瞎耗什么啊,快点振作起来吧,巴尔托先生店铺可是个好工作。”当过部长的黎觉予,话毫不客气,“不要再毁坏化妆品了。”

    “哪怕大家都不工作了,你也是提醒费账单中最薄的那个…”

    黎觉予表情严肃,双目炯炯,让珍妮的精神破天荒地为之一振。

    难得的,她心中产生了敬佩黎觉予的想法——黎无论遭遇何等不幸,总是保持健康心态。

    所以,不如再信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