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苗氏小禾
那女子掀开挡住面部的头发,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来,不是禾又是谁?
禾是沈家大公子的侍茶婢女,比晓珠大一岁。
因大公子对茶十分讲究,禾常来厨房,与晓珠讨论煮茶、晒茶之艺,一来二去,二人又都是大公子十分看重的人,渐渐的便熟识了,关系也处得极好。
那日,裴县令带人来抄了沈家,众婢子都被遣散出府去。晓珠与王大娘自行去过活,禾被她婶娘接走了。
哪知道,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禾叹口气,耷拉着眼睛,不止没哭,反倒一派平静超然,缓缓给晓珠讲起这一年多来她的遭遇。
沈府散了,禾原想着,自己有些积蓄,有制茶的手艺,做个买卖,也不难过活。
哪知道,禾前脚出了沈府,婶娘后脚就来了,声泪俱下,要接禾去她那里住。
叔叔常年卧病,起先禾在沈府时,每个月还要拿钱去替叔叔买药,现下她也自身难保了,就欲拒了婶娘。
可婶娘扭着胳膊,硬是不放她走,还堂哥不成器,娶了个媳妇也极为凶悍,她就当儿子没了,要与禾这个侄女相依为命,一家三口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禾父母早亡,在锦官城里确实只有叔叔这一个亲戚,受不住婶娘成日哭诉,答应了下来。
叔叔家是庄户人家。叔叔下不了地,只能请人来做活儿,婶娘帮人浆洗衣服,日子倒也不是过不下去,何况禾还有多年的积蓄。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还在睡梦中,忽的被一个麻袋套头,接着被人扛着走了,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等她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万花楼,等着她的是笑眯眯的老鸨。
好些天后,她才知道,叔叔发病死了,婶娘当夜就找万花楼的人来,把她卖了。
“从此,我便是万花楼的春娘了。”禾幽幽道。
晓珠别过脸去,不忍再听。
万花楼是什么地方,富贵者的销金窟、男人的温柔乡,但却是贫贱者的伤心地、女子的坟与冢。
老鸨折磨那些不听话女子的法子,名声暗自在外,连那日夸口的李昭,在万花楼面前,都甘拜下风。“折磨女人,这南屏县万花楼算第一,我便是第二。”
晓珠越想越怕,两弯柳叶眉越皱越深,眼泪着就要下来了。
禾抿唇:“晓珠别担心,那些日子,我不是捱过来了么?”
晓珠握住她的手,心疼地道:“是、是、是,都过来了,禾你以后有什么算?”
“如今我已不是女儿身了,嫁人是不指望了。”禾直直白白地道。
晓珠脸色煞白,愣住了,她没想到禾竟这般直白。
禾淡淡地笑了:“我已想通啦,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好在,我只接过一个客人,那人挺好的。他来此地办事,包了我几个月,私下给了好些银子,还教我读书写字。”
禾抬头,看向窗外广阔的天地,长舒一口气,“那时我才知道,咱们之前在沈家,真是坐井观天呵。”
这话晓珠也同意。
她们以前在沈家时,成日就是为了讨公子们的欢心。
若是公子赏了她们一块糕点,大家能高兴好久;若是公子生气,每个人都要整夜睡不着觉,一件事一件事去回想,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更有那些争风吃醋、互相为难的,数不胜数。
晓珠也是到了外面,才知道世事如何。
好日子或坏日子,都要一点一点地自己去过。既艰难,又自由有趣,比当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好多了——更何况,她们只是丫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金丝雀。
只是禾……她的经历比自己可凄惨多了。晓珠抬起头,无限哀泣地看着禾。
禾“扑哧”一声笑了:“别那样看我,后面的事儿都安排好了,我就苦尽甘来啦。”
“我在荆州还有个表姑,我已按裴县令的给她写了信,将户籍挂在她家门下,在衙门里也立了公文。此后,我便有了身份,谁也不敢再无缘无故卖了我了。”
本朝规定,若是在官府里立了公文状纸,人口便不得贩卖。但绝大多数的父母亲戚,从不去衙门为女孩儿立户,就是为着哪天缺了银子,直接将女儿卖了。
晓珠点头:“如此甚好。那……接下来,你准备等表姑来接吗?”
“不,”禾回答得很干脆,“我的那位客人,北地风雪塞涂,南国烟雨凄迷——世境之大,有无数可看的东西。现在我自由啦,想去看看。”
禾话一套一套的,与之前大不相同,把晓珠听得一愣一愣的,更兼,她要自己去外面看看,这可是这里的女子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窗户里透进来一线月光,把禾的影子拉得老长。虽则单薄,却站得很稳。
又听禾道:“这还多亏了裴大人,他可来得真及时,否则我就被老鸨抓回去了。”
晓珠默了一瞬,想起白天县令在街上的举止,着实是大快人心。但一看见禾的脸,她又想起了什么,斟酌了下,还是道:“你……你不关心大公子他们么?他们……也是被裴大人抓走的。”
禾道:“起先在婶婶家时,也有过埋怨,我若还在沈家,何至于做那些浆洗的粗活儿。后来进了万花楼,更是日夜祈祷公子们能来救我。”
“可是……唉……那个客人得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公子们犯了事儿,该如何衙门自有公断,我无能为力;我误信恶人,落了难,也不该指望有人救,终还是要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
“所以,我跑了好多次来着,总让他们抓住,最后遇到裴大人,才出了来。”
今夜遇到禾,忽然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晓珠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她这句话,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
终还是要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
她原以为自己离了沈府、失了王大娘,险些失贞于李昭、殒命于吴朗,已是天大的不幸。
纵然在裴家过得还不错,总也怀念过往在沈府的日子。
——人也是这样,回忆总会带上一层玫瑰色,将过去的苦全然掩盖了,留下了的尽皆是好。
这样,越是怀念,越是惧怕裴屹舟,可又不得不承认,由她自己的眼光看来,他着实是一个好人。这两种观念日日在晓珠脑海中缠斗,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儿似的。
可是禾……禾饱经凄惨,心却更为豁达,根本不纠结自己纠结的那些事儿。
是呀,沈家公子的事儿,自有朝廷决断;裴大人是好人还是恶人,天长日远,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去纠结那些?
禾经历了那样的事,尚且知道要往前看,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她呢?有什么理由再沉溺过往、畏葸不前?
*
等到晓珠从大牢里出来时,月亮已然升上了中天。
裴屹舟披着一身月色,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怎么样?”
晓珠低着头,不去看裴屹舟的脸:“大人放心,她们都很好,便是那些没有家人的,心志也坚毅着呢,决不会做寻死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晓珠便略略地讲了她与禾是旧识的事儿。
裴屹舟听罢,笑道:“如此甚好。”又道,“她在那种地方能遇见贵人,实在是造化极好。那人离开之前不止给我留下了万花楼的证据,还将禾的婶娘一并惩治了。”
既然禾与裴屹舟都不挑明贵人的名字,定然是不能泄露,晓珠便只问:“如何惩治的?”禾的婶娘实在可恶,哄骗侄女的钱财不,竟将人一并卖了。
裴屹舟却不细讲,只道:“那位雷霆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晓珠脸色一白,禾的婶娘年过四旬,哪里还有青楼能要她?除非是去做了下等军-妓……
裴屹舟见她模样,又道:“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晓珠不必为她担忧。”
晓珠只是一时被吓住了,心里却并不同情禾的婶娘。她虽不出县令大人那样的话,却也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对恶人泛滥的同情便是对好人的伤害。
她更多的是吃惊,那位贵人事情做到了这份儿上,竟不直接将禾救出来,还绕这样大一个圈子,专要让禾自己出去,这是何等曲折的心思?又为的是什么?
月光如水,泄了一地碎银。裴屹舟拎着篮子,默默跟着他身后,二人从县衙出来,穿过甜水巷,回到裴家去。
到了院子里,裴屹舟扬了扬篮子,道:“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让冬青来收拾。”
晓珠仍不发一言。
裴屹舟轻哂一下,转身欲走。
“大人!”晓珠忽的低低地叫了一声。
裴屹舟回头。
“她们托我……”她磕磕绊绊道,“托我谢谢……大人的照拂。”
裴屹舟垂眸。
芙蓉树下,晓珠微微扬着脸,虽还是拘谨得很,到底比往日好多了。清冷月光扑在她白皙的面容之上,显得越发清雅可人。
他微微一笑:“无妨,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