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椒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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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日后,牢狱里的女子们就走得差不多了。

    有些运气好的,是家里人来领了走的,父母姐妹心疼,哭成一团。

    有些没人来领,却也有些远房亲戚。

    还有些人,无父无母,也无亲戚,便自己领了卖身契撕了,到乡下,或是哪里独自过活。——她们也想开了,一个人过活,总比在万花楼遭人蹂-躏的好。

    禾等得远方表姑的身契文书来,是最后一批走的。

    送别之时,晓珠念及禾前路漫漫,将自己的一半积蓄送给了她。禾推辞几番,到底拗不过晓珠,收下了。万丈中,立在城门口的晓珠,眼看着背着青布包袱、一身素衣的禾,消失在了远方。

    如今,沈府四散,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厨娘晓珠也该回家做饭去了。

    回家的路上,遇上一个老爷爷在卖青椒,晓珠看他年纪忒大了,一早上也没卖出多少,便一口气全买了,预备做道许久未吃过的青椒酿肉。

    青椒酿肉是蜀地的一道家常菜,做法也不算太难,主要在青椒大量上市的夏秋时节吃。

    肉馅儿与青椒融合,荤素搭配,荤者鲜嫩,素者清香,整道菜入味儿又不油腻,令食客回味悠长。

    同样的,还有苦瓜酿肉,只裴灵萱挑食,不爱吃苦瓜,晓珠便没有做。

    先选三肥七瘦的猪肉馅儿,剁成肉泥,加入葱姜蒜末、黄酒、酱油等各种调料与淀粉汁儿。

    蜀地各家都会做青椒酿肉,味道大致相同,却有些细微的差别,便是因为肉馅儿的不同。有些人喜欢吃纯肉的,有些人爱加各种菜进去。

    晓珠选了裴灵萱爱吃的平菇、秦嬷嬷爱吃的马蹄碎、冬青爱吃的木耳丁——只裴屹舟的,她却想不起——略略拌了一些进肉馅儿里。

    青椒籽掏空,将肉馅儿灌入青椒之中,满满当当的。晓珠一边灌一边听,外面书声琅琅的: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1]

    这是裴灵萱在院子里读书。因了今日休沐,裴屹舟空闲,正揪着她不放,硬要她将这几段背下来。

    裴灵萱翻来覆去地读,多读了几遍,就听声音越来越了,然后又猛的一下,声音又大了起来。

    晓珠知道,这定是因为她读着读着瞌睡了,然后被县令的竹板狠狠敲了一下。

    到了后来,在厨房挂耳边风的晓珠,也记得住这些句子了,只仍不知道这些字如何写。

    手上不停,做着一道道美味珍馐,脑中却想,灵萱会读书写字,禾也会,只有自己不会……

    一盘子青椒已然灌完了,晓珠也起精神来,起锅烧油,下灌了肉的青椒下去煎炸。

    青椒慢慢变了色,肉香也全然被油激发了出来,外面裴灵萱的读书声也越来越慢了,显然就是因咽口水耽误了。

    待到青椒表皮焦黄,就到了这道菜的最后一步——勾芡汁。取酱油、糖、盐与芡粉,做成一碗浓浓的酱色芡汁,下入油锅中。待芡汁在锅中熬制一会儿,变得浓稠,便可出锅装盘了。

    裴灵萱被裴屹舟盯了一早上,魂儿早已飞了,见晓珠端了各种菜色上桌,把书本一合,跳起来道:“晓珠姐姐饭做好了,要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屹舟抬眼看去,饭桌上有木耳炒鸡蛋、莲藕排骨汤、蒜泥空心菜,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菜色,浓香赤酱的,令人食指大动。

    因了今日冬青陪秦嬷嬷去普济寺上香,在寺里用斋饭。吃饭的只有他们三人,晓珠便只简单做了这几种家常菜。

    但看在裴屹舟的眼里,却活色生香,尽是市井人家的温馨气息。

    他失神了一瞬,才对身旁的妹妹道:“也好,你吃饱了,下午挨起来,也受得住。”

    裴灵萱:“……”

    裴屹舟已收了笔墨纸砚,往书房里去了。

    院子里,秋阳暖暖地照着,映得树影婆娑,裴灵萱跪坐在竹椅子上,盯着几碟子菜,大饱眼福。间或有几片花瓣落到桌子上,她手虽胖,却十分迅疾,一掌就抓了去。

    院门嘎吱嘎吱的,像是外面有人在推,却推不开。灵萱看去,儒平的半个脑袋露在院门底下的缝隙里,他唤道:“萱萱,萱萱!快开门,我是儒平!”

    灵萱慌忙跳下椅子去,蹲在门边,胖乎乎的身躯把儒平的视野全然挡住了:“嘘嘘嘘!别话!”

    儒平道:“怕什么,早上我看见冬青和嬷嬷一道出城去了,是特意过来帮你抄作业的。”

    “祖宗,别话,我哥哥……”

    话音未落,裴灵萱后领子被人提溜起了,门栓一开,儒平皮球般滚了进来,后领子也让人提住了。

    裴屹舟一手一个,冷脸问道:“你们方才在什么?”

    灵萱怂了,不敢回话,儒平嘻嘻笑道:“方才,我在家里闻着大人家的饭菜香了,巴巴儿地就过来了。”

    裴屹舟笑了:“你家在彩霞巷,与我家这甜水巷,隔了七八条街呢。”

    儒平又道:“我家的狗丢了,我出来找狗,路过这儿,就闻见了。”

    裴屹舟:“没听过你家养了狗。”

    “昨天……昨天刚养的……”

    正从厨房出来的晓珠,见着裴屹舟一手拎着一个“胖冬瓜”盘问,那模样有趣极了,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引了那三人侧目。

    晓珠一直在做饭,让厨房里的烟火气熏得脸色绯红,额头还沁出了微汗。

    裴屹舟见状,道:“也好。”将两个人往桌旁一扔,“儒平老来我家吃白食,今天罚你洗碗。至于灵萱,吃完饭,可要把左手洗干净些……”

    裴灵萱:“……”

    四个人一方一桌,吃起饭来。

    裴屹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晓珠从来闷闷的不话;裴灵萱又想着下午要挨,耷拉着脸,老大不高兴;只有儒平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啧啧称奇:

    “晓珠姐姐,我真是好久没吃过青椒酿肉了,以前我阿娘也老做,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儒平的亲娘三年前生病去世了,周掌柜的娶了填房。后娘从不短儒平银子,对他也还不错,但他就是在家待不住,老往裴家跑。

    晓珠道:“那你多吃些,锅里还有好些呢。”

    儒平听了,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扒拉了两口饭。接着,嘴瘪了瘪,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像不要钱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这场景,莫是晓珠,就连裴屹舟、裴灵萱两兄妹都被吓住了。

    儒平年纪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皮脸,任你如何责他、赶他,从来都笑嘻嘻的,何曾掉过哪怕一丁点儿眼泪。

    晓珠慌忙掏出手绢,往他脸颊上抹去:“怎么了?难道是吃多了撑着难受?”

    儒平吸溜一下鼻子,大声道:“不是,不是。实在是……”

    他看看裴屹舟,又看看晓珠,“往年,阿爹、阿娘、我,也像县令大人、晓珠姐姐和我今天这样,坐一桌子吃饭,一家子和和乐乐的!”

    他又看了一眼裴灵萱,“只没有你,你是多的。——呜呜呜,我可真想念阿娘!”

    真是童言无忌吓死人!

    此话一出,晓珠吓得一哆嗦,筷子都掉地上了,弯腰去捡,半天捡不起来。

    裴屹舟也皱起了眉,上手就呼了一下儒平的后脑勺:“孩子瞎什么呢?”

    裴灵萱鼻孔对着儒平,大大地“哼”了一声:“纵是一家人,也是你是多的,这是我家!”

    儒平没料到,一句话得罪了三个人,抽抽搭搭半天,才道:“好吧,我瞎的,但实在是像……”

    吃毕了饭,儒平果真洗碗去了,晓珠将刀具等危险之物收好,教了他如何洗。儒平本就聪明,又爱与锅碗瓢盆交道,很快便上手了。

    晓珠正在厨房门口洗手,裴灵萱哭丧着脸跑来。

    “好姐姐,一个人上课,我真是怕了。今日也不用你洗碗了,求求你了,就跟我一起上吧。”

    晓珠这几日一直在想,禾之前和她一样,现在已然能独自外出,除了有官府立文的身契,也是因她识文断字,不会轻易被骗了去。

    按她自己的计划,先在裴家做着,攒够了银子,就去开了饭馆儿。若是有忠厚老实的可靠人,便嫁了,若是没有,有饭馆儿也能平淡过一生。

    这第一步,也须得识文断字。只她上次拒了县令,后来怎样也不敢主动开口。

    如今,裴灵萱主动来提,晓珠便顺着坡下了,还当帮了她的忙。

    *

    裴屹舟听裴灵萱欢天喜地地晓珠今天也要来学,倒没惊讶,只多从书房拿了套笔墨纸砚出来。

    晓珠同灵萱一样,乖巧坐着,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上次禾的事儿着实让她想通了,先不去纠结县令与沈家的恩怨,一门心思做自己要做的事儿才是要紧。然则,真真儿到了这时候,活生生的县令出现在她眼前,她还是挺紧张的。

    县令先让她写几个会写的字,晓珠写了自己名字,并一二三四一些数字。

    裴屹舟瞧着歪歪扭扭的“晓珠”两个字,笑道:“晓珠可知自己名字的由来?”

    晓珠怯怯道:“是‘藏之比明珠’。”

    裴屹舟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这几个字。“这是欧阳永叔的诗,‘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

    晓珠点头。

    县令又纠正晓珠的握笔姿势,到后来,竟握着晓珠的手写“藏之比明珠”五个字,晓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

    [1]出自《声律启蒙》,后文还有提及,只加引号,不再赘述。

    数据好像特别扑,是不是剧情太平淡了,没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