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县衙大堂与裴家本就隔得不远, 晓珠收拾停当后,牵着灵萱,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今日衙门大堂紧闭, 似在审案,但却没几个围观者。按照经验,应是事情不宜传播,是以衙役放出过话,不许旁听。
既如此, 她们还来看什么呢?
晓珠正疑惑着, 胳膊却被灵萱一拉:“晓珠姐姐,咱们从侧门儿进, 哥哥了, 给我们留了好位置的。”
晓珠被拉进了县衙大堂的内室,隔着一帘子, 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罪妇曹氏、春玲,雇侯望儿、钱孙、刁四儿杀人,人证物证俱在, 还有何话可?”裴屹舟的声音,冷冷冰冰, 寒得瘆人。
晓珠心里一惊:他们一同下山回的家, 怎么她睡了一觉, 而县令大人已经把人抓来审起了案子?挑起帘子一看,果然堂下跪着曹氏、春玲等一干人。那凤儿姑娘也在。
外面的师爷正在陈述证据以及律法, 晓珠放下帘子, 见屋里的灵萱已经拿着盘子里的卤煮花生, 七七八八地剥起来了。
晓珠问这馋猫儿:“昨天我们回来了,县令大人又出去了吗?”
灵萱吃货, 一口玫瑰甜露,一口卤煮花生,吃得两颊鼓鼓,仓鼠一般:“可不是,他昨天回来,变了个人似的,对谁都轻言细语的,还对着月亮傻笑,吓得我哟。”
灵萱两肩一耸,颤了颤身子,做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后来你屋子里灯熄了,他傻笑着盯了一会儿,才叫了冬青,拿着刀,杀气腾腾地出去了。”
“再回来就是早上了,买了东兴楼的果子回来,让我和你一起来这里。”
晓珠从灵萱这支离破碎的言语里,已瞧出了端倪。恰似寒冬腊月里,饮了一盏热茶,融融暖意流过心房——她睡了一觉,他就做了这么多事了!
县令大人捉拿要犯、审案子是本分,可也用不着大半夜的去呀。
阿章家在花照壁街的百灵巷,东兴楼在狮子街,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他办了案子,还特特去一趟,就为这她爱吃一口果子。
唉,他,他在意她,原来不是随口的。
于是乎,她又想起了一些旧事,当初莫名其妙,现下都有了答案:
有一天,她从雾灵山上下来后,随口对灵萱了句,镰刀钝了不好用,第二天墙角就有几把新镰刀。冬青见了她哈哈,看铁匠爷爷辛苦,多买了几把。
有一天,她要从井里水洗衣服,才吃了早饭,井旁已经多了七八个木桶,全都装满了水。
秋天刚到,风里有了一点儿寒意,她在院子里择菜时了个喷嚏,下午灵萱就抱着新买的蓝花棉被来了,是秦嬷嬷买的,可她去问秦嬷嬷时,后者明明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是她糊涂……
心思正乱着,忽听外面惊堂木拍得“啪”的一声,仍然是他的声音:“侯望儿、钱孙、刁四儿三人已死,且不论,曹氏与春玲□□未遂,依律徒五年、流一千里!”
晓珠听得心惊肉跳,知县令大人这是要为她出气呢。
灵萱却一脸急色,跑来给她:“啊哟,这玫瑰甜露有点儿凉,我喝多了,要去茅厕那个一下。”
她罢,捂着屁-股,飞一般跑了,晓珠“心点儿,别乱跑”的嘱咐都没来得及出口。
待灵萱不见了影儿,晓珠重吸口气,起帘子一角,偷偷看去。
堂下的凤儿目光冷冷,虽然仍是身躯瘦弱,可眼眸里一股淡然神色,竟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春玲泼妇一般,披头散发的,被堵了嘴,由两个衙役押着,还在奋力挣扎。
而曹氏竟然倒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几个衙役要来押她们下去。
“慢着!”只听得一声沉喝,有人大步进了堂。
曹氏喜形于色,扑过去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
“阿章,娘的好儿子,你终于回来了。这些人是非不分,仗着自己头上有顶乌纱帽就徇私枉法,好孩子,你……你带为娘去锦官城,咱们找夏知府主持公去。”
她一面凄凄哀哀地哭诉,一面狠狠地瞪着堂上的裴屹舟与众衙役,眸中闪着狠决与兴奋,像是疯魔了。
完了县衙的人,她又指着堂下跪着的凤儿,像阿章告:“还有这个贱人,吃里扒外,你快休了她,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晓珠看曹氏,早如在看一个疯子一般,但听了有关“凤儿”的这句,登时气就上来了,柳眉深蹙,手里紧紧搅着帕子。
她怜惜凤儿,这个与自己身世一样可怜的女人。
可是,当晓珠怀着担忧去看凤儿时,却见她跪得笔直,面色冷冷,好似根本不想再与曹氏纠缠,也对阿章绝了所有的感情。甚至在曹氏对阿章哭诉时,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裴屹舟惊堂木一声沉响:“无知疯妇,你当这是哪里,由得你放肆?”两个衙役察言观色,已用一方破烂巾子塞了曹氏的嘴。
晓珠见得曹氏嘴里呜呜不停,眼睛只往阿章去看,而面色颓败的阿章,只对她了一句:“娘,你真是糊涂呀。”竟再也没看她。
阿章看看曹氏,又看看凤儿,恭恭敬敬朝着裴屹舟磕了一个:“贱婢春玲唆使家母谋害……”
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按住了心口,似乎难以承受那股绞痛,“谋害……他人。大人明鉴,依律处家母徒刑三年,阿章无话可。只家母身体孱弱,阿章愿以身替母,受这三年刑罚。”
晓珠一惊,又见先是曹氏一愣,接着疯了一般要去扑阿章,而这厢听了儿子要替她受过,情绪激荡之下,竟一下晕了过去。
裴屹舟挥挥手,让人带她下去诊治。
阿章又“砰”的一声,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再不抬头:“本朝以孝治国,此种做法亦有先例,请大人允诺阿章。”
本朝确以孝治国,子代父、代母偿之例数见不鲜,甚至好些还曾得朝廷旌表。阿章虽只了寥寥几句话,态度又恭谨,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好像在,若你不允,我一路上告到锦官、京城去,闹个鱼死网破。
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是曹氏犯下的,裴屹舟自然不想放过她。他略一沉吟,不置可否,似乎在想该用哪条律法来拒绝阿章的请求。
可阿章似乎很是心急,等不及裴屹舟回答,径自抬头,往帘子后面瞟了一眼,艰难地:“我……还有一个请求,在我受刑之情,请让我再见一见……见一见晓珠。”
晓珠闻言,倏的一下放下帘子,一颗心怦怦直跳,心乱如麻:他还见我做什么?替他母亲歉?我稀得吗?
她着实一点儿也不想见阿章和他一家人,这辈子也不想见了。
帘子一放,霎时间也看不见外界情形了。晓珠只有尖起耳朵听。
四下沉默了一阵,接着是裴屹舟的声音,冷漠得可怕:“不行!”
阿章急:“是哪件不行?”
“哪件都不行!”
裴屹舟冷哼一声:
“阿章,本朝以孝治国,却也不是愚孝。曹氏之所以三番两次作恶,正是知有你这个‘好’儿子在。做了任何事都有你兜着,这才愈发的无法无天。”
“若依你所言,她年纪大、身子弱,便能逃过责罚,岂非是非不晓、天理不存?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谁就得受着!”
一张木签“啪”一声被扔到地上:“曹氏买凶害人、传散流言、咆哮公堂,数罪并罚,判徒五年,再流一千里!”
“大人!你!”阿章急急唤。
可木签一下,岂有更改之理?脚步杂沓,夹杂着几个男人的喝止之声,想是衙役押住了阿章,硬生生把他拖了下去。
前面大堂里越来越吵嚷,帘子后面的晓珠却不想再听了。她怔怔的,退后去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桌子上的玫瑰甜露来喝。
果然是很甜呐。
她整个身心都放松得很,大约是因为与阿章家这痛苦的纠纠缠缠,终于结束了。
过往之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转:
一时间,是侯望儿三人欲要欺侮她,她在东市好好做着生意,一只破鞋飞了出来,众人对她指指点点……
一时间,又是时候阿章给她带好吃的、帮她赶走飞到身上来的虫子……
外面吵吵嚷嚷的,她也不知在些什么,只觉泪水又湿了眼睫。
一青黑色的影子闪过,有人起帘子进了来。
晓珠心情复杂,内里酸楚与热望皆存,见了他来,心下平地生出了一股勇气,冲过去就抱住了他,眼泪簌簌不止。
她行事鲁莽,明显感觉到他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被回抱住了。
“傻姑娘,怎么坏人受了罚,你倒又哭了。”
这话得在理。晓珠也不出来是为什么,也觉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一声。这下子,一时哭一时笑的,也不知是何等奇怪模样了。
不一会儿,晓珠只觉耳朵酥酥麻麻的,原来是他凑在耳旁话:“虽是依律判的,本官还是要问一声苦主,你可满意?”
晓珠的头埋在他衣服里呢,瓮声瓮气地:“不满意,依我的心思,最好把那两个恶毒女人流到东海国、爪哇国,流到天涯海角去才好。”
晓珠恶狠狠地完,以为他要反驳自己,本朝并无这条律令,却半天不听人声,她放开了他,抬头一看,那人正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
晓珠方才情绪激荡,胆子也大得很,现下脑子清醒几分,羞怯得很,手上一松,一连退了三四步远。
这站得远了,才看得出来,裴屹舟的官袍湿了一片,也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而始作俑者,除了她,还有谁?
她心里慌得不行。一是他们互相之间才表了心迹,处处不自在,她方才又那么莽撞地去抱他;二是他穿着官袍呢,那是何等威仪,竟让她给弄脏了。
却见他长眉微蹙,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晓珠,你想见阿章吗?若是想……”
“不想,”晓珠想也没想,飞快断了他,“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她这句得又快又急,似乎两人都没料到,一下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又都沉默了。
四下无声,唯有屋外的风吹得树枝哗哗的响,还有哪个卖糖葫芦的正经过,一声声地吆喝:“糖葫芦唉糖葫芦,香香甜甜的糖葫芦……”
裴屹舟忽的笑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娘子,你把口水揩到本官的官服上了,本官要罚你。”
晓珠一双杏眼微嗔,有些惊诧。
“罚你一辈子不见阿章。就算去见,也得是和我一起去,穿着我买的云衣罗裳,涂着我买的胭脂水粉,戴着我买的金钗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