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灵萱在县衙茅房里解决了问题, 蹦蹦跳跳地回去,准备再吃一盘儿卤煮花生、喝一壶玫瑰露子,哪里知道, 经过侧门门口时,却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
“哈哈,是周儒平!”她自言自语地道,胖腿儿迈得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追撵了去。
上午的街市也是闹哄哄的, 人多得很, 买米、买菜、买饮子的,卖布、卖花、卖早点的, 吵吵嚷嚷闹作一团。
更有些买卖鸡鸭鹅等活禽的, 要开笼子抓起来看,有些时候一个没抓住, 鸡扑腾着翅膀乱飞、鸭子“嘎嘎”乱叫、大鹅生起气来,伸着扁扁长长的嘴巴,对着人就是一阵猛戳。
灵萱追着儒平的背影去了, 奈何集市太过热闹,等她扒拉开人群时, 他正转过了一个街角, 灵萱只见了他的一片衣角。
可奇怪的是, 他的衣角之外,还有一抹石榴红的裙裾紧贴着。那分明就是女子的衣裾, 而且看身量, 应当比他还矮。
灵萱心里奇怪, 没听过周家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姐妹呀。可见不着人,也不明就里, 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
如此过了几天,儒平也没上裴家来玩儿,灵萱心下难安,悄悄遣了人去听,得到的消息却是,儒平要接待周家新近来的贵客,脱不开身来。
灵萱心中不乐,让晓珠瞧着端倪来,她让姑娘直接去找儒平,灵萱却想:
周儒平那个二皮脸,给他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若是这次我低了头,日后不知他要嚣张到哪里去。于是儒平不来找她,她便也不去找他,只在家里生着闷气。
幸而灵萱极容易受他人影响,晓珠成日都开开心心的,她也得了几分感染,舒展了愁容。
自曹氏与春玲服刑后,关于晓珠的谣言没了人煽动,天长日久的,也就渐渐消散了,晓珠的铺子生意又好起来,她也琢磨着研发些新的吃食。
前日里,晓珠收拾库房,从底下翻出一包糯米来。一问冬青才知,这是去年夏天观音乡的朱大嫂送的,冬青接了,也不知怎么做,就搁库房里了,这一放,就给放忘了。
晓珠心道:糯米可是个好东西,可做的东西多着呢。于是把它们倒出来,在阳光下晒了几天。
到这日,糯米晒得差不多了,晓珠取了一钵,上锅里蒸熟后来舂,先给舂成糍粑状。
舂糯米可不是个轻松活儿,若在年节,需要舂的糯米多,则要成年男性三人抡起大木锤,轮番使劲儿,捶千万次方成。
幸而晓珠这次舂得少,又不着急吃,只用一个棒槌,手酸了就歇会儿,悠闲着舂了两日,终于将糯米舂成了糍粑状。
灵萱一直瞧着,眼见着糯米从颗颗分明变得粘作一团,直呼神奇。但神奇的还在后面呢,糍粑成型后,切成条儿,入油锅炸制,再浇上红糖,一道红糖糍粑就这样做好了。
蜀地味重,尤其在吃火锅的时候,麻辣灌口。于是,在火锅席上,就总有这样一道红糖糍粑,在太辣、太麻的时候,吃个甜口的,转换味道。
经过炸制,红糖糍粑表皮酥脆,偶尔有未舂碎的糯米,吃在嘴里非常有层次。而越往里嚼,越是软糯、热乎。又是酥脆又是软糯的口感,和着最外面的一层甜甜红糖水一起,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但糯米易积食,糍粑也不能多吃,于是,在灵萱吃了五六块后,晓珠便不许她吃了,端了她的盘子道:“大人昨日,让你抄《孟子》,你都抄了吗?”
不是晓珠舍不得给她吃,实在是吃多了要坏事儿的,她前日吃多了羊肉饺子闹了肚子,这才好了没多久呢。
于是,任灵萱如何撒娇耍赖,晓珠也不给她了。
晓珠比灵萱高多了,盘子由她拿着,灵萱跳起来也够不着。跳了几次,又听晓珠以裴屹舟的口吻劝她写作业,灵萱便有些生气了:“晓珠姐姐,你怎么回事儿,从雾灵山回来,怎么和我哥哥站在一条线上了,话也一个样儿。”
晓珠背过身去,把剩下的红糖糍粑锁进柜子里,应声道:“哪有?萱萱胡什么?”但她自己知道,那慢慢涨红的脸,泄露了她的心绪。
大约,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有些什么东西,当真不一样了?
有这种想法的并非她一人。
彼时,裴屹舟正一身便衣,带着高捕头等人巡视各街、体察民情。冬青作为他的贴身厮,也跟在一旁。
师爷指着一座人声鼎沸的酒楼对裴屹舟道:“兴旺酒楼的朱掌柜,是本县今年最大的纳税户,大人要不要进去看看?”
他们这次出来,本就是怀着倾听民意的目的,该笼络的笼络,该压的压。朱掌柜这样的纳税大户,是该进去几句话,表扬安抚一番。
但裴屹舟在兴旺酒楼对面略站了一站,见了几个人进进出出的,就转身吩咐师爷,今日巡街事毕了,让他们都各自回去了。
留下的唯有冬青,他眼瞅着大人诸般吩咐,不解地挠了挠头,问道:“大人,来都来了,怎不进去看看?给二姐带点儿吃的回去也好呀。”
裴屹舟冷冷瞥他一眼。
冬青一见,霎时闭了嘴,自己理解的意思是:多大的人了,也和灵萱一样,成日价地想着吃。
裴屹舟又道:“你再想想,我为什么不进去了。”
往日里,裴屹舟为了培养冬青的机敏劲儿,也经常这样考他。冬青仔细想了一回,“哎呀”一声:“刚才出来那个锦衣妇人,好像是庞家米行的大夫人。”
庞家米行也是南屏县有名的富户,每年纳税数目不,但前些日子,却让裴屹舟查出来漏缴了不少税,还有些不清不楚的账,也不知怎么做出来的。
裴屹舟道:“不错,庞家大夫人,大大方方来兴旺酒楼,是为她的儿子求亲来了。”
庞家儿子生得英姿不凡,又少有才名,是远近闻名的翩翩公子。偏朱掌柜家的女儿长得不太行——其实也不是不太行,或许是自家酒楼的菜式太过美味了些,朱姑娘一天吃五顿,身材就过于珠圆玉润了一些。
庞家公子与朱姑娘,怎么想,看起来也不搭。
冬青皱着眉头道:“大人是,庞家要做些什么事儿,要拉拢朱家。”一想到这儿,他拔腿就要跑,“我去马上找高捕头去查。”
裴屹舟眼疾手快,一把扭住了他:“急什么?让他们谋划一段日子再,现在有另外一件十分要紧事要做。”
冬青站得笔直,严肃着一张脸,如临大敌,只等裴屹舟一声令下,自己就去赴汤蹈火。
“方才庞夫人头上戴了一根碧玉簪,你看清楚没有?”
方才站得老远,冬青又没特意注意,哪里记得什么碧玉簪?
不过,历来真正的富贵人家都扮得清雅贵气,只有那些土里土气的暴发户,才金银财宝地一气往身上乱穿。
方才,庞夫人从那边走过,冬青只觉得她衣着素雅,唯有头上的一抹绿意夺人眼目,想来便是那根碧玉簪子了。
他心中腹诽:难道这根簪子有什么道道?是暗器,还是暗中藏了毒?或者是,戴了这根簪子,就是在与人传递什么消息?
裴屹舟惯会这般考究他,而他一气想了八-九种,又都觉不对,自个儿给否决了。
裴屹舟悠悠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嘴里吐出的话却让冬青大吃一惊:
“你,那根簪子,若是戴在晓珠头上,是不是更好看?”
冬青“啊”的一声,把一双眯缝眼儿费力瞪着,一副惊讶不可名状的表情。
裴屹舟方才也是没注意,神思松懈了,这下见了冬青的反应,只好轻咳一声,解释道:
“晓珠在雾灵山上被侯望儿他们吓着了,我想着要怎么安抚她一下,不过随口一,那个……你先去衙门吧,查查最近几个月庞家的动向,尤其是,跟凉州那边,有没有什么关系。”
眼见着冬青挠着头走了,裴屹舟驻足沉思了一会儿,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来戴在脸上,往南屏县最大的首饰店明艳楼去了。
明艳楼有两层,一层卖些普通的胭脂水粉、绢花头巾之类的,二层卖得更精致一些,是贵客去的地方。
为着身份不被发现,裴屹舟穿着一身粗布灰衣,脸上也平平无奇,在一楼看了一圈儿,深觉无甚可看的,皆是一些庸俗之物,转身就上了二楼。
二楼的东西果然不同,饶是裴屹舟这等对首饰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来。二楼上的这些,比一楼的,用料、做工精致了不少。
这里面,有簪钗花钿,有梳篦步摇,有玉珏耳珰,还有好些他不认识的。颜色形态也是各种皆有,有的明艳炫目,有的清雅可人,有的淳朴无华。
他边走边看,又看又想,选了半天,也不知该买什么。过了许久,只好指着一圈银链子穿就的玉牌,问掌柜的:“此是何物?”
掌柜的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出裴屹舟虽衣着普通,却绝非常人,便耐心解释道:“此为‘禁步’,女子系于腰间压住裙摆,行走之时,不可发出声响,大户人家常用此训练女儿礼仪。”
裴屹舟听罢,微一思忖,便摇头道:“这个不好。”他又看另一件首饰,一连串黄金锻制的花朵、树叶挂在一个项圈儿上,下还缀得有各种珍珠、宝石穿就的流苏,端的是璀璨夺目、华贵异常。
掌柜的机灵极了,立即解释:“公子,此为璎珞,是本店最为华贵的饰物,贵夫人着此物,出席宴会、成亲礼等,十分合适。”
裴屹舟“哦”了一句,似乎在玩味“夫人”两个字,拨了拨璎珞上的流苏,也不置可否。
他又去别处转了转,把钗、簪、手串、胸针、花钿等各看了一遍,仍下不了决心。
掌柜的终于看出了端倪:“公子,这给夫人送东西,一定得送准咯。上次有个客人,给夫人买个手串,却不知夫人手臂粗细,回家送了东西,还挨了一顿。”
他瞅着裴屹舟的模样,知道这心思是揣摩对了,再接再厉道:“您不若先回家问清楚,夫人喜欢什么,尺寸几何。若是想给她惊喜,就旁敲侧击着问,悄悄地量。”
裴屹舟低低地笑了两声,纵有□□挡着,脸上表情不明显,都泄露了春风:“掌柜的经验丰富,受教了,若成了事儿,必有重谢。”
……
回到家里,裴屹舟眼见得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裴灵萱鼓着腮帮子不话,明显是在生气——这倒也没事儿,因她是风一样的性子,生一会子气就过去了。
但晓珠的反应却很奇怪,面色红红的,像是害羞得很,神情之中还有些尴尬。
裴灵萱一见他,就叉着手,气势汹汹地问:“哥哥,老实交代,你和晓珠姐姐在雾灵山上做了什么?”
裴屹舟心情好,懒得搭理她,用手指一点她眉心,把人按得飞远:“我做了什么,还用得着与你交待?”
他又见灶台上放着一团黏黏的面,和气地问晓珠:“这是什么?”
晓珠略有些尴尬,既不去看裴屹舟,也不看裴灵萱,就盯着那团面道:“这是前些日子舂的糍粑,我这会儿在做红糖糍粑。”
裴屹舟一听就知道了,一定是晓珠不让妹妹多吃糍粑,后者生气了胡搅蛮缠,当下把脸色一转,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没头没脑地问裴灵萱:“‘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何意?”
裴屹舟昨日让裴灵萱抄的《孟子》——不是书局里刊印的《孟子》完本,而是他专为妹妹编制的《孟子》选段。主要选的是一些浅显易懂的、培养心性的文字,还加了各种注释和翻译。
这句“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就在第一页,只要裴灵萱翻开过那本书,就一定知道。
可惜了,裴灵萱看到书本就闹头疼,三天不上房揭瓦,哪里会主动翻书?当下磨磨蹭蹭、抠抠搜搜的,一看就知翻也没翻过。
裴灵萱方才质问裴屹舟的气势,霎时没了影儿,支支吾吾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意思就是……就是……”
她一拍脑门儿,终于想起来了:“就是,一个人很会养耗子,所以家里有股耗子味儿,大家都不喜欢它。”
晓珠一听,就知不好。裴屹舟给灵萱编的《孟子》,她也翻过几下,知道这句话绝不是那个意思。
她立马横在姑娘和她哥哥之间,有些歉意地对裴屹舟道:“大人,灵萱一早上都在帮我舂糍粑,是以书还没来得及看。”
裴屹舟斜乜了一眼裴灵萱:“是这样吗?”
裴灵萱:“是、是、是……我这就去抄……”抬起脚,一溜烟儿就跑了。
厨房里只剩下裴屹舟与晓珠两个人。
到这时,裴屹舟才好好地量了一番晓珠:
她站在灶台边,揪着筲箕里的莴笋叶子,似乎有些赧然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衫子,腰间扎着根围裙,除了头上那根玉钗,通身上下一点儿首饰也没有。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两个人默了半晌,慌里慌张的晓珠,只盯着筲箕里莴笋叶儿道:“大人快去瞧灵萱功课吧,仔细厨房里的油星子污了您衣服。”
裴屹舟今日穿着常服,又不是官服,哪里怕什么油星子,往晓珠身旁一站,笑道:“不急,不是有糍粑吗,只给灵萱吃,不给我吃啊?”
这句话得又软又轻,晓珠听了,脸更红了,羞羞答答的去柜子里取糍粑了。
裴屹舟扎了袖子,自拿了一根儿莴笋在揪。
“大人,你在干嘛呀?!”晓珠端着红糖糍粑过来了,她吓了一跳,把碟子往灶台上一搁,“砰”的一声。
裴屹舟不为所动:“和你一样,揪莴笋叶儿啊。”
“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呢?”晓珠杏眼儿瞪得老大,当真吃惊得很。
裴屹舟心道:这有什么做不得了,去年秋天,你妮子喝醉了,还是我蒸的蟹、为你剥的蟹呢。
但他又想,这件事儿,免不得要道阿章。不管晓珠对他是什么感情,他也不想她去想、去提这个人。便道:“我长了两只手,怎么揪不得莴笋叶儿啦?”
他知道,晓珠在沈家长大,受了他们荼毒,心底里笃定了一些观念,这些观念只能由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来改变。
他一面着,手上不停,飞快地揪完了几根莴笋叶儿,拿起旁边的巾子,熟练地擦了擦手。
“这个……这……”晓珠支支吾吾的,也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让他吃糍粑,自己又搬了菜板和刀来,准备切莴笋。
裴屹舟正在放挽起的袖子,见晓珠那样,心道:那刀看上去那样锋利,若是把晓珠的手割了可怎么办?抬眼看去,她的手虽白皙,真有不少细口子,应该就是平日里切菜伤的。
这样一想,他又泰然自若地把自己的袖子挽起了。
晓珠忙制止他:“大人,你不能切莴笋了。”
“我怎么不能切了?你一个姑娘,切菜伤了手怎么办?”
他真是这样想的。以前不觉得,也没想过她是怎么把这些珍馐变出来的,现在怎么看什么都危险:
菜刀太锋利,怕伤了晓珠的手;炉子有火,烧了晓珠头发怎么办?鼎罐里那么多热水,蒸气烫着晓珠的脸,该如何是好?
可晓珠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吃惊。
“大人!”她一跺脚,嘟着嘴,脸上红通通的,却在娇媚羞涩之外,多了几分愠怒——看样子,是真生气了。“你把这些做了,我做什么呢?”
裴屹舟手上一僵,知道自己越权了,慢慢放下了袖子。
他欲要怜惜她,反而让她不自在了。于是,只好端起一旁的红糖糍粑吃了起来。
他甚少吃这种甜食,上次吃,还是晓珠做的红豆圆子。糍粑一入口,只觉甜甜蜜蜜,回味无穷,也不知真的是糍粑的味道,还是面前的姑娘使然。
连着吃了三块,有些腻了,他才放了碟子,又不知该做什么,只好继续盯着晓珠切菜,生怕她把自己手切了。
一只手握刀,一只手按莴笋杆儿,只听当当当一阵,左手退右手进,一根儿莴笋便成了一堆丝儿。
他想:她那样纤细白皙的手腕儿,要戴一个浅绿色的镯子,才好看。
正想着明艳楼那些珠环钗簪戴在晓珠身上,是何等模样,竟见她又跺了一次脚,这次是羞怯多些了:“大人!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儿吗?”
裴屹舟回过神来,眉毛一挑,支吾着道:“我……我想问问你,缺不缺什么东西?”
晓珠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吃错药了一样,带着狐疑,回忆道:
“灵萱的拨浪鼓让她给摇坏了;秦嬷嬷的烘篓子坏了一个;冬青他又长个儿了,要买新衣服;还有,后院儿的围墙破了个洞,我怀疑是儒平掏的……”
裴屹舟心道:这个笨姑娘,满脑子都是别人,制止她道:“不是别人,我问的是你。”
晓珠愣头愣脑的:“我啊,我什么都不缺啊。”她还指了指胳膊和腰,好像是在,她并不缺袖套和围裙。
裴屹舟又提示她:“别人都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金钗、玉佩什么的,你不缺吗?”
晓珠傻乎乎的,把菜板切得咚咚直响:
“我要那些做什么?我娘以前,缺什么才展示什么,别看那些人穿金戴银的,指不定是肿脸充胖子,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呢。那些东西,倒还耽误了我做饭。”
裴屹舟:“你……你……”他“你”了半天,到底什么也没,只把头摇一摇,苦笑了一声。
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该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