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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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墨黑, 马车辚辚。

    若在白日,如此疾驰,定能见得马车过往之处扬起的一片尘土。

    晓珠熬了一晚上, 困得不行,刚上车就睡着了,这会子正迷迷糊糊的。蓦的,马车一颠,把晓珠从梦中颠了出来, 原是车轮卡在了一块石头上。

    她揉了揉眼睛, 还困得睁不开,脑子里还有些迷迷蒙蒙的, 只记得心中有一件大事, 大石头一般,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水……”她闭着眼睛, 嘟嘟囔囔地了句。

    四面八方都是郁郁青松的幽淡气息,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微微抬高了些, 一股清冽甘甜被送入了口中。

    她砸了咂嘴,又汩汩地饮了一口, 遂了心意了, 觉得那清冽还在嘴边, 这才摆手道:“不……不要了……”

    完,她又用头蹭了蹭, 想找个舒服的姿势, 嘴里唧唧哝哝的:“找到了……是真的……”

    话未完, 她却再不出口了,因为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柔情婉转、温吞似水,弄得她浑身痒酥酥的。

    晓珠想睡觉,叽叽咕咕道:“蚊子!”“啪”的一下,一掌击在额头上,又随意地扇了扇,果决地将那个东西拂去了,紧紧抱着人-肉枕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

    几个时辰之后,天虽还未亮,东方却泛起了微微的蟹壳青色,两三颗星子颇为明亮,闪闪烁烁的。

    “晓珠,醒醒,我们快到了。”

    晓珠被唤,蓦的一下醒来,抬起昏昏沉沉的头,见马车狭窄,自己竟然躺在裴屹舟的怀里。她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睡得久了,手脚都软了,根本坐不起来。

    裴屹舟搂着她,柔声道:“刚醒,缓一缓再起,不然头晕。”

    晓珠有些羞赧,却听他又道:“都在我怀里睡了一晚上了,也不差这会儿。”

    这时候,疾驰的马车又是一阵颠簸,大约又走在了颇不平坦的坑洼路上。多亏裴屹舟的手紧紧搂着晓珠的腰,才没把她颠着。

    此情此景,晓珠也动不得了,只好靠在裴屹舟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想问的不敢问,想的又不敢,一双眸子慌里慌张地四处乱转。

    她瞧见身侧放着水囊,一把抓起,递给他道:“大人喝点儿水吧,你不渴吗?”

    裴屹舟接过,自然而然地喝了,眼神却只空漠漠地盯着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话。

    晓珠重又接了水囊,随意放在手边,又想找点儿什么事儿来做,以缓解这暧昧姿势里的尴尬。她眸子乱转,只见水囊洇湿了几点,变了颜色,也不知是被谁弄撒了的。

    她心里蒙蒙的,恍恍惚惚间,回忆起昨晚上好像有人喂自己喝了水,难道……难道她喝的,就是刚才他喝的那个?

    一时间,纷乱的情愫,密匝匝地扎人,晓珠也不敢话,缩在他的怀里,任马车乱颠。

    入了城里,到了平坦大道上,晓珠离开他自己坐了起来,到底鼓起了勇气,才敢问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一时脸红、一时脸白,半分羞怯、半分惧忧,道:“若是……若是我记岔了,或是我看差了,让大人空欢喜一场,该怎么办?”

    自从最开始,秦嬷嬷与她俞盈盈腿上有胎记,她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后来,她又想起是时候的姐妹下河玩儿,一瓣桃花落在了腿弯上。她既已经认定脑中的印象是这般形成的,便不刻意去回忆了。

    哪知道,忽然在灵萱这里,由秦嬷嬷随随便便的一句,激起了她全部的记忆。

    可是,之前错了那么多次,这也只是一个胎记而已,天下奇巧之事何其之多,两个人的胎记位置相似,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人他已经失望了那么多次,尤其是杏儿这事儿,明明就差一点儿了,结果还是不对。

    晓珠颇有些紧张地看着身旁的人。

    裴屹舟沉吟片刻,紧紧握住晓珠的手,十指相扣,望着已然泛着蟹壳青的天色,淡淡道:“记岔了也无妨,我们还有很多年……一辈子……”

    ……

    他们二人动身得急,到了锦官城却并未有其他动作,先去赁了个院子,一住就是七八天。

    这些天里,裴屹舟一番探、周密计划之后,吩咐晓珠日日去前街巷子口的宋娘子家吃清汤面,晚上则亲自带着她飞檐走壁,夜探夏府。

    到了某一日,他们终于逮着机会,晓珠亲眼瞧见了夏晴岚腿弯处的胎记,与裴屹舟之前的分毫不差,二人心下这才稍定,好实施下一个计划。

    裴屹舟假意去巷子口吃面,大为惊艳,把做面的宋娘子天上地下的一通吹嘘,自己娘子手拙,不会做面,他想请她到自己家里去,教娘子做一次面。

    宋娘子本不想收了摊子,跟一个陌生男人走,但受不起他那一包沉甸甸银子的诱惑,蒙头蒙脑的就去了。刚一进门,就让裴屹舟用剑比了脖子、捆了手,吓得是两股战战、魂不附体。

    裴屹舟在她面前丢下一包银子,冷冰冰地道:“问你几句话,好好回答,有银子拿,若是不成,直接砍了脖子,丢井里去。”

    院子里那一口井,幽深深的,石子儿掉进去,都没回声儿,着实吓人。

    宋娘子不过一普通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了个寒噤,当下点头如捣蒜一般,知无不言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倒出来了。

    原来,这宋娘子并非一开始就在巷子口卖面的,几年前是在夏家做工的。夏知府官风清正、夏夫人也待人谦和,对宋娘子这等下人来,夏府是个很好安身立命的地方。

    只不知为何,有一年夏天,一向温和的夏知府匆匆从外面回来,发了好大脾气,把内院、外院的人统统撵了出去,府里的下人全都换了个遍,这宋娘子就是其中之一。

    自此后,宋娘子只好在巷子口开个面摊儿,惨淡度日。

    裴屹舟斟酌道:“你被撵出夏府之前,夏晴岚是不是染病了?”

    宋娘子自被蒙头蒙脑地撵了出来,也很是想不通,把那前前后后的事儿想过无数遍,看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错了,所以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

    “姐是病了,发了好些日子的热,请了好些大夫,老也看不好。菩萨跟儿前,也去求了好多次,香油钱都不知供了多少,还是没用。老爷、夫人急得不行,尤其夫人,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后来,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癞头和尚,上门来,姐是让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必须要她亲身去庙里祈福才行。”

    “姐那会子病得昏昏沉沉的,床也下不得,哪里能去?老爷又从来不信这些,自然不同意,可夫人已然是慌了,什么都要去试一试。他们两个人,这几十年也没红过脸呢,那天晚上却在屋里闹了好大一阵子。”

    “老爷到底拗不过,让夫人先带着姐走,他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就赶去。”

    “其实吧,我们当时也觉得,那癞头和尚看着不像是什么好人,多半是来骗钱的,可真是怪哉,这次真让那和尚中了。姐祈完福回来,养了大半个月,竟就好了,活蹦乱跳一个人,据现在还天天上房揭瓦呢。”

    宋娘子到这里,嘀嘀咕咕的,颇有些委屈,“这不是好事嘛,怎的把我们全撵了出来,也不知为啥……”

    这桩桩件件的,与裴屹舟之前所查的一一能对上,他越听越心惊,哪里管他那些,忙道:“去的哪里,是不是南屏县的观音乡?!”

    宋娘子原本记得明明白白的,这下也给吓得有些忘了,只迟疑着道:“好……好像……约莫……是……吧……”

    “什么叫好像是,到底是不是?!”他这一句问得又急又快,风雷一般,携了几分审犯人的威严之势。

    宋娘子脸都白了,点头如捣蒜一般:“是、是、是,就是观音乡!”

    话音未落,只听“当”的一声,那人手里的剑落在了地上,之中,他身上冷冰冰的气息尽皆聚起,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幽黑的眸子亮得可怕。

    宋娘子受不住这威压,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求饶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嗙”的一声,那人早大步流星地走了,一脚踢开了那边的房门。

    为保晓珠安全,裴屹舟没让她参与审问宋娘子。此刻,她正躲在屋里听两人对话,门陡然就被踹开了,天光大亮,那人逆着刺眼的光而来,根本看不清模样。

    “是……”晓珠虚着眼睛,讷讷想问,可什么都还没问出口,她脚下一跌,早被人紧紧搂进了怀里,勒得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把两只胳膊耷拉着,不知所措,只听得隔了不过寸缕的、他的胸膛里,一颗心砰砰地狂跳,如密集的鼓点乱擂。

    而他口中,像是在自言自语,轻声呢喃着:“是真的……是真的……”

    含了蔷薇花香的微风,轻轻地吹了进来,吹得两人缠绵纠结的裙裾微动。那被生生踢开的门,还在晃晃悠悠,约莫是年岁久了、该刷油了,正吱嘎吱嘎地乱响着。

    晓珠受此惊吓,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后颈一凉,一颗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脖子,落进了衣襟里。她微一愣神,反手紧紧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