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灵萱被“押着”, 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似是衣料摩挲的声音。她一个人在前面走得无聊,便想回头, 可每每只稍稍偏了那么分毫,哥哥那冷冰冰的呵斥又总是响起。
有一次,她甚至听见晓珠姐姐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她想抓着这个机会,猛一回头去看看, 哪知道, 哥哥的鞭子比她脑袋更快,从她面门前略过, 掀起忽忽的风声。
她便也不敢回, 一路蔫头耷脑、老老实实地走了回去。
她以为,回了家, 一定有一顿板子等着,或者至少有十好几篇《资治通鉴》要抄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的, 哥哥的心情好像好得很,晓珠倒脸红得很, 一回家就捂着脸往厨房跑了去, 两个人都没空搭理她。
她又以为是哥哥在酝酿暴风雨, 心中惴惴了好几天,后来见哥哥忙里忙外的, 好似早忘了偷芍药花那回事儿, 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院子里, 芙蓉叶下,晓珠搭了一溜儿的盆子、簸箕, 正在预备泡桑葚酒。她们摘了三篮子桑葚回来,这几天里,有的做的桑葚糕、有的做了桑葚酱,还剩下这许多,再不吃就烂了,只好拿来泡酒了。
晓珠搬了两个坛子,洗干净了又用了白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竖放着晾干。吃剩下的、黑黑红红的桑葚正泡在加了盐的水里,这样能把果实里的虫子、渣滓等物泡出来。
而此刻,她用了一根巾子包了一块蔗糖,手里抓着个鹅卵石,正砰砰地砸着巾子——要把糖块砸碎,泡在桑葚酒里。
灵萱老实了几天,皮早就痒了,这时候悄悄摸摸溜出屋子,见四下无人,唯有一个晓珠,也不知在捯饬什么新鲜玩意儿。当下里,她“哈”的一声,摩拳擦掌,预备去“帮帮”晓珠。
她在井边胡乱两下洗了手,端了个板凳在晓珠身旁坐下,做出一副乖巧状,甜甜地问:“晓珠姐姐,我来帮你吧。”
晓珠前几天让裴屹舟牵了手,虽她是“被迫”的,到底是合起伙来“骗”了灵萱,现下里有些内疚,也不好去拂她意,便指了指那边一个盆,道:“那……那萱萱帮忙淘洗一下桑葚吧。”
实则,桑葚矜娇得很,一碰就烂,泡在盐水里好好的,哪里需要淘洗。且裴灵萱由来粗鲁淘气,哪里会干这等精细的活儿,晓珠不过瞧她闲得无聊,让她玩一会儿罢了。
灵萱这下得了指令,哪里肯安分守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两只胖手往水里一浸,又是抓来又是搓,把一盆水荡得叮里隆咚、稀里哗啦的,嘴里也嘻嘻哈哈地不停。
不多时,那一盆清清凉凉的水就黑乎乎的一片了,自然,其中的桑葚也不知是何等惨状了。
那盆桑葚也没有多少,本也是给灵萱玩儿的,晓珠便没去管她,自己一门心思地砸蔗糖。可等她再一抬头,竟见得灵萱脸上黑乎乎的,花猫一个,而裙子竟也污了。
且也奇怪,污的不是别处,正是屁-股上那一团,黑魆魆的,和桑葚水成了同色。
晓珠心中正有疑窦,忽见得姑娘把两只黑乎乎的手往身后挠去,边挠还边:“哎呀,怎么这几天屁-股蛋-蛋这般地痒呢?”
晓珠吃了一惊,俄而又笑起来,笑声银铃一般,传得老远:“你……你一边抠-屁-股,一边洗桑葚?”
灵萱一听,忙把双手摊在身前,举得老高,好证明自己没有抠-屁-股似的,可身后又实在是痒,屁-股便扭来扭去的,脸上一副古古怪怪的表情。
晓珠笑了一阵子,见灵萱洗的那一盆桑葚也已经不成样子了,左右没多少,也不去训她了,只用巾子擦了手,把人牵着往屋里走,要去换裙子。
待进了屋子,灵萱只觉得,之前屁-股是痒,这时候变作疼了,一碰就疼,连板凳挨都挨不得了。她坐也坐不了了,唯有趴在榻上,蔫答答的,把手里的一只威风凛凛的布老虎扭来扭去的。
晓珠一面在柜子里翻衣服,一面问:“是不是这几天吃了什么燥热的东西,长了疹子?”
灵萱细细回忆了一阵,摇头道:“没有……”忽的又恍然大悟,一拳把软乎乎的布老虎捶成了个扁扁,苦着脸道,“就摘桑葚那天,我在一块热石板上坐了下,回来就有点痒了。”
晓珠听罢,心头有了计较,也不去找裙子了,忙掀开裴灵萱的里裤一看,只见四个大红疮都长在屁-股墩墩儿的左半,尤以下方靠近大腿那个最大最红。
果然如她所想。
历来野外的石头坐不得,尤其初夏人人衣衫单薄,坐了的话,更容易长疮。
她自言自语地道:“哎呀,看起来有点儿严重呀,得去买点药膏来敷。”心头却略过一阵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幕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
太阳还没下山,灵萱屁-股长疮这事儿,就传遍了裴家的每一个角落。
冬青脸上正经,可对着杏儿话时,好几次着着都想起这事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幸灾乐祸几个字,就差刻在他脑门儿上了。儒平要来看灵萱,也让他用笤帚了出去。
裴屹舟和晓珠倒也镇定,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儿,去医馆开了药膏来敷就成了,只是灵萱把脓疮抓破了,行动有些不便,老赖在床-上哭哭啼啼的,把秦嬷嬷心疼得不行。
到了晚上,该睡觉了,灵萱趴在床-上,眼泪汪汪的,一会子要吃糖、一会子要玩拨浪鼓,那布老虎都让她抠烂啦,里面的白色棉絮漏了出来,总之是把晓珠与秦嬷嬷折腾得不行。
到了最后,糖也吃过了,拨浪鼓也玩儿过了,晓珠也把布老虎补好了,她还不肯睡,赖在秦嬷嬷怀里撒娇:“嬷嬷,我疼,你……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像时候一样。”
秦嬷嬷年纪越大,越见不得灵萱疼,当真比她自己疼还难受。当下用巾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拍着胖妞软乎乎的背,一首一首唱了起来:
“叭儿狗,戴铃铛,稀里哗棱到集上。买个桃儿,桃儿有毛。买个杏儿,杏儿又酸,买个沙果面蛋蛋。”[1]
灵萱听着听着,一开始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慢慢变作了半虚着,只嘴里还嘟囔道:“唔……叭儿狗不吃桃儿,也不吃杏儿,它啃肉骨头……”
秦嬷嬷不回应她,又换了一首唱:
“西瓜圆又圆,红瓤儿黑籽在里边。来井水镇一镇,吃到嘴里甜又甜。”
这几首歌儿唱得又轻又软,听在耳朵里很是熨帖。
渐渐的,灵萱的眼睛也不虚着了,嘴里也不嘟囔了,只扇子一般的睫毛还颤动着,像是睡得极浅。
秦嬷嬷又唱:“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
她连唱了几首,有些累了,端起茶来想抿一口。哪里知道,才喝了一点儿,灵萱密匝匝的睫毛就抖了一下,眼皮又使劲儿想往上抬,似乎不适应忽然没了声儿。
秦嬷嬷热乎乎的茶水刚进了口,还来不及咽呢。晓珠见状,忙接口唱道:“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姐姐种菜妹种瓜,哥哥插柳我插花……”[1]
她的歌声宛转又温柔,像黄莺鸟儿一般,比秦嬷嬷的不知动听多少倍。唱的又是和之前一样的,灵萱那长睫毛也不颤了,起先紧紧抓着被子的手也松了,圆乎乎的脑袋在枕头上一歪,真真儿是睡熟了。
秦嬷嬷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轻轻搁在了桌上,晓珠也吹灭了油灯。二人本都穿着软底鞋,没什么声音,可怕灵萱再醒,竟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出了门去。
掩上门,二人直走到院子里,秦嬷嬷这才嘘一口气,用巾子抹抹头上的汗,道:“多亏了你,终于给哄睡了,这家伙就这样,第一次上药总要闹腾半天,明日就会好些。”
她一完,又蹙起了眉,奇道:“咦,你怎会唱那几首童谣?那都是京城里传唱的,难道,蜀地竟也是一样的,也有沙果面蛋蛋?”
晓珠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灵萱屁-股上长疮的那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只如何也想不起来。听秦嬷嬷问,摇头道:
“沙果面蛋蛋是什么?这些歌儿都是时候,我娘哄我睡时唱的……”
秦嬷嬷“哦”了一声,又道:“也是……天下的童谣都是些差不多的……”
慈母爱子之心,天下皆同。晓珠起娘亲,秦嬷嬷便又怜起灵萱来:“唉,红疮偏偏长在屁-股上,坐也坐不得,睡也睡不得,多造孽,便是长在大腿弯弯上,也好些……”
晓珠心中本来就有股熟悉感,听到“大腿弯弯”几个字,心中陡然一惊,宛如黑夜里的一道闪电,霎时把一切照得个亮堂堂。
她知道了!一切都串了起来!俞盈盈……!
她的身形晃了晃,一颗心怦怦乱跳,颤着声音问秦嬷嬷:“县……县令大人呢?我要去找他!”
都入夜了,四下的墨色浓得化不开,晓珠也顾不得什么了,不等秦嬷嬷答话,往裴屹舟的屋子跑了去。
作者有话要:
[1]上面几首都是旧时北京童谣,取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