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刚到巳时, 秦嬷嬷早忙了一圈儿了。这些天裴屹舟和晓珠都不在,裴灵萱和冬青像鸟儿离了笼,高兴得什么似的, 成天到处疯玩儿,早上就都起不来。
这不,太阳这都升得老高了,一个二个的,还赖在床上呢。
秦嬷嬷自个儿吃了早饭, 在园子里八段锦。完了一套, 坐在藤椅上休息,忽见得那头的竹竿儿上, 还挂着一床被子。
她登时气不一出来, 斥道:“这个冬青,就知道偷奸耍滑, 一点儿都比不得晓珠。”
因晓珠走之前,趁着太阳烈洗了被子,特给秦嬷嬷了的。秦嬷嬷又给冬青了, 被子干了就去收了,可冬青不知怎的, 还留了一床在那儿。
秦嬷嬷一面碎碎念数落着冬青, 一面去收那床被子, 到了跟儿前,忽的就住了口。
她知道冬青为什么不收这床被子了。
因为被子四角上, 绣着的茉莉花, 还有淡淡的香气——这被子是晓珠的, 还是她从沈家带出来、冬天一直贴身盖着的那床。
冬青是个少年,知道避嫌的。
于是, 秦嬷嬷自己从竹竿上取下了棉被。她是林家出来的,是个讲究人,收好之前,用手仔细拍了拍,一寸一角都不放过。
这么做的好处有二:一是为把上面的灰尘拍掉,二是拍后更松软,睡起来更舒服。
秦嬷嬷自从得知晓珠与裴屹舟的事儿后,很是欢喜,成日里笑容可掬的。这会子,一面拍着棉被,嘴里还哼着一首曲儿:
“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
这是京城常见的童谣,裴灵萱时候,她常常唱这首歌儿哄丫头睡觉。是以,前几天灵萱屁股长疮,还撒娇要她唱。
可她唱着唱着时,忽的就住了口,盯着棉被一处发愣。如果盖在身上的话,那里,大约是胸口的位置。
那里有几排字,用细细的红线绣着,手法十分别致,秦嬷嬷一看就知,这是他们林家绣娘特有的手法:
“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姐姐种菜妹种瓜,哥哥插柳我插花。”
令秦嬷嬷震惊的,却不是这个,因前日她唱这童谣时,分明晓珠也会唱。而是这几排字下的一个名字:
王佩儿。
“晓珠,晓珠!”她把手里的棉被一搁,就想去屋子找晓珠。可叫了几声,才想起她与少爷一起去锦官城了。
想了片刻,秦嬷嬷又往另一边去了,“哐啷”一声踢开了门,把赖在床上睡懒觉的冬青了起来:“快、快去查查,晓珠的养母王佩儿有什么来历!”
……
锦官城里,裴屹舟却是把门“哐啷”一锁,转头笑盈盈对晓珠:“马车在那边,我们走过去吧。”
这所宅子,本是他们临时租下的,就为夏晴岚的事儿。现在这件事办完了,就要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马车是早就租好了的,他们一人背一只包袱,并肩往三条巷子外的马车行走去。
晓珠走在裴屹舟身旁,感觉自己真像个媳妇儿似的,又想着回去就要成亲了,心里甜甜蜜蜜的。
眼看着就要到马车行了,裴屹舟忽的拉住了她的手:“两次来锦官城,也没好好玩玩儿,我们下午再走吧,去南门大街上逛逛。”
晓珠哪有不应的,实则,她看着裴屹舟佩戴的玉佩流苏十分旧了,想去给他买个新的。
南门大街像上次一样,热闹得紧,到处都乱哄哄的,一派勃勃生机之感。
只上次是冬天来的,还下着大雪,任商贾贩如何吵嚷,始终是有些肃杀景象的。现在夏天,两道杂树相间,群芳争妍,望之蓬勃热闹,如锦绣成堆。
晓珠一路寻着配饰店去,连路边卖煎饼、包子的食摊儿也没看一眼——要在往日,以她厨娘的好奇心,定要尝尝食物,看看是怎么做出来的,还要与摊主聊几句。
远远望着十步之外,有一家配饰店,晓珠喜上眉梢,正要指给裴屹舟看,却被他拉住了:“晓珠,这是家胭脂铺,咱们去瞧瞧?”
其实,晓珠从沈家出来后,就很少用胭脂。一是她本来肌肤如雪,也用不上,二是胭脂不便宜,她想把钱攒着做其他的事儿。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女孩儿,胭脂水粉、绢花头簪,这些漂亮的东西,有谁能不爱呢?
她被裴屹舟往胭脂铺里拉去了,琳琅满目的胭脂一看,这就走不动路了。
各种胭脂深红浅红,颜色不一,香气也是花香、果香的皆有。
就连装胭脂的盒子,也精致得不像话,有的绘的是栀子、桂花,有的绘的是仕女图,画工都极好,看上去栩栩如生。
她指着一个盒子道:“这是什么香的,怎么上面也没画花儿?”
那掌柜的先赞了晓珠一声“好眼光”,才介绍道:“这是今年的新品,唤作‘四时花好’,是以春天的桃花片、夏天的荷花瓣、秋天的菊花丝、冬天的梅花蕊四种花腌制而成。
“这胭脂奇在香气不同。早上闻是桃花香,上午闻有荷花味儿,下午是淡淡菊香,晚上的梅花香就更重些了。”
掌柜的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还有一条,这‘四时花好’是宫里传出来的,是贵妃娘娘的最爱。”
晓珠咋舌,捧着手里的盒子左看右看:“贵妃娘娘用的?那多少钱一盒呀?”
现时的胭脂一般在五十文一盒,二钱银子就能买到高档一些的了,晓珠想,她包袱里装了不少钱,虽大多是裴屹舟的,但凭她自己的财力,三钱五钱也是买得起的。
可掌柜的竟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两银子?!”
掌柜的摇头:“娘子,不是一两,是十两。”
晓珠吓了一跳,不明白这么一盒东西,竟是普通人家几年的开销,把胭脂往柜台上一搁:“这也太贵了吧。”
掌柜的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敢卖这个数儿,就敢担保这胭脂的品相。”
晓珠心道:再怎么好,也不能卖到十两,却听身边一直没话的人道:“哪里贵了?就这个吧。”
掌柜惯会察言观色,一听,立即要去拿包装盒子。
晓珠却嘟起嘴:“不行,太贵了。”着,拽着裴屹舟的胳膊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没等他话,她抢先开口了:“大人,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十两银子,一百盒胭脂也买得下来呀。”
裴屹舟道:“可是你喜欢呀,咱们就买一次。”
晓珠眨巴眨巴眼儿:“咱们再去看看别家的,货比三家,要真是这家的好,咱们再回来。”
裴屹舟这二十几年里,还没这样花过银子,忍不住靠了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笑道:“娘子真会过日子,看来咱们家以后守得住财了。”
晓珠得了夸,眉眼弯弯,意气风发:“那当然啦,以后我是要管银子的。”
但她没有注意到,裴屹舟方才靠过来,触碰到她的包袱时,脸色略变了变。
又逛了一会儿,到了一僻静处,已然离方才那家胭脂店很远了,裴屹舟忽道:“哎呀,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东西掉在方才那家店里了,待我去取来。我走得快,你就在此处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走了十来步,又回头嘱咐她:“你就在这里,乖乖的,哪里也不要去。”
晓珠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儿蒙,裴屹舟从来谨慎得很,不要落下什么东西,恐怕头发丝儿也不会掉,这次,怎么还像是掉了什么重要东西?
但等裴屹舟回来时,蒙的就是他了。
晓珠站在路边,脖子伸得老长望着,脸上着急得不行,像是快哭了。
裴屹舟心里咯噔一声,就这么一会儿,就露馅儿了?
晓珠待见着了裴屹舟,再也撑不住了,眼泪一滚就下来了:“大人……我……我真没用,把咱们的银子弄丢了!”她满脸通红,又是着急又是内疚,抓着裴屹舟的手直跺脚。
裴屹舟“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傻孩子,偷了就偷了,咱们又不是没钱。”
晓珠:“不行啊,你第一次把银子交给我,我就弄丢了,我……我实在没脸了。”她双手捂着脸,泪珠儿从手指缝儿里落出来,看来真是伤心得狠了。
裴屹舟取出巾子,拉下她的手为她擦泪,一句就解了围:“别担心,是我偷的。”
晓珠:“啊?”她先是一愣,接着眼泪更多了,珍珠一般止不住往下滚,“大人,你……你捉弄我干嘛呀?”
裴屹舟把袖子中的东西拿出来:“我偷钱去给你买胭脂了。”
那盒“四时花好”摊在他手心里,在阳光的照耀里,闪着炫目的光辉。
他用手巾拭去她脸上的泪:“我知道,你这个财迷,才舍不得花十两银子去买胭脂呢。”
晓珠又羞又怒,又感动又着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什么话来,只好了好些个“你”字,狠狠在裴屹舟胳膊上掐了一把。
后者也不避不让,由着她使性子撒气,她那点儿力气,是掐,只像是在给他挠痒痒。而他看了,只觉得可爱得紧。
左右四下也无人,气撒够了,晓珠从胭脂盒里心翼翼挖了一点儿,抹在脸蛋儿上,对裴屹舟道:“好看吗?”
裴屹舟一点点用手指为她抹匀了,像在欣赏一朵美丽的花一样:“好看,比芙蓉花都好看。”
晓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把胭脂放在衣兜里,又拍了拍,好像确认它在,不会跑似的,才道:“你就算拿了钱袋,也给我留点儿呀,不然我怎么去买东西?”
她又从衣兜里掏出个蓝色流苏来:“幸好我娘给我,一定要在身上藏点儿应急的钱,我听了她的话,不然人家店主以为我是去抢东西的呢?”
她如何能发现银子丢了?原来,是她去配饰店里买流苏,掏不出钱袋来,幸好身上别处另藏了二钱银子。
她一面一面往裴屹舟下衣摆去看:“咦?你的玉佩呢?快拿出来试试和这个流苏配不配?”
那条流苏是浅蓝色的,搁在她的手心里,很是好看。
晓珠未听裴屹舟回答,抬头去看,只见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神色,似笑非笑,又是一脸无奈。
“你……你怎么了?我的胭脂没抹匀吗?”
裴屹舟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晓珠,银子真的被别人偷了。”
“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不想让你难过,把玉佩当了买的那盒胭脂,骗你是我偷的。”
“我原想,若你问剩下的银子在哪里,等回了家,我再拿些银子填上,你也看不出来。哪里知道,你连应急的钱也拿了出来买了流苏,非让我拿玉佩出来呢?”
“你,我们是不是两个大傻瓜?”
“哦,对了,我娘也给我过,要留些应急的钱在身上,只可惜我只带了五两,买胭脂不够。从这一点看,我们也是有缘。”
他一完,搂着呆若木鸡的姑娘,一路嬉嬉笑笑往前走了。
只他们不知,这一切早被楼上窗前的一人看了个齐全。
瑶华公主对身旁一个老头儿招了招手,问道:“阿翁,那个人是谁?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这名老头儿是皇帝专门派给公主的,看上去其貌不扬,却十分厉害。他一看便知,躬身回道:“那是京城永兴侯府的嫡子裴屹舟,殿下几年前曾在宫宴上见过,还夸他姿容俊雅、人品端方呢。”
裴屹舟当年叛出侯府,闹得满京城皆知,曹翁一,公主便记起来了。她有些兴奋,自言自语:“没想到我和他在这里遇上了。”
她的姿态高贵典雅,纵然穿着普通裙衫,也是雍容华贵、气质无双。可那一双妙目,罥烟含雾,带着她这个年纪常有的娇羞,紧紧追随着那抹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