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A+A-

    秦嬷嬷搭个椅子, 坐在院子里,手里虽拿了件衫子在补,可半分心思也没放在那上边儿。她一双浑浊的老眼, 只紧紧盯着院门儿。

    那棵芙蓉树的影子,从被拉得老长,到正午时分慢慢变短,又随着夕阳变长,整整一天过去了。秦嬷嬷的衫子自然也断断续续地补了一天。

    “嘎吱”一声, 门刚开了一条缝儿, 秦嬷嬷差点儿跳了起来,把衫子往椅子上一扔, 忙不迭道:“晓珠!”

    门后面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来。

    裴灵萱眨巴眨巴眼儿:“嬷嬷, 是我……”

    原来这妮子屁-股上的疮刚好了点儿,这就溜出门, 和儒平一道去锣锅巷玩儿去了,哪知道,想偷偷地溜回来之时, 让秦嬷嬷叫破了。

    于是乎,灵萱怯怯看了那厢的老嬷嬷一眼, 本想几句甜蜜蜜的话逗她开心。

    可此刻的秦嬷嬷, 一颗心全然在晓珠身上, 根本来不及在意其他。

    她抚了抚胸口,按住怦怦乱跳的心, 问灵萱道:“怎么是你?晓珠呢, 不是传了口信儿今儿个回来吗?怎的还没到?”

    秦嬷嬷从来是万事以灵萱为先的, 这会子陡然间转了性,连珠炮儿一般突突突发出来的三句话, 全是与晓珠有关的,简直把灵萱听得一愣愣的。

    灵萱把院门大力一关,“嘭”的一声。

    秦嬷嬷犹自愁眉不展,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灵萱见罢,又把嘴儿一噘,赌气似的大声道:“哼,哥哥变啦,成日价的晓珠、晓珠,晓珠去哪儿啦?晓珠吃了吗?晓珠见了什么人?他眼里全都只有晓珠啦。”

    “这倒也罢了,他不来招我是个好事儿。没想到,连嬷嬷也变啦,连萱萱也不喜欢啦,只知道问晓珠!”

    她得委委屈屈的,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一时翻个白眼儿,一时扁着个嘴巴,一时又从鼻子里喷出个“哼”来。也不知是真的多一些,还是装的更多一些。

    这般大的动静,秦嬷嬷到底注意到了。她把目光从门口那儿一收,见眼前的女孩儿又变了模样,拳头攥得紧紧的,牙齿切切咬在一起,真的好像遭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她笑了起来,眼尾的褶儿都舒展得看不见了,连忙丢了衫子,一把将裴灵萱搂到怀里,和颜悦色地道:“嬷嬷怎么可能不喜欢萱萱呢,萱萱永远是嬷嬷的心肝儿。嬷嬷找晓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灵萱道扁着嘴,要哭不哭的:“嬷嬷骗人,大家都喜欢晓珠姐姐,不喜欢灵萱了……虽然……虽然我也喜欢晓珠姐姐,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忽然“哇”的一声哭了,牢牢抱着秦嬷嬷的脖子,边哭边:“我要嬷嬷最喜欢我,不是旁的人,就是哥哥、晓珠姐姐也不行……”

    姑娘性子急,哭得抽抽搭搭的,时不时还个泪嗝。

    秦嬷嬷有点儿慌了,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的,忙把灵萱紧紧抱着,柔声劝她:“嬷嬷最喜欢萱萱呀,永远永远也不会变的。嬷嬷急着找晓珠,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她一面着,一面又俯身,用额头去触灵萱的额头,嘴里学牛“哞——”的一声。

    这是灵萱时候,秦嬷嬷总与她玩儿的“斗牛牛”的游戏。

    被“斗”了几下后,灵萱到底破涕为笑了,胡乱用手背揩了揩眼泪,也与秦嬷嬷“斗”了起来。

    ……

    过了许久,门又开了,晓珠提着个包袱,进了院子去,裴屹舟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两个大包袱。

    秦嬷嬷与灵萱一见,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外面人声隐隐,约莫是冬青在与车把式一道,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

    也是秦嬷嬷此刻心浮气躁的,没仔细看。若在平素里,她眼睛又尖,定然能发现,这两个人的不寻常——

    晓珠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包袱,裴屹舟走在后面,提着大包袱。

    这副模样,只有成了婚、出远门儿回来的恩爱夫妻,才做得出来。娘子的包袱里装的都是金银细软等值钱的东西,郎君手里提着的,就是些日用杂物。

    钱让娘子拿着,重物却是郎君提,如此,才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可秦嬷嬷一门心思在晓珠的养母“王佩儿”身上,哪里顾得上这两人之间暧昧的情愫,当下就奔了过去。

    “晓珠,回来啦,事情办得怎么样?”

    裴屹舟抢先回答:“办得很顺利。”他侧眼看了晓珠一样,满是柔情蜜意,“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嬷嬷。”

    秦嬷嬷却手一挥,一下断了他:“嗐,我的事情更重要!”她紧紧盯着晓珠,眼角也没有夹一下裴屹舟:“晓珠,你的养母是不是叫王佩儿,是不是从京城林家出来的?!”

    晓珠轻轻蹙着眉,摇头道:“阿娘是叫王佩儿,只她从不自己以前的事儿,我也只知道,她以前是在京城待过一段日子,至于在哪家,就不清楚了。”

    秦嬷嬷把手里的衫子给她看:“这是林家绣娘独有的针法,你的被子上‘王佩儿’三个字,也是用这种针法绣的,绝不会有错。”

    晓珠怔怔不响,用手摩挲着密密的针脚,好一会子,才道:“我记得,阿娘过,她以前住的园子里,有一个大湖,湖边有一排柳树,其中一棵歪脖子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秦嬷嬷一听,又惊又喜:“傻孩子,那就是姐的娘家林尚书府呀!”她飞快地看了裴屹舟一眼,也没注意他脸上有了些不自然的神色,只顾着自己:

    “少爷时候淘气,老爱爬那棵歪脖子柳树,摔了好几次不,有一次还给掉湖里去啦。

    几人叽叽咕咕地话,把灵萱晾在一边,她也听不懂,到这句时,她真真儿地懂啦,捧着肚皮,哈哈大笑起来:“哥哥……你……你还我,你自己时候还爬柳树跌湖里去了呢?”

    裴屹舟哪里顾得上这妮子,理也不理她,只追着秦嬷嬷问:“嬷嬷是,晓珠的阿娘,是……是从咱们林府里出去的?”

    秦嬷嬷跌足道:“可不就是,绣娘王佩儿,后来和长松一起走的那个?!”

    裴屹舟又问:“长松?”

    林府的男仆都以“长”字冠草木名,譬如长柏、长桦、长林,他记得,自己时候还指着一棵松树,问过母亲,为什么家里没有“长松”呢。母亲只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

    毕竟年岁久远,秦嬷嬷索性从头起了。

    林沁雪做姐时,虽不拘节,却也是贵女姐,对服饰、装扮都有很深的造诣。她最喜欢府里一个叫佩儿的绣娘绣制的衣裳,春衫、夏裙、秋袄、冬袍,都要佩儿的手艺。

    只有一天,佩儿却不让来人前伺候了,林沁雪找遍林府,也没寻着人。

    秦嬷嬷叹口气:“姐就是这样一个认死理儿的人,不把佩儿找出来,定然不罢休。”

    “我们花了好些功夫,才从下人口中逼问出来,佩儿与门房上的长松私相授受、珠胎暗结。她虽与长松两情相悦,但在大宅院里,做了那样的事儿,照例是要被死的。”

    “夫人还是心善,把他们两个关了起来,预备等佩儿孩子落了就发卖了出去。偏姐看不过,半夜领着我,偷偷放了他们,还塞了银子。”

    晓珠自记事以来,就只知道王大娘是从京城来的,她的夫君与她十分恩爱,只可惜早年病逝了,关于她的过往,一个字没提过。今日竟从秦嬷嬷口中听到了这些,诧异得话都不出来了。

    秦嬷嬷又道:“过了好些年,林家丫鬟里有个人的亲戚,从西南做生意回京城,与我们,在锦官城见着了佩儿。正和长松一块儿卖煎饼果子呢,模样十分恩爱,只可惜当年逃亡的路上,佩儿受了惊吓,此后再难有孩子了。”

    晓珠有些怔怔,接口道:“所以,娘亲去济善堂抱养了我。她……不知道我是哪天出生的,就给我定下了六月初十这个日子,也祝福远方的一位贵人……”

    秦嬷嬷此时才想通全部关窍,抹了一把眼泪,振作精神道:

    “哎哟哟,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藏之如明珠’,当年姐送长松与佩儿走时,亲口交待的长松,要好好待佩儿,‘藏之如明珠’。哎呀,天可怜见的,佩儿竟收养了你!晓珠与少爷的缘分,早就注定了呢!”

    在场四人,灵萱年纪,听不懂他们在什么,把一颗圆乎乎的脑袋转来转去的,满脸是不解的神色。

    秦嬷嬷与晓珠初逢此大事,都惊诧得很,一个泪水涟涟、不停用巾子拭泪,一个立着不动,像是呆呆蒙蒙了一般。

    唯有裴屹舟从始至终面色淡淡、沉静如水,好似早已成竹在胸。到这时,他忽的开口道:“是的,我与晓珠的缘分,在很早的时候,就注定了。”

    他缓慢又坚定地牵住了晓珠的手,掌心相对、十指交缠。

    秦嬷嬷拭泪的动作也停了,满院岑寂,唯听见裴灵萱“啊”一声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