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隆丰三十六年三月初九, 帝崩。留守京城的陈王,自称得上病榻遗言,继承大统。西北的昌王不服, 斥陈王矫诏,挥师东进。
不久,留在蜀地的瑶华公主手持隆丰帝遗诏,投奔西安良王府。良王奉诏,涕泗横流, 歃血发誓, 定不负先帝所托。
陈、昌二王,亦指公主矫诏。
此外, 燕京的赵王、东边的东海王, 也都操戈练武、摩拳擦掌,欲要一争帝位。至此, 陈、赵、昌、东海五王夺位之势形成,天下混战,史称“隆丰之乱”。
当中原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西南一隅的蜀地却得以保全。因秦岭、大巴山天险横绝,陆路难通, 必经之水路瞿塘峡又为锦官城知府封闭。陈王多次欲夺蜀地, 都失败而归。
久而久之, 五王形成了共识,不再攻蜀地, 只有少数几人才知, 蜀地已成了良王的粮草重地。
隆丰之乱的第三年, 赵王、东海王相继丧于昌王之手,而陈王为良王所灭。局势再明朗不过, 良王、昌王都在等待时机决一死战。
中原剑拔弩张,蜀地却安宁和煦,一如战前。
蜀地西南的嘉州,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汇流之处,是一所美食闻名川中的城,有跷脚牛肉、甜皮鸭、糯米排骨、牛肉白饼、鸡汤饭,等等,不一而足。而其中,豆花饭是嘉州百姓尤为喜爱的早餐。
这日,混混王六儿在破庙里醒来,抠了抠头上的虱子,忽然很想吃一碗热腾腾、滑嫩嫩的豆花饭。他到处抠抠搜搜,最后从烂布鞋里掏出五个铜板,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袄,往大榕树下的“芙蓉饭馆”走去。
他想起了昨晚上的梦,心道:难得下回馆子,这花了钱,可不能只饱嘴福呀,眼福也得饱饱。
到了那里,他把五个铜板一个一个丢进铜鼎里,听着“当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得意扬扬地道:“来碗豆花饭!”
桑葚、桃叶在店里来来往往的,正在忙碌。
名义上,她们是逃难入蜀中的姐妹,为晓珠在绵州所买。实则,裴屹舟布置得当,她们并不缺钱,但三个姑娘,身怀巨财又无事可做,实在可疑。晓珠便决定,还是开个饭馆,也不拘赚多少钱,就为高兴。
桃叶道:“哟,王六儿,有钱啦?上个月欠咱们的二钱银子什么时候还?”
王六儿笑嘻嘻的:“好姐姐,过了年就还,我实在饿得狠了,先赏了我这顿吧。”他曲食指、拇指为环,把铜鼎弹得‘当’一声响,眼睛里冒着光,“这次,给了钱的。”
桃叶喝道:“乱弹什么,走远些!”
王六儿便自往最远的那一桌去坐了,却把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往柜台那边瞄。
柜台后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晓珠。她穿一身丁香色掐花褙子,乌油油的头发上什么首饰也没有,端的却是粉面含春、气质如仙。
她也不理外面在着些什么,一面看着话本子,一面摘辣椒、选花椒,预备待会儿舂辣椒面儿。
桑葚为人细致谨慎,道:“算啦,上门便是客。”罢自己端了豆花饭过去。
碗有三个:一碗白米饭,一碗嫩豆腐,一碗蘸水。米饭为抵饱,豆花与蘸水才是“菜”。
豆花由黄豆榨浆、冷却而成,口味清淡,只有豆子本身的清香。蘸水却是下了重料的,热油浇辣椒面、加入花生碎、芫荽、葱等佐料。
便如绵州的米粉一样,嘉州家家户户都熬红油蘸水、吃豆花饭。蘸水因各自用料的不同,略有差异,但大体上都讲究麻辣鲜香、回味绵长。豆花在红油蘸水里一裹,往米饭上一铺,热气腾腾地送入口中,一碗下肚,满足得很。
王六儿一阵狼吞虎咽,个饱嗝后抹了抹嘴,又从棉袄里掏出半壶烧刀子酒,喝得醉醺醺的。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饭馆儿里的人也多了。
早饭时间正是闲聊八卦的好时机,众人纷纷高谈阔论,有些讲水杉街新开了哪家铺子,有些却讲着天下的局势。也不知怎的,话头就到了瑶华公主身上去了。
当年隆丰帝尚在时,最是宠爱这位女儿,以至于有传言,她的婚事能够预测日后太子之位属谁。但世事无常,未等她出嫁,隆丰帝一死,天下就乱了。
后来,瑶华公主投靠了西安府的良王,称隆丰帝本意传位于他。纵然其余四王不认,公主也为良王正了名。
公主入了西安府后,常年深居浅出、湮没无名,只听她属意于良王世子的一位属下。这次惹得天下关注,是因她不日就要大婚了。
一人道:“也不知,公主那般神采风姿,下降的驸马,会是什么人物?”
“听是以前永兴侯府的,现在是良王世子麾下的将军,甘州之救、肃州围城,都是他领的兵。哦,对了,他原来还在咱们蜀地当过县令呢。”
“还有这事儿?”
“可不是呢,当初咱们夏知府还想把女儿嫁给他。你瞧瞧,夏姐看上了,公主也看上了,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众人“啧啧啧”地叹了一回,又希望下辈子投生在王侯之家,也娶个公主郡主的。
“吧嗒”一声,晓珠把话本子一合,忽的站了起来,用帕子遮住眼睛,往内室走去。
桑葚见她眼泪滚滚,帕子都湿了半截,奇道:“怎么了?”
晓珠:“舂辣椒用力了些,辣椒面儿飞了些进眼睛里。”
二人正要往内室去,忽听得外间醉醺醺的王六儿一声大叫:“公主咱们肖想不起,就这芙蓉饭馆的掌柜的也是绝色呀,若是能去她的床-上睡一睡,让我立时去死,也心甘了!”
晓珠与桑葚皆是脚下一顿。
众人本在些轻松的玩笑话,嘻嘻哈哈的,不成样子,王六儿这话一出,大家竟沉默了下来,都不满地看着他。
因晓珠为人和善,做生意又不拘进项,处处与人方便,积攒了好些名望。王六二青天白日地这样道,是个人也看不下去。
一人道:“晓珠姑娘慈悲心肠,为贫苦百姓冬日送衣、夏天施粥,便是你欠了钱,人家也没追着你讨要过,如何能这般折辱于她?”
王六儿喝高了,眯着眼儿,一脸猥琐道:“嘿嘿,我就,昨晚上……昨晚上我还梦见她了呢……”
人群里有人忍不了了,怒道:“妈-拉个巴子,咱们嘉州没你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老-子要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却被一人拉住了。
桃叶拍拍手道:“咱们芙蓉饭馆儿的事儿,自己来解决。”罢,她一手揪着王六儿的衣襟,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啪啪啪”的,一气抽了二十来下。只把王六儿抽得双颊高肿,嘴角流血,到最后,还吐出两颗牙来。
桑葚与晓珠并排站在一旁,冷眼瞧着。
过了一会子,晓珠道:“算了,让他走远些。”
桑葚啐他一口,冷冷道:
“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以后,有我们掌柜的在的地方,你就麻利地滚远些;第二,不许乱放厥词、糟人耳朵;第三,明日就把你欠的二钱银子给我送来。”
“这三点,但凡有一点办不到,我们桃叶姑娘的大巴掌,得可就不是你的脸了,耳朵撕了,眼睛戳了,腿也给你折了!”
人群哄堂大笑。
王六儿本就是喝高了,一时嘴贱,要平日,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般话。他连连称是,“咚咚”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日送了钱来,此后再也没回过嘉州城。
王六儿刚滚,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就跑了出来,握着桃叶的手左看右看:“嗐,姑娘,你这手咋个恁么厉害?能借我使几天不?”
在场者都吓了一跳,只听过借钱、借粮的,手长在身上,还能借?
胖妇人连连摆手,解释道:“哎呀,我家那死鬼,跟王六儿一个德行,成天好吃懒做,还爱与丫鬟趣儿。我想借桃叶姑娘这双手去收拾他一番,就跟刚才收拾王六儿一样。”
桃叶从来武功高、脾气硬的,却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怜巴巴地把眼睛往向晓珠。
桑葚率先撑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晓珠强忍住笑:“好,借给你了。一巴掌十文,钱给桃叶就行。”
胖妇人家里钱多的是,当下就应了,拖着桃叶往家里走,一面还骂骂咧咧:“背时鬼,可找着法子惩治你了。”
这下子,大伙儿都知道了,以十六道川菜闻名的芙蓉饭馆儿里,又多了一绝——桃叶姑娘的大巴掌。
人群散了,桑葚道:“姑娘别与那王六儿生气。”
晓珠笑道:“我怎会为这点子事生气?如今乱世,中原的人,命都保不住呢。”
桑葚:“姑娘性子好,活得也自在些。对了,您眼睛如何了?”
晓珠又笑:“桃叶得好,把我眼睛里辣椒面儿也吓走啦。”
两个人又笑闹作了一团。
然而,到了晚上,晓珠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所幸翻身起来,取了辣椒与花椒,又舂了一大瓶辣椒面。
*
隆丰之乱的第四年,初春,良王世子李铭宇,破昌王老巢凉州,阵前斩杀昌王及其数子,俘其部众七万人,史称“凉州之战”。至此,五王夺位以良王胜而告终。
李铭宇阵前暴烈,却以百姓施以怀柔政策。“凉州之战”后三月,西北七镇百姓尽皆归附,世子过处,赞声不绝。
凝晦楼是凉州第一高楼,登上顶层,上可观朔云凝晦、气象浩瀚,下可见峰峦叠嶂、山水苍茫。
战事初定,李铭宇与手下两位大将,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到今天,才缓上一分。三人便衣轻袍,同来凝晦楼赏玩。征战四载,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三人都神情放松,聊着些日常的玩笑话。
刚上了凝晦楼,就听下面一阵清清灵灵的笑声,七八个少女骑着枣红马,从楼前经过,个个神采飞扬、英姿飒爽。
一人道:“红儿明天就要出嫁啦,我们今天去把新郎倌儿教训一番,为红儿立立家法,让他日后不敢欺负了咱们姐妹去。”
凉州民风清健,女子亦多爽直,结亲前替闺密骂夫,是常有的事儿。
少女们一阵哄笑,一夹马肚,坐骑皆飞奔起来,扬起地上尘土。
赵修为自来是个疏朗不羁的性子,把脖子伸得老长,看了一阵儿,又转过头去,对裴屹舟一通挤眉弄眼。
裴屹舟冷冷瞥了一眼,再不理他,只把目光往楼下无人处投去。
凉州阴寒,春天也来得迟,在高处往下眺望,一排排树还是光秃秃的一片。他看着那一排树里最矮的一棵,眉毛动了动。
赵修为还要拉着裴屹舟,还要让他看。走在前面的李铭远这时觉出了不对劲儿,笑道:“修为终于动春心了?”
赵修为是个西北汉子,大大咧咧的,平素最怕女人,一听见女人叽叽喳喳话就脑仁儿疼,今日却伸长了脖子看楼下的少女,是以李铭远如此问。
赵修为连连摆手,否认道:
“不是,不是,世子明鉴,我是看了这群女子,想起前日传来消息,瑶华公主下嫁了萧昀这子,我是替裴老弟可惜呀。”
良王的人皆知,瑶华公主钦慕裴屹舟多年,一颗春心照明月,奈何后者不为所动,任明月照了沟渠。最后,公主嫁与了另一位侯爵之子。
赵修为这是在酸裴屹舟呢。
李铭宇哈哈大笑,拿眼睛去觑裴屹舟。
裴屹舟脸上无波无澜,一派淡然,道:“我送了凉州特产的百合、红枣与桂圆去西安府,贺公主与萧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铭宇与赵修为看笑话不成,只觉得无趣,再不多话。
未几,三人已登上了顶楼。有道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上了高楼,方觉云水一色,天地浩渺,胸中满是豪情万丈,三人皆沉默不语。
待那群骑马的少女远去,化作了一个个的黑点儿,李铭宇忽屏退了余人,凝起十二分的郑重,对裴、赵二人道:“凉州已定,父王登基在即。”他的眸子里跳动着灿如火焰的光芒,“我的事儿……就托付给二位了。”
李铭宇向来心机深沉,口风也极紧,今天这话却是得再明白不过了。
参与夺位的五位王爷,都是庶子,良王却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只论长幼,也该轮到他。更何况,不管真的假的,他有瑶华公主带来的遗诏,还有一位极为出色的世子,一手一脚地替他下了江山。
但良王年迈,身子又不好。大家都知道,良王继位,不过是走个过场,替世子全了名声,把路铺平罢了。
今天,世子对裴屹舟、赵修为了这话,明显是在许高官厚禄之诺:来日他登基,与一文一武的裴、赵二人,共治天下!
李铭宇恰语毕,赵修为就“咚”的一声单膝跪地,满脸是掩盖不住的激动:“属下定不负世子厚望!”声音里满是颤抖。
怨不得他颤抖,几载沙场浴血,谁不为着这封王封侯、名垂青史的一天呢?
世子嘴角噙笑,点了点头,却见裴屹舟还站着,眼望着楼下的一排老树。他皱了皱眉,道:“裴将军?”
裴屹舟也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有罪……请世子……允我即刻去蜀地。”
赵修为大惊失色,低声喝道:“明之!”
与裴屹舟数载相携,赵修为不是不知道他无意功名利禄,不过以为,他怎么也得等世子登基、江山稳固后再退隐,这再怎样也得等个五六年。哪里想到,他今日如此莽撞,直愣愣地就上去世子的脸?
李铭宇拧眉不语,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明之可是不信我?”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从来是帝王权术。
裴屹舟不卑不亢:“属下绝无此意。世子进退有仪、恩威皆施,乃明君之相,是以明之万里追随。然而……”
此时,挂起了一阵北风,楼下的军旗烈烈作响,天上的乌云却尽皆散了。
他后面的话略去不了,却又把请求了一遍,字字清楚:“请世子允我即刻去蜀地。”
李铭宇明白了,长叹口气,道:“准了。”
裴屹舟朝着李铭宇拜了拜,大步流星,下了楼去。
赵修为还要追撵,被李铭宇叫住了:“算了,人各有志,明之与你我不同。”
可怜赵修为一双炯炯虎目,都泛起了微红,也只得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兄弟渐渐远去。
良王世子金冠玉面,站在高高的凝晖楼上往下眺望,只觉群山茫茫、黄水滔滔,万千沟壑,尽在胸中。
他也不去在意方才的不快,只意气风发地道:“如此江山,焉能不得?”
赵修为内里酸楚,见如此大好河山,亦是胸中激荡,但在世子面前,只敢唯唯应和。
李铭宇眺望了远方许久,又看近处方才裴屹舟凝视过的那一排老树。他眼力极佳,一下就看出了端倪:最矮的那棵树上,抽了一条绿色的嫩芽。
他愣了一下,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的相好的在蜀地呢。”
五王夺位,除了硬的正面战争外,暗杀等见不得台面的手段也层出不穷。
赵修为孤儿出身,也未娶亲,赤条条一个,便没什么牵挂。可良王世子的两子一女,都被昌王暗杀了。
世子“胸中有丘壑”,难过了些日子,又把心思置于皇图霸业之中。——对于他来,女人和孩子,以后都多得是。
但是,昌王的人上穷碧落,也没有找出裴屹舟的软肋。在那些天下大乱的日子里,他过往的一切都被抹去了。世人只知,他叛出了的永兴侯府,在当年的京城大乱中,被陈王一把火烧了,死伤无数。
有人听他有一个极为看重的妹妹,还有个未婚妻,想方设法想要去找,却查到她们同侯府的人一样,全都死了。
裴屹舟也从来不联系任何人,从来不写一封家书,好像他和赵修为一样,也是赤条条的一个人。对方这才绝了心思。
心机深沉如李铭宇,也是这时才明白。他心情极好,见赵修为还一副蒙头蒙脑的模样,耐下性子与他解释:“你看那树上有什么?”
赵修为看了半晌,才道:“柳树抽芽儿了。”
李铭宇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里写的是女子看见柳树,思念夫君,后悔让他去奔前程。他是相反,看着柳色初新,觉得如今海清河晏,要回去找他爱人,一刻也忍不住啦。”
……
果真,阳春时节,锦水河两岸的柳芽儿抽了嫩枝,满眼望去,一片朦胧绿意。唯有一棵芙蓉树,结了红红白白的花朵,混杂其中,甚是显眼。
忽的,一个少年从树上跳下来,猴儿似的,动作十分矫健。他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抓起装满芙蓉花的篮子,往不远处的饭馆跑去。
店门前挂着酒旗,上面写着方正典雅的“芙蓉饭馆”四个大字,随着风飘飘摇摇的。
这少年名叫团子,是几年前从北地逃荒来的,被好心的饭馆老板娘收留了,管吃、管住,还有工钱。
团子心思纯良,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掌柜的,要摘芙蓉树上的花,酿制春酒,他便摘了满满一篮子。
他颠颠儿地跑回去,将篮子放在柜台上,还将方才得来了消息,一字不差地报告给了掌柜的:
“我在树上摘花的时候,有个瘦高瘦高的锦衣侍卫骑着马儿飞奔过来。他让我告诉您,锦官城里派下来一位新县令,要在咱们这儿吃晚饭,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啦。”
团子挠挠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又道:
“可我给他介绍了咱们店里的招牌菜:红烧大肘子、滋香椒麻鱼、苕皮回锅肉、酸萝卜老鸭汤,等等。问新来的县令大人爱吃什么,那侍卫也不话,只是笑了一笑,拍马便走了。您这怪是不怪?”
里面传来噼里啪啦拨算盘珠子的响声,却无人应答。
团子以为自己声音了,挺直腰杆,又大着嗓门儿了一遍。
“知道了。”掌柜的终于应了,却没附和团子所的“怪事”——算盘珠子还得噼啪作响。
送走了午饭的客人,她在算账呢。
团子搁了篮子,去那厢整理桌椅,自言自语地道:“奇了怪了,就算是变了天了,也没听哪个县令上任,不去县衙,倒先来饭馆吃饭的,这也不怕上司怪罪呀。”
但团子自来心大,不过奇怪了一阵儿,又颠颠儿地去拿笤帚扫地。
管他是谁呀,来的就是客,客人多了生意就好,生意好了杂的他就有肉吃。
篮子放在柜台上,散发着芙蓉的阵阵花香。晓珠算盘的动作越来越慢,一笔一笔的账,终于算完了,她合上了账本。
方才团子第一次的时候,她就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抬头看了看篮子里,装的都是重瓣芙蓉,有红的有白的,也有粉白相间的,都是温柔的颜色,很漂亮。
思绪纷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棵芙蓉树、树下的欢声笑语——然后是,树下那个英挺的身影。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两年零四个月,八百五十天,数不清多少个时辰。
他把她藏在茫茫人海里,让夏知府暗中照拂,自己不来见她,也不敢给她写信,怕他的敌人知道了她的存在。
晓珠明白,都明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快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闲来无事,她也看话本,上面: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1]
她就想,他怎么还不来?要是他来时,她已然容颜老去,可怎么办?
但她又想,若他在乎这个,最好永也不要来了。春来酿酒,夏采椒,秋日食蟹,冬夜伴雪。她一个人,日子也过得挺好的。于是最后,又抱着一本账本睡了去。
可是,她摸了摸芙蓉花娇-嫩的花瓣,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担心的呀。
“吧嗒”一声,一颗眼泪落在了账本的蓝封皮上。晓珠吸了吸鼻子。这一吸,更不争气了,眼泪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的泪流得无声,柜台上大大的篮子又挡住了她的脸,外面的人看不见。
过了好久,团子哼着曲儿,把地扫完了——连门槛外的街阴都扫了三遍。
柜台后面传来掌柜的唤他的声音:“团子,去叫你三儿哥把那只母鸡杀了,就是头顶有搓白毛的那只,再把辣椒和花椒准备好——记着,花椒要是竹叶花椒。”
掌柜的的声音低低的,还有些鼻音,好像是……团子心里奇怪,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他同样奇怪的是,干吗要杀那只养了这么多年的母鸡,那只鸡每天下至少两个蛋呢。明明后院儿里,有好多不下蛋的鸡。
他如此想,却知道掌柜的话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他哪里敢不听。她虽然温柔可亲,从未对谁大声过话,但天长日久的,累积了些威仪,在饭馆里自来一不二。
“知道了。可花椒……我昨儿个听三儿哥,这批都买的红花椒呢。”
“竹叶花椒在厨房橱柜从上往下的第三格,用白瓷瓶装好的,塞子上蒙了红布。我每年都换一次,你给三儿一,他便知。”掌柜的的声音好像更低了些,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团子吓了一跳,方才他还不确定,这下听出来了,掌柜的一定是哭了。
为什么呀,掌柜的虽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心志坚毅得很,他来了快两年了,别哭了,掌柜的眼睛都没红过一次。
就是那次,有同行派人来找茬儿,把房子烧了大半,掌柜的也没哭。找到证据、抓到凶手,才带着大家去县衙告状。最后大家又齐心协力,把饭馆儿开起来了。
虎子哥有一年过年喝醉了,了醉话,掌柜的是在等一个人。
团子不解,等谁呢?掌柜的成天都笑着,温柔可亲,便像是……像是树上的芙蓉花一样,哪里像是县城里那些等着人回来的怨妇。
团子正想着,里面又有声音传来:“再给你虎子哥,今晚上我要亲自下厨,让他把我的刀磨一磨。”
这下子,声音软软糯糯的,好似都带了些哭腔了。
团子吓了一跳,不敢再问,只怕她哭出来,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溜烟儿赶忙往厨房跑了。
晓珠任自己哭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用帕子揩干净泪眼,站了起来。院门外,“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溪水淙淙流过,三三两两的游人正在踏青,嬉笑不止。
一切都刚刚好。
晓珠慢慢地、认真地、一折一折地挽起月白云袖,露出春葱十指、藕白手腕。许久不下厨,今日该去了。
她知道。
她都记着呢。
裴县令想吃晓珠做的干锅麻辣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