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战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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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943年,波兰克拉科夫。

    凌晨时分营地大门处站着几个军装严整的军官,一大群或惊慌失措或面如死灰的新囚犯被押着走进集中营。

    在新囚犯到来之际,一些新的军官也来到了这里。休斯顿就是其中一个。

    早上十点多的时候他来到集中营的办公楼前,穿着干净崭新的军装,一只提着黑色皮箱,步枪背在身后,带着最锋利的尖刀,双脚踩着擦得铮亮的军靴,迎接波兰特有的扑面而来的寒冷空气。

    十一月底的克拉科夫飘着夹着冰珠的细雪,休斯顿踏过一条长毯走上阶梯,靴底踩上冻硬的冰渣发出刺耳的噪声。

    不远处的士兵抬着担架走进焚烧场,呛鼻的烟雾自无情的烟囱向天空刺去,粼粼闪光的骨灰从空中飘落,黑色铁轨上冒着蒸汽的火车在不远处经过。薄冰反射着黯淡的天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休斯顿把提箱放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站在走廊上仰头细细观察这个简洁又肃穆的恶魔巢穴,直到楼梯间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雅利安死神站在楼梯的正中央,一双蓝眼珠凝视着他,如同自天空飘落的雪花,乖戾,森冷,令人战栗。

    休斯顿屏住呼吸,感觉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就仿佛这个世界刚刚被人毁灭。直到那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才回过神意识到对方就是他的上级。

    阿蒙戈斯。

    一个同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烟盒。

    “你脸色好差。要不要来根烟?”那人问,德音富有磁性。

    休斯顿扭头看去,视野里映入一张英俊儒雅的面容,鼻子则闻到一股对方身上透过体温传来的,淡淡的啤酒混着烟草的味道。

    他摇了摇头:“我从不抽烟。”

    那人不置可否,他把帽檐压了一下,从金属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烟卷得很漂亮。

    “我是威尔姆欧森菲德。”他把烟叼在嘴里介绍自己。

    “休斯奥赫斯。”休斯顿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然后低头擦亮一根火柴替他点上。

    不一会儿,走廊里就云雾弥漫的。

    他们闲聊了几句,休斯顿从未想过旁边这位上尉曾经是一名教师,然而威尔姆似乎并不觉得教师和军官有什么冲突,他甚至轻松地笑了一下,提议“我们可以一边处理资料一边听首乐曲”。

    唱片被他打开,唱针顺着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纹路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轻柔的肖邦音乐。

    一张军情报纸在桌面展开,休斯顿瞄了几眼,那上面标着战俘的数量、信息以及大大的战役情况,透过文字的只言片语就能想象到那些受难者痛苦的凄惨模样。

    威尔姆神色淡淡地扫过,休斯顿不知道他对此是否有所愧疚。

    威尔姆的确有,作为一名上尉,他到过的沦陷区和集中营的数量岂止有几个,他看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嗅过焚烧出的难闻的气味。无需报纸就能获悉自己国家的部队干了什么。因此他并不感到惊讶,仅有对受害者的怜悯。

    “我们不该杀那么多人,”香烟夹在指缝间,威尔姆对垂首沉思的休斯顿,“但我们每攻下一寸土地,都是在为德意志的未来扩大领土。”

    人们普遍认为德意志是面目可憎的侵略者,但在德国人眼里,军队只为国家的前途而战。

    休斯顿很长时间都没吭声。

    他知道两种完全相反的立场必定会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观念,当对立的双方无法和解时,结局不是争吵就是冷场。

    威尔姆吐了口灰色的烟,柔和的烟气及时冲淡了对方隐隐冒出的怒气。

    休斯顿眯起双眼,烟雾挡不住他对那人的观察。他从威尔姆的表情中看到轻微的歉意,然而只有歉意,没有悔意。

    他向来和这些人没什么可聊的。

    踌躇一会儿后休斯顿开口了:“你在战争发生前除了教师会干些什么?”

    “四处旅游,到处晃晃,”威尔姆回答,“结果,你看,一晃就到了现在,战争开始了。”

    “是的,战争,”休斯顿合上资料,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我们后天就得迎接新的一批囚犯。早点准备吧。”

    他将套从左交到右,单方面结束这场令人有些不愉快的谈话。

    4

    休斯顿讨厌纳粹,也同样讨厌德国军人。

    因此当最开始威尔姆显露出想和他交朋友的心思时,休斯顿自然而然地无视了对方,但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太格格不入的时候,休斯顿又决定接受部分来自对方的善意。

    而一旦相处的时间长了,休斯顿发现威尔姆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拔除德军高官的身份和他根深蒂固的理念,真正的威尔姆严谨古板,性子温和,他童年时就读于父亲担任教职的学院,喜欢肖邦,热爱在傍晚的树荫下乘凉,从不对下属动,也不轻易射杀犹太人,胸腔里怀着一份还未消泯的善意和同理心。

    休斯顿开始进一步观察他,一次吃饭后,威尔姆前往了华沙军区。休斯顿跟在他身后,伪装成平日负责巡逻的士兵。

    华沙大部分地区几乎被炮弹夷为了平地,街道两边的很多房子都被毁了一半,地上不时倒着尸体,钢筋支架露在寒风里,灰白色的碎块堆满一地。

    在这片残骸之中,休斯顿发现威尔姆把粮食交给了一个在废墟里的犹太人。

    当威尔姆从废墟出来后,休斯顿就靠着车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没有想象中的慌张和诧异,威尔姆露出一个微笑,告诉了休斯顿那个故事。

    那是一个寂静的晚上,威尔姆在战区日常巡逻的时候听到了从废墟中的屋子里传来的声响。他走进去查看,发现了一个正在卖力试图用简陋的器具打开腌黄瓜罐子的犹太人。

    他记得那个男人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身体像是凝固住了一样,眼底透着清晰的惊慌无措,双紧紧抓着那个宝贝似的罐头。问及职业,威尔姆有些惊讶他竟然是个钢琴家,毕竟那一身落魄可和钢琴家的职业毫不相称。

    然而,当犹太人坐在钢琴前——他的指尖发出第一个音节后,威尔姆就知道对方没有谎。而实际上,哪怕蓬头垢面也无法掩饰那人眼眸深处蕴藏着的属于艺术家的气质。

    在那之后,他有时就会带着面包和果酱去犹太人藏身的阁楼里,休斯顿静静听完故事,“带我一起去”他这么向对方。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月夜,休斯顿和威尔姆一起来到了废墟里。

    “犹太人!”威尔姆举着双不轻不重地往上呼喊。

    不一会儿,犹太人心翼翼地从阁楼探出半个身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从未见过的年轻的德国军官,整个人像被钉在了楼上,嘴唇哆嗦着。

    休斯顿对此作出的举止是——把里的黑麦面包交给了费了好大劲才爬下来的男人,犹太人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两人份的,愣了一下。

    “休斯奥赫斯。”休斯顿指了指自己,“我想听你弹一首贝多芬。”

    “瓦拉迪斯罗斯皮曼,”这位犹太人犹豫不决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威尔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是威尔姆欧森菲德,”他,“感谢上帝让我们相遇。”

    在休斯顿期待的目光下,斯皮曼在钢琴前坐下,他的双稳定地在琴键上穿梭,浑身散发的气息在一瞬间沉淀下来,流畅地弹奏出贝多芬的夜曲,和之前畏畏缩缩的样子截然不同。

    音乐潺潺自琴键上流淌,休斯顿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场漂亮的演奏。

    更何况,在炮弹随时能从天而降,整座城市几乎沦为一片废墟,集中营的火焰日夜不息的时候,德国军官在废墟中听到一场来自犹太钢琴家的演奏——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

    短暂的停留后,休斯顿和威尔姆回到街上汽车停泊的地方,他们有点不太想回军营。威尔姆拢了拢深绿色的军装,靠着汽车掏出烟盒。

    “你真该学学抽烟。”他,呼出的袅袅烟雾消散在空气里。

    休斯顿但笑不语。

    冬天的波兰有一种宁静的美,几点零落的星光在夜幕上闪烁,给这座看起来无限荒凉的城市废墟也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休斯顿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这个气氛感染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平静。自战争开始、他离开故土,随着任务踏在侵略者的土地上,就没有试过像现在这样安静地仰望夜空。

    威尔姆在身边呼出一口烟,带着浓烈的烟草味,休斯顿觉得他们俩甚至有几分浪漫主义诗人的感觉,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一起干了件被发现了绝对会被枪毙的事?还是因为他们出自某种原因一起救助了一个犹太人并保管了这个秘密?

    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他现在打算思考的东西。

    休斯顿摇了摇头,和碾熄烟头的威尔姆走进车子,发动引擎返回军营。

    5

    944年,波兰克拉科夫。

    休斯顿将在一个宴会上潜入阿蒙戈斯的办公室,获取德军战役的情报。这场任务并不难,在一年内,休斯顿已经做过大大的窃取任务,但这次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宴会上结识了奥斯卡辛德勒。

    奥斯卡辛德勒是一位声名赫赫的商人,他在克拉科夫建了所工厂,并向每个纳粹高官都送了份大礼,其中包括休斯顿。昂贵的烟草、雪茄、酒水和各种美食,辛德勒什么都能弄来。他很懂人情世故,斡旋在一众纳粹军官中,还用了一大笔钱来交换他工人到劳动营地外的工厂工作的条件。

    除了这个,他经常带着漂亮的女人赴宴,一来便是一大群。阿蒙戈斯曾经被女人围着索吻,一圈下来身上到处都是口红印。

    休斯顿没有阿蒙位高权重,但他足够英俊也足够年轻,围上来的人从来不少,他羞涩拘谨的态度只劝退了一些想开玩笑的人。

    一个波兰本地的女孩大胆地拽着他的领带吻了下他的嘴唇,休斯顿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那女孩已经围到阿蒙那儿去了。

    那是休斯顿的初吻,献给了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姑娘。

    当他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穿过人群,走到窗边时,奥斯卡辛德勒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

    月光勉强穿透纱窗映入室内,部分打在休斯顿身上,勾勒出他没有一丝褶皱的军装和灰色的轮廓线条。

    辛德勒弯下腰问:“奥赫斯先生,冒昧打扰,你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

    休斯顿转身直视他,“我是从乡下来的,并不擅长与热闹作伴。”他镇静地。

    “我能理解,威尔姆先生也是这样吗?很少看见他来宴会。”辛德勒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从不来。”休斯顿。

    “你很了解他,在这里和一位同僚成为知己从来不是那么容易。”

    “当然。”

    休斯顿简洁又直白地回应,辛德勒被他的话噎了下,察觉到对方根本不想故弄玄虚,于是也直截了当地开口。

    “我想和威尔姆做一桩交易,希望你能帮忙。”辛德勒压低嗓音,诚恳地摊开双,仿佛是一个老朋友。

    威尔姆欧森菲德作为上尉,看管着一个车厢那么多的犹太人,辛德勒想和他做的交易就是用一大笔钱换来那些犹太人工作的会。

    休斯顿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半天,最终答应了他。

    “我只会把这件事情告知威尔姆,至于他怎么想的,我不敢保证。”休斯顿也学着他摊开双。

    “你愿意帮助就足够了。”辛德勒低下头在休斯顿耳边低语,磁性而迷人的嗓音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丝毫不粗鲁。

    “如传闻一样,你真是一名善解人意的军官。”完他在休斯顿兜里塞了包烟盒,随即转身离去。

    休斯顿知道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辛德勒在提醒他——在别人眼里他已经足够格格不入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杀过犹太人。

    休斯顿低下头“咔嗒”一声打开烟盒。

    他不抽烟,里面没有香烟,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shield最新的电报密码。休斯顿扫了一眼,牢牢记住后就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胡乱嚼了几下吞进肚子,他随拿走桌面上的酒杯重新加入热闹的宴会。

    在宴会的后半程,他借着醉酒的理由潜进阿蒙的办公室,偷走了情报,之后又在波兰反抗军废弃的基地里把情报用摩尔斯电码发给接收人。

    等回到宴会,也只过去了不到一个时。休斯顿以为今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然而阿蒙戈斯找上了他,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休斯顿过去的时候,阿蒙正在露台上练枪,他穿着一身硬挺的长款军衣,军靴刀刮过一般闪闪发光,鹰徽盘踞在臂上,身边卧着两只大型犬。

    一支未燃尽的香烟正搭在烟灰缸上,正近乎无礼地肆意吐出青白的烟雾。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休斯顿走到那人的旁边,阿蒙把步枪放下,拿着帕擦了下鼻子,然后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会用枪吗?”

    他话的声音低沉,德语像含在喉咙里不太清晰的发出,紧绷唇峰的轮廓在月光下显露无疑。

    “当然,长官。”休斯顿恭敬地回答,微微低着头,微不可察地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

    阿蒙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栏杆前:“看见底下的那头猪了吗?”

    休斯顿踉跄着走过去,看见一个犹太人正在下面打水,月光把井里的水面照得刺眼。

    阿蒙缓缓拉扯下黑套,把步枪提起来,抓着休斯顿的让他握住枪把。

    那枪把被上好的黑色麂皮包裹着,充分显露了休斯顿骨节分明的洁白大,枪茧沉默地附在休斯顿的指腹上,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暗示。

    他怎么可能不会用枪呢?

    “杀死他。”阿蒙笑着。

    6

    阿蒙戈斯是一个残忍而变态的恶魔,休斯顿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犹太人当作可以任意欺凌宰杀的牛羊,时常称呼他们为“犹太猪”,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站在阳台上,对着囚犯进行瞄准射击。

    阿蒙讨厌犹太人,也看不起那些对犹太人怀着怜悯之心的人。

    因此当阿蒙让休斯顿进行枪杀时,休斯顿并不惊讶,但这不能代表他就能接受这个,他无法毫无芥蒂地收割一条无辜的性命。

    “怎么,不敢?”

    休斯顿有好几秒没有吭声。

    阿蒙捏着他的下颌逼迫他抬头,瞥了眼那双紧绷得发白的大。

    视野里映入了一张英俊的面孔,阿蒙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天使般的微笑,雪白整齐的牙齿一览无余。休斯顿只觉得恐惧。

    握着步枪的轻轻抖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清楚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再拒绝,否则通往天堂的梯子就会直接竖在他面前。

    于是他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底下毫不知情的犹太人。

    死一般的静默中,休斯顿扣动了扳。

    两只大型犬倏忽跑开了,子弹射在了犹太人的脚边,那人尖叫起来,仓皇失措,想要逃跑,几个士兵联合起来把他压制在了地上。

    休斯顿原以为阿蒙会生气,然而旁边的人只是抿紧嘴巴,阴沉沉的盯了他一会儿,带着审视的目光。

    举枪的放下,阿蒙拿起那支搭在烟灰缸上的香烟。

    “把嘴张开。”他命令道。

    休斯顿乖巧地张开嘴,阿蒙捏着他的下颌,把烟头狠狠摁在他的舌头上。休斯顿想要尖叫,但阿蒙的力气压制着他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将近一分钟,仿佛是漫长的一辈子。

    烟头在他舌尖上熄灭了。

    阿蒙扔掉香烟,漫不经心地拿起步枪,朝着下面的犹太人射了几颗子弹。

    鲜血在月光下淌成一条河。

    “你本可以让他死得更温柔。”阿蒙。

    他的眼睛是那么透明,那么冷,简直是无质的东西——没有哪个犹太人可以从里面看出一丝一毫的人性来,没有。

    他与休斯顿擦肩而过,喊了声“懦夫”。

    休斯顿一声不吭,眼睛里烧着蓝色的火,他从旁边的香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然后擦火柴点燃。

    白色的雾气掠过锋锐的轮廓,口腔里的烟和舌尖的灼痕融为一体,极其呛人。休斯顿强忍着没有咳嗽,让那种苦涩穿过脑仁。

    那是他第一次抽烟。

    休斯顿从不是个懦夫,但在某种程度上,他或许也算得上是。

    刚开始来到集中营时,休斯顿完全接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车一车的犹太人被运过来,青壮年被当作苦力,每天累到瘫痪也可能连一顿饭都吃不上。

    在营里走动的时候,休斯顿经常能看见一些骨瘦如柴的男人被士兵们赶着、吓得来回跑着工作,稍稍懈怠便会被鞭打或者直接被射杀。

    他们中的有些会仰着脸走路,阳光打下的金光涂在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而孩子和老人,他们甚至连活着的会也没有。士兵们欺骗那些无法劳动的犹太人直接脱下衣服和装饰,一丝不挂地走向毒气室。等到门被锁死,毒气充斥了整个房间。他们就在“洗澡”结束后用车把尸体运出,堆在一块送去焚化炉烧掉,又把那些衣服物品用来做各种东西。

    刚刚看到这些场景,休斯顿甚至吐了一次,糟糕的罪恶感伴随着灼烧胃部的呕吐物涌上来。做了选择后,就没人能逃避选择带来的责任和后果。

    集中营里被分派工作的犹太人都知道休斯奥赫斯是个温和的长官,他从不杀害犹太人,顶多就是动动拳头踢下脚,但就连那些也不会让人感到疼痛。

    为了让温和深入人心,休斯顿也从不反驳同僚的嘲笑,士兵们的辱骂甚至是争打,以至于让“懦夫”这个词更早一步在人们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此在不久后苏联红军来到克拉科夫,休斯顿毫不留情地把子弹射进同伴的胸膛,哪怕血溅到脸上也一眨不眨的时候,那群恶魔震惊得连一句遗言也没能留下。

    休斯顿协助红军将整个集中营走了一趟,他们把幸存的犹太人释放,把一些还来不及逃走的德军变为俘虏。

    威尔姆欧森菲德和阿蒙戈斯早就逃走了,辛德勒工厂里幸存的犹太人把一份自动发起签名的证词交给了辛德勒。

    奥斯卡辛德勒用它证明了自己并非战犯,

    缓缓展开的洁白名单呈现在人们眼前,与此同时,鲜血滴落在地上,休斯顿提着步枪从火拼的地方走到那名红军司令官面前。

    “需要治疗吗,先生?”那人问。

    “不。”

    高筒军靴跺在地面上发出喑哑空洞的声响,休斯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离开雪地、烟囱、和黑铁轨,离开集中营、悲惨和痛苦。

    远处是乌黑的杉树林,血红的天际线旁夕阳正在下沉,他还要去参加仍然在进行的战争。

    946年,德国柏林。

    战争结束后休斯顿来到了柏林,这座城市与华沙一样在战争中被摧毁了,教堂的窗口被钉子板紧紧封锁,墙壁上的伤痕被黑暗吞噬,阳光在角落里躲藏。

    只有那位他曾在华沙见过的钢琴家瓦拉迪斯罗斯皮曼和他一起。

    来往的德国人都带用点戒备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一个德国人和一个犹太人,战争时的屠杀者与被侮辱的种族,干净体面地站在德国大街上。

    他们把这座城市看了一遍,之后进入了一家餐馆,斯皮曼心事重重,简单地要了杯牛奶和香肠面包。

    休斯顿则坐在对面大快朵颐。在集中营的时候他最常吃的就是土豆,土豆泥、土豆沙拉、土豆块现在他双腿优雅地翘在一起,嘴里咬着一块牛肉,已经足够美味,几分钟后就把面前的盘子消灭得干干净净。

    餐馆的门铃在一次拉响后,通往人世的窄门拉开了。

    一个苏联男人走了进来,他穿一件色泽深沉的大衣,金发在一闪而过的阳光下像摔碎的金色浪潮朝四周涌动。

    斯皮曼连忙站起身,男人握住他的晃了几下。

    “是伊利亚柯利亚肯先生吗?”斯皮曼问。

    男人点了点头,他身材极其高大,如一头西伯利亚的巨兽,蓝眼睛像西伯利亚寒冷北部的冰雪噗通掉在水里。

    伊利亚柯利亚肯,苏联人,他是unle局的特工,做过无数间谍任务,有个叫拿破仑索罗的美国特工同伴,他们今天在此汇聚是为了一个人——威尔姆欧森菲德上尉。

    “好消息是威尔姆还活着,我们把他从战俘营里弄了回来,”伊利亚直截了当地,“坏消息是他明显经过虐待,身上多了很多伤疤,精神也不太好。”

    “他活着就好,”斯皮曼着急地问,“他在哪儿?”

    伊利亚领着他们去了一家看似普通的店铺,店主是个苏联人,伊利亚打了声招呼,他们便直接去了后面的房间。

    一个金发男人在房间里做着记账一类的工作。

    “威尔姆。”休斯顿叫了他一声。

    金发男人转过身来,如同记忆里的一般,虽然憔悴了不少,脸上也添了些许伤疤,两颊微微凹陷,但仍然勾起了两人的回忆。废墟、华沙的雪、连绵不绝的炮火声,还有那支月色中演奏的钢琴曲,悠长而深邃。

    “嘿,休,”威尔姆认出了他,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笑容,“你还活着”

    休斯顿快步向前,张开双深深拥抱了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被人体自带的温度烘得暖洋洋的烟草味。

    “我是一名特工。”他低声在威尔姆耳边,然后转过身介绍旁边的犹太人,“这是斯皮曼,你还记得吗?”

    “当然。我甚至知道你在波兰电台演奏过钢琴曲。”威尔姆和斯皮曼握了下。

    威尔姆的掌依旧温暖有力,就像当时在冬夜给予斯皮曼生存的希望一样。

    “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斯皮曼吸了下鼻子,“我很抱歉,没能及时找到你。”

    “我也是,感谢上帝,他总是有最好的安排,这就为什么我们要信仰他,”他安慰地拍拍面前的人的脊背,“你这么优秀的钢琴家不该死在战争里,很高兴我们再次相遇。”

    威尔姆建议他们一同去咖啡馆坐坐,斯皮曼欣然答应。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当饱受苦难的人们真正面对面时,他们更想做的只是一次简单的聚会。

    然而伊利亚回绝了,他还有事情要去办,休斯顿处于某种原因也没有前往,几分钟后和伊利亚一同走到了柏林的一条大道上。

    柏林的大道上很安静,休斯顿从报刊亭里取了份报纸翻看。

    他从那里看到,不久前波兰最高国家法庭在克拉科夫对普瓦索夫屠夫进行了审判,阿蒙戈斯,那位屠夫,在蒙特卢皮奇监狱里执行了绞刑。他在执行绞刑时,绳子打滑,活活受了两次罪,第三次才进入地狱。

    休斯顿看了一会儿后把报纸叠好收了起来,伊利亚打完电话,和他肩并肩看了会儿天空。

    他们的相处没有任何拘谨,有些时候关系就是那么奇妙,你会厌恶一个认识很长时间的人,也会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家伙。

    “留个号码吧。”休斯顿提议。

    伊利亚利落地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串数字,那其实是拿破仑索罗一夜情的电话,但很久以后休斯顿才会发现。

    两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们默契地分享这份静谧,直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打破了安静的局面。

    休斯顿转过身,发现一架直升在距离自己不远处落了下来,一个男人走出舱门。他从头发到面容都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外面兵荒马乱,他却穿着相当考究的红色西装。

    看见街道上的两人,他张开双臂,明知故问:“你是那什么休什么洛吗?”

    “你找我?”休斯顿疑惑地问。

    面前那个骚包男人取下飞行员墨镜,挑起一边的眉毛:“告诉你个消息,shield倒闭了!”

    “什——”

    “但是我们新建了一个战略科学军团,从此以后由我和佩吉来负责。”

    休斯顿迅速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了,他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你到底是谁?”休斯顿用怀疑的语气问,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流窜。

    “你竟然不知道我?”那男人捏着一边的镜框走到休斯顿面前。

    休斯顿那双蓝色眼珠变得近在咫尺,眸色很浅,在阳光下极其耀眼,男人发现自己就倒映在那双眼里,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

    “霍华德斯塔克。”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自己的名字,脸上的骄傲神情被雪光映得异常清晰。

    嵌着上等毛皮的呢料擦过休斯顿的脸颊,直勾勾盯着他补充道:

    “你的资助者,当然,如果你想叫我grdddy,对你这样的美人来,这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休斯顿忍住了想要揍人的冲动,他和伊利亚告别,与霍华德一同踏进直升里。

    太阳底下,世事如常。

    翼划过天际线,纷纷扬扬的大雪自天空降落。旧世界在946年被最后一场灰白的冬雪掩盖,那些钢铁般的秩序、战争、残骸、心愿,亦在黄昏下泼洒成灰。

    长久掩盖着天空的厚重云层逐渐消散,舷窗外,春天的晨曦破晓而出。休斯顿从柏林回到纽约,在最后摸到生命的复苏和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