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只带了这一件属……
“瞒不住就受着。孝顺与完全听话也不是一回事,我交代过苔了,若我晚上没回去,就让她同我娘实话。”她转身往西边行去,“你先回去吧。”
沈还几乎要被她气笑,也不知她这性子怎么就能倔成这样子。
“若没用呢?”
“那也没亏。”
她完加快了脚步,沈还只好跟上去。洞内不算多宽敞,但好在洞口狭长,风雪刮到门口一尺处便再进不来,里头还算干燥。
殷殷将身上湿透的斗篷脱下来,见他不动,过来替他解下氅衣。
洞内残留着少量枯树枝,想是平素当地居民在此避雨烤火留下,殷殷将其全部撵到一起点燃火,问他:“您还受得住么?”
“我若受不住,你是不是就肯下山了?”
“天色已晚,这会儿要走,其实也来不及了,是吧?大人?”
沈还勾唇笑了笑,没出声。
山洞逼仄,这样直面相对,殷殷不太敢直视他,只能选了个角落坐下来,将他的氅衣拿过来烤。
沈还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阖上双目,闭目养神。
感受到他呼吸变得匀长起来,殷殷才终于敢抬眼看向他,翻来覆去地将氅衣烤干透了,殷殷悄悄起身,将氅衣搭在他身上。
凑近了,才看出他嘴唇已经冻到青紫,殷殷试探着去捂他的手,冰凉到可怕,她愣了一下,看向将要熄灭的火堆,在他身侧坐下来,轻轻靠上去,将他环在怀中,脑袋枕在他胸前。
纤纤素手抚在他的脊背上,一刻之后,沈还忽地睁眼看她,极轻地笑了一下:“殷殷,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呢?”
殷殷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又觉刻意,并没有收回手,靠在他身前道:“报恩不行么?我从来也不是个能心安理得承受旁人恩惠的人,大人也不是不知。”
“这不是报恩二字能解释的。”
殷殷没出声,将眼睫垂下。
“殷殷,你想不想听听我以前的事?”
他唇色向来偏深,现下更是青紫得厉害,殷殷阻止道:“您还是少费点力气吧。”
“以前觉得没必要,后来追到这里来,又觉得你恐怕不想听了,一直没有什么契机可以。”他顿了一顿,才,“我上回也没有同你瞎话,我的确在书斋见过幼时的你,那时我还是个书生,得受甄先生雨露泽被……”
庶子出身,母亲是最低贱的通房,他自来不得家中器重,家中未给他聘西席,他便自行到求舍书斋求学,那时满心都是走考取功名脱离家族一条路,沉默寡言,只攻学问,不与旁人交好,书斋中除了先生,同他熟识的人几乎为零。
直至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现今的圣上出宫,偶然相遇,少年意气,志气相投,交谈甚欢,后来但凡五皇子得闲出宫,私底下总有不少往来。
家里素来不参与夺嫡之争,何况当时太子明显占优势,而五皇子因年龄劣势,在朝中并无甚威望。
父亲勒令他同五皇子断绝往来,当时年少不懂迂回,严词拒绝,父亲动怒,动家法将他了个半死。母亲求父亲延医,父亲只扔下冷冰冰的一句,他没生过这个孽障。
地位卑贱的母亲将所有月钱与积蓄都拿出来为他抓药,倒是将他养好了,母亲却熬垮了身子,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跟前殒命,到死也不瞑目,都虎毒不食子,她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个儿的夫君却连孩子也能下毒手,就因为她地位卑贱么?
读书耗资甚巨,他却不想再和父亲有任何联系,等母亲下葬,他改名换姓,彻底斩断自个儿与父亲一族的关系,远走边疆,投笔从戎,习武杀敌。
他不至于相信根基未稳的圣上会因那点儿少时情谊而替他出头,深知要有实权在手才可靠,后闻今上登极,也从未动过回头的心思。
十年边塞生活,一步步凭军功爬上高位,大胜还朝,地位无可动摇。甚至圣上也因当年的情谊而对他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令朝中再无人敢得罪他。
回京第一年,他罗织了铁证,将父亲一族送上断头台,了却了自个儿的陈年夙愿。
他完这些,生怕她觉得自个儿太过残忍冷血,好一阵没有话。
殷殷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话。
“这事完后,我领的头一份出京的差事,便是蒋家那一趟。”他微挪了下姿势,殷殷便跟着往他身上靠了靠,他闻着鼻尖淡淡的馨香,不由勾唇,“殷殷,你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若这趟定州之行,发生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刻,我都绝不可能有闲心多看你一眼。”他莫名笑了一下,改口道,“或许也会,可能会在刑房见到你,如你所的那样,逼供?”
殷殷在他背上拧了一下,他受疼,笑出声来:“若再晚些,我应当也成亲了。殷殷,我后来总想着,不早不晚,这是天意。”
这样半伏在他身上久了,腰略有些酸,殷殷微微挪动了下。
火焰烧尽,徒留一堆灰色的残灰,她自己其实也不算得暖和,但还是尽量往他身上靠近了些,问他:“是不是上回在廊桥上冻的?之前也没见您这病症这么严重过。”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怎么不走?非要坐上一整晚。”
“知道是最后一晚了,”他将右手从氅衣下拿出来,轻轻环住了她的背,“舍不得。但我也不能再强迫你,只能放手。”
殷殷蓦地抬眼,将眼底的水光逼了回去。
他笑了笑,征询她的意见:“殷殷,我能抱抱你吗?”
听他这样问,殷殷才恍然惊觉,自这回见面以来,他好像还真的从未有过任何僭越的亲密举动。
“嗯。”
他将氅衣揭开,将她拥进怀里,重新盖上,才淡笑了一声,在胸口处摸索了半日,殷殷被他的动作惹得坐不住,只好握住他手,问他:“您找什么呢?”
他摸索了半日,取出来一对金累丝四合如意镶珠耳坠。
殷殷怔住,这还是当日她从船上脱身之前,还给他的。
他双手绕过她的肩,微微用了些力,迫她贴紧他,替她戴上。
温热之感顺着耳垂传过来,是他心口的温度。
殷殷被烫了一下,余光瞥向右侧,看他替她戴上另一只耳珰。
东珠坠子晃晃荡荡,他看了半日,才轻声:“寸步不离带了大半年了,终于物归原主。”
殷殷握住他的右手,拇指在他掌心轻轻揉捏着。
“殷殷,你为什么不呢?你明明也不是个习惯隐忍的性子,很多事,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您若不想,我问了,您就会愿意吗?”她忽地用力,在他掌心掐了一下,“我也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缘分不够,也不必强求,否则早晚会成一对怨偶,有什么必要呢?”
他紧扣着她的肩,似乎仍在害怕她还会就此离开。
“殷殷,你实在藏得太好了。”他苦笑了一下,“若不是我自个儿察觉,我恐怕会真以为你只有委屈,半分真意也无,这样我也不会执意勉强两次。”
这回追到曲庆来,无非就是那几本为他治疗寒症的医书,他一开始也下意识地怀疑过是不是为讨他欢心以求其他图谋的障眼法,后来从她停笔的日期才能判断出来,她心里其实也受着天大的委屈。
但上一回,他最终为她设下圈套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他意识到他自己不想放手。
还因为,他清点了她的物件,发现她带走了那支五兵佩。
“那簪子呢?”
殷殷迟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以手帕包裹得严密的长条,缓缓拆开来,里头正是那支金灿灿的斧状簪。
“看出玄机来了?”
殷殷点头,去拧那把金斧,簪尾中空,里头是根银针,针尖发黑,显然淬有剧毒。
她当初是倍觉屈辱地踏进致青园的,后来主动去交换,心态变了,不再觉得羞耻与委屈,但总归还有些别的难言的情绪。后来他亲手为她簪上那一副五兵佩时,她总算能品出些别的意味来,比如,他并没有完全把她当作一个物件,而是尊重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应当有的七情六欲与喜怒哀乐。
但他不表露,她也不能纵容自己多想,只能清醒地盘算着离开之事。
后来离开时,不想欠他太多,她别的物件都没有带,只带了这一件属于她自己的私心。以服自己,这一段阴差阳错里,她其实也不是那样不堪。
“当初赠你这簪,若你要为自保,取了蒋正性命,我也自然为你担着的。无非就是查起来麻烦些,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这点后果我还是承担得起的。”
今晚好似一直都是他在絮絮着,似要将从前没有对她过的话,全都出口。
而她只需要安心地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个词即可。
“我上回想送你回甄家,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殷殷垂眸,老实道:“您之前要娶我,我觉得您在哄我。那日您这样,我愈发觉得您不过是就是换了个法子哄我,只是觉得原来我还尚有这样一层身份,您想娶的……究竟是我呢?还是有甄家四姐这个身份的我呢?”
“您太高高在上了,”她默了半拍,“我这点虚荣的自尊心,总觉得您连三书六礼,也不过只是施舍。”
“我不过不想你往后被那些人看轻。”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色绢帛递给她,“娶你,没有甄家四姐身份的你,行了么?”
殷殷摊开来,借着桐油火把的光亮去看,是道指婚圣旨,上头她的身份是张氏女,与甄太师府并无半分干系。
她鼻尖酸得厉害,身子微微战栗起来,耳坠也跟着晃荡起来。
她将那无上尊贵的绢帛往旁一扔,差点落进火堆,好在火焰已尽,沈还眉心都跳了一下,无奈地看着她耍性子。
“既有这东西,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何必和我周旋这么久?”
“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心意。若你当真不愿意,我总不会再逼你一回了。”
“殷殷,”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嫁给我,好不好?”
殷殷没有作答。
沈还心下微紧,继续道:“没有公婆需要你孝敬,也没有偌大家产需要你来辛苦理,京中各家往来,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也没人敢你不是,想发脾气便发脾气……””
她忽然凑上来,极轻地在他唇畔吻了一下,阻断了他的话。
沈还怔愣片刻,冰凉的手扣上她的双肩。
殷殷一哆嗦:“您真没事吗?”
“没事儿,好些年了,就是难熬些,捱一捱也就过去了。往年在边疆,有时候在行军路上,连药也没有,不也得挺过来?”
他本意是想让她安心,殷殷却心疼得厉害,把他的手捂在掌心暖着,后来又觉得不够,心地把他的手贴在腰间。
他凑上来吻她,连唇也是冰凉的。
但珍之重之的碾磨下,温热从她柔软的唇瓣上传过来,生了几分燥热。
殷殷仰头回应着他,在呼吸的间隙里,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眼。
从前,只将心底隐秘事,与风霜雪雨听。
而今,贪嗔痴恨怨,竟也可以与他一一明,不再是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