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天山(五) 卦告诉你,别做梦了。……
孔青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却如同一柄利刃刺入心头。
孟黛尖声道:“住口!你住口!”
“自然,这也只是孔某的推测,又或许她只是去见其他人、有其他去处, 不愿意见你——”
南烛冰冷的剑光蓦然吻上他脖颈,绽出丝丝血痕:“我叫你闭嘴!”碧绿的眼珠里闪动着愤怒的光芒。
“我姐姐才没有——”
孔青似不在意,只叹了口气,断她:“孟仙尊, 孔某性命操诸你手,何必拿此事骗你?还嫌不够激怒你的?”
“你、你!”剑锋寒光湛然,光影荡漾着, 孟黛执剑的手颤抖着, 她气得发抖。
她紧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对方, 仿佛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孔青将她的面色尽收眼底, 语气依旧足够冷静:“信不信由你。若觉孔某有半句虚言, 请便。”
两人对峙着,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转瞬间, 澎湃的浪潮袭上日月帛宝光的庇护,波涛汹涌,朵朵浪花冲刷得这星点光芒愈发暗淡, 光影渐渐晦暗下去,正如少女的眼睛。
终于, 剑尖颤抖着,缓缓垂落下去。
◆
宝光辟开前路,仿佛一条轻舟,静静载着两人破浪而行。
自孔青挑破月夫人下落, 孟黛就没跟她过话。浪涛翻涌,纷繁地涌来,孟黛却无心关注。
她坐在幻化莲台之上,两脚在半空中,空落落地晃着。她的思绪乱极了,她想起孔青那番话,想起五十年前,想起姐姐——
她们风雪里相依了千年呐。
那年风雪犹急,同族死了个干净。天地白茫茫一片,太阴冰魄神风格外刺骨,她觉得好冷好冷,灵识蜷成一团,昏昏欲睡。
姐姐用身体荫蔽住她,花和叶子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在她耳边道:“黛黛别睡,不要睡过去,有姐姐在,很快就会过去了。”
可是风雪哪有那么快就停下来,她感觉她的生机好像被什么人一点点夺走了,身体日复一日虚弱下去,起初还能在姐姐怀里无力呻/吟着:“姐姐,我好冷,姐姐,我好困。”但渐渐地,连哭喊声也没有了。
昏昏沉沉的,意识已不清醒了。隐隐约约间,好像听见姐姐在与人话。姐姐很讨厌人族,但那一刻话的声音却格外卑微凄婉。
她在求人。
孟黛想,姐姐你不要求她,可她已经不出话来了。
先是一点、一滴的热流涌入她的心尖上,逐渐的,热流汇成江海。她醒过来的时候,已在昆仑的玄瑶池中。没见到姐姐,只有个紫衣女冠妙法真人。她,初初化形的姐姐在昆仑山门前,一步三叩,踏过十里问心阶,磨去一身妖气,折腰跪在掌教真人面前,恳求她救一救自己的妹妹。
只是她不愿成为昆仑弟子,故此下山去了。饶是如此,姐姐也会抽空回来看她。
——姐姐若还在,怎么会不回来?可姐姐又怎么会死呢?能化形的造化冰莲生负造化神通,一身造化灵机该是生生不息,杀而不死,诛而不灭。
忽然一朵浪花撞上来,无数水汽蒸腾,凝就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衣金环,一笑倾城。
少女朦胧翠色的眸子燃起一点亮光:“姐姐?!”
素白的手探去,猝然叫人捉住:“心。”
“砰!”
浪花拍得粉身碎骨,那一抹影子骤然消弭于无形。突如其来的希望,如同泡影,轻轻一戳就碎了。
“你做什么?”孟黛狠狠甩开孔青的手,又惊又怒瞪视他。
孔青问:“孟仙尊,先前你我才提起你姐姐,此地便出现你姐姐的影子,不觉蹊跷么?先前日月帛中尚可动念生法,此地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你冒冒失失冲上前去,谁知会发生什么?你还没找到你姐姐,舍得就这样死了么?”
一连串的反问显然戳中了孟黛的痛处,叫她扬起的手掌又缓缓放下。
她忽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抿着唇,可总有些不甘心:“那你怎么办?”
孔青倒比她镇定得多:“不如以卦象来测一测前路。”
卜卦?倒也不是不行。孟黛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孔青已静观了一会儿,心中自有些猜测,恰好借此番占卜来验一验。本欲拿惯常所用的那笛子,目光掠过少女的脸,忽忆起先前叫她见过那东西,心念一转,换作了三枚铜钱。
也不见有什么异象,只见他一连揺了六次铜钱,思索片刻便道:“咱们不妨寻一条支流,潜入这河中瞧一瞧。”
孟黛瞧着稀奇:“你这是怎么算的?”她瞧着妙法真人不是这个算法。
“六爻罢了。起卦便利,故此一用。”孔青一看孟黛神色,便知这丫头好奇,多解释了一句:“需先算摇动钱币,两正一反记为阳爻,两反一正记为阴爻,三正为阳爻变爻,三反为阴爻变爻。六爻为一卦,观卦象即知所测。”
“变爻?”
孔青耐心道:“有变爻方有变卦。世事多变。卦亦有本卦、互卦、变卦之分,分别对应一事的起始、发展及结局。”
孟黛一脸了然点头——虽然也没有听太明白。但她心念忽的一动:“你能再帮我算一卦么?”
孔青摇头,还没待孟黛生气,他便把那三枚天运铜钱送到她面前:“算同阶修士易遭反噬,你自己算罢,孔某替你解。”
还有这种法么?孟黛攥着三枚铜钱,依孔青所言揺动六次,便紧张地等他的解释。
孔青沉吟:“离火在上,坎水在下,水火未济,狐濡尾,无攸利②,有本卦而无变卦——”
他神色有些微妙:“你究竟算了什么?”
不会是算她姐姐的下落吧?
虽然孟黛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心中还是一紧,直觉不妙:“……我算我能不能找到姐姐啊,怎么啦?”
“……”
看孔青这表情,孟黛慌得很:“卦到底什么意思嘛!”
“本卦不利,有始无终。”孔青缓缓道,“孟仙尊,卦告诉你,别做梦了。”
孟黛碧绿眼睛圆睁,反复量他没有丝毫笑的意思,腻雪的双颊腾地涨红,“啪”,铜钱直直丢进他怀里,狠啐了声:“呸!”
“什么破卦。”
转身一头冲进河里。
孔青:“……”长叹一声,收了铜钱,跟上她的脚步。
◆
河中境况,方才在河上,尚不能观得真切。甫一入河中,无数乱流汹涌百倍,孟黛直觉日月帛中道君印记在此并非那么好用,便改展道域。
孰知道域一展,她识海之中,那件许久不曾理会的白玉棋枰嗡鸣不止,仿佛极其兴奋一般,竟丝毫压制不住,一跃而现于河中。
乍见此灵宝,孔青目中讶色一闪。忽觉袖间黑子亦异动不止,他到底炼化更深,匆忙御使此宝变幻了形貌,便由它自飞出。
孟黛只见那棋局骤然绽放出无量毫光,将整条河流都笼罩了进去——包括她与孔青。
她连忙拽了孔青一把,好歹有个照应。
天地倏然一变。
长河消失,却似变作了一幅幅玄奥古朴的画片,极速地飞驰着,从混沌初开,太初造化,万物始生,到万族争雄,人族独占鳌头……
身处其间,仿佛时光的过客,孟黛颇有些无所适从,忽的,叫被孔青轻轻一拽,身不由己仿佛沉沉下坠,不多时,竟似落到了地面上。
神识四扫,天地犹是那片天地,却又似有什么不同。
定睛瞧去,那群山苍翠,烟云袅袅,气象万千,不是仙山昆仑却又是什么地方?孟黛大吃一惊,却发现她正自牵着孔青,立于山中,遥遥见一少年,背负一道人,于绝壁之中攀缘,瞧得。
忙御使一阵清风,欲将那少年托起。
然而这清风,却与少年擦身而过。
他仍自专注攀缘,那阵风连他的发丝衣袍都不能拂动一点。
孟黛愈发惊疑:“这是……”
孔青通过与灵宝的感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是命运长河的投影,此地皆是过去之事,咱们干扰不得。”
遇着了那一双灵宝,命运长河终于显化出了本来面目。
孟黛闻言不惊反喜,一双翠色眼眸中异彩连连:“道君之下,命运皆归于长河之中,那我岂不是……”可以查一查姐姐的命运了?
看出她的想法,孔青不得不断她的幻想:“孟仙尊,你不会以为,咱们能随意翻阅命运长河的轨迹吧?”
孟黛有些不信:“不然你是怎么把我拉进来的?”
“以自身因果为锚,略作尝试。虽进来了,但也不能控制落点。”
其实孔青做的尝试,只是为了从命运长河之中回归十洲世界而已。
孟黛更惊讶,他和昆仑能有什么因果。侧目见孔青负手,眺望那登山的少年,目光悠远复杂。
她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半晌,忽觉那冷峻挺拔的眉目,好像似曾相识一般。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目光在少年与孔青身上反复流转,心中也觉自己的猜测不可思议:“他他他……就是你?”
孔青少年的时候,竟也来过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