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长河(一)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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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青收回目光, 面上一派古井无波,也瞧不出什么情绪:“不错。”

    孟黛虽有猜测,却仍止不住将诧异的目光投向那山间的少年。他身上青袍简朴, 处处可见风尘的磨砺,甚至可以得上是褴褛。手足皴裂染血,瘦骨嶙峋,一条拇指粗细的麻绳深深勒入胸腹, 将他与那道人紧紧捆在一处。

    他累身狼狈,然而背负着那瘦的老道士却是衣冠端正,仿佛正伏在他背上安详长眠。

    可依孟黛来看, 那人气息全无, 灵炁散尽,分明是个死人。

    可偏偏他对这尸体似乎显得毕恭毕敬。

    孟黛好奇:“你干嘛要背着这……个人, 来昆仑?”她本想尸体, 但又觉得不大尊重。

    孔青似乎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似笑非笑道:“孟仙尊,与其好奇过去,倒不如想想咱们该怎么回到十洲去。”

    孟黛撇了撇嘴, 不算了,她还不稀得知道呢:“既然你以因果为锚有效,那就多试几次咯。”

    罢, 也不待他多言,以血为引, 屈指结印。

    骤然间,周围的一切又变得虚幻起来,时光流转,仿佛飞速流动的书页。

    两人仿佛站立在天穹之上, 俯瞰着大地之上发生过的那一切。

    只见血色光辉笼罩于云中、贺兰一线,显然有人以血祭一流手段行事。然而人如蝼蚁,不详的阴云罩顶,却仍自无知无觉,安居乐业。

    孟黛目光逡巡,却始终没寻觅到想找的那道身影,不禁眉头一蹙。

    孔青却已看得分明:“孟仙尊,你还是忍不住要窥探你姐姐的过去。”

    不瞧姐姐,难道瞧他么?孟黛正欲反唇相讥,却忽意识到,她连姐姐的影子都没发现,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突然醒悟:“你也经历过?你知道她在哪儿?”

    孔青漠然道:“她不就在此地?你以为这座血阵是为谁布置的?”

    “我姐姐?”

    “你不信?”

    孟黛当然不愿意相信。孔青也不多言,降下云头,孟黛犹豫片刻,跟在他后面。

    她当然要亲眼看过才相信。

    ◆

    少年的孔青,出身元洲贵胄,自幼骄矜自傲。直到年前,旱魃遇冰山而眠,一夜间,元洲诸郡沦为泽国,哀鸿遍野,妖魔为患。

    国破家毁,深入飘萍。凡人的一切,在仙妖伟力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但孔青无疑是幸运的,他为仙人所救。褚衣的道人,身化三千里法相,伟岸的身躯托举起无数人的生命。

    孔青始终记得,汹涌泽国,浩荡冰冷,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中,人是那样的灰暗渺。突然,一双巨手出现,将苦苦挣扎的人轻轻捧起——那是一种怎样都无法言的震撼。

    以至于他散尽家赀求仙后,于云中、贺兰之间荒野再遇那赭衣道人之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身材矮枯瘦,比少年还矮了一头,负着一柄灰扑扑的仙剑,赭色道袍几与黄土一色。黑红色脸皮皱皱巴巴绷在脸上,像具干尸多过像仙人。

    但孔青虽年轻,却极有决断,当即一头跪倒在老道士面前:“多谢年前道长救命之恩,子未敢或忘。”

    老道士救人无数,早已不知孔青是何人。出的话多少也多少显得木讷:“没什么。”

    枯瘦的手扶起他,点点头,便复往云中行去。

    少年紧跟在他身后,恭谨道:“道长过谦了。道长宅心仁厚,又兼神通广大,子早就心向往之。奈何道长仙踪难觅,未得机缘请教。今日有缘重逢,子深感欢喜,斗胆恳求随侍道长身侧,聆听道长教诲。”

    老道士道:“施主,南行两千里就是昆仑。元洲第一仙门。”

    这话已经算是委婉了。

    少年朗声道:“昆仑如何子不知。但道长怜弱惜贫,悲悯世人,大丈夫生当如是。”

    眸子明亮,字句铿锵。少年倔强,认准一事便绝不回头。老道闻言,木讷的脸上不禁挤出一丝苦笑来。他那张枯瘦的丑脸,动起来愈发难看了。

    反是一旁围观半晌的孟黛忍不住扑哧笑起来,连半天没见着她姐姐的火气都给冲淡了。

    “怜弱惜贫,悲悯世人,大丈夫生当如是?咯咯咯,孔宫主,你是算要把我笑死么?”

    少女目光流转,落到身边的青年身上,不加掩饰的嘲讽戏谑。

    孔青竖起食指,立于唇边,示意她噤声。孟黛却犹自咯咯笑个不停,倒也耐心看了下去。

    那厢,老道士长叹口气,遥指城池:“我,你听。听完再决定。”

    少年点头,静听起来。老道士话少,三言两语之间便讲清了事情的始末。

    元洲仙林,诸派林立。云中、贺兰二郡,素为云中派庇护。然而近日他云游至此,却发现二郡愁云惨雾,竟有人暗中布置凶阵,欲以两郡之交,数十万生灵血祭。他急忙知会云中,云中派畏惧幕后之人,定主意装聋作哑,反而横加阻挠,劝他不要多事。送信前往昆仑,却也如同石沉大海,渺无音信。他自家宗门遥远,支援一时也未至。

    他多方查探才知道,布下这凶阵的,乃是元洲魔道执牛耳者。

    牢兰宫毕竟势大。

    昆仑不出,云中龟缩。

    老道士孤身一人,着实没有把握能对付。

    少年孔青默然,他本是定主意要跟他学些本事,却没想老道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时迟疑,不知是该随他深入虎穴,还是该转头去千里昆仑再觅虚无缥缈的机缘。

    老道士静静量他,深邃清澈的目光格外慈和:“你很好。勿要枉自送了性命。离开云中吧。”

    老道士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枯骨般的手掌,一如救人时那般干燥温暖。

    他转过身去,不再回头,步履坚定朝着云中行去。赭衣为夕阳渐染,大袖随步伐摆动,竟也显出几分神仙风度。

    他身后,脚步声急促。伴着少年的疾呼。

    “道长,等一等。”

    老道士诧异回过头,便见少年疾步奔来,高声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众人取利者,不可使其孤军奋战。②”

    在老道士惊诧的目光中,他愈发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两步快步赶上来,躬身一揖:“子孔青,愿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

    老道士教给少年孔青一份口诀,只能强身健体,脱不出凡人的桎梏。但凡人也有凡人能做的事。他假借公室身份,与官府磋商,以征发徭役为名,实是将这部分凡人调离这是非之地。

    老道士则趁阵法未成,捣毁阵法关键节点。入城后,为防遭牢兰宫所害,老道士与少年孔青的联络极少。虽相识不久,但两人行事却似乎心照不宣的默契。

    云中城内,忽然下起了一场急雨。檐角落珠如幕,溅起薄雾,将这世界晕成一幅水墨画卷。

    老道士不避风雨,匆匆踏雨疾行。身不沾雨,衣不染霞,青石路尽头,拐角踏入一家酒肆。

    这家酒肆开了多年,门窗梁柱都有些朽烂,生意不好,寂寂无人。墙上遍布黑黄痕迹,如同陈年痕迹,然而道人见此,那干枯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缕欢欣笑意。

    第十八处。

    暗金色仙剑铮然出鞘,剑气竟轻而易举地将符文划得稀烂,老道士讶然。却骤闻一声冷笑:“纯钧真人,你可真是不辞辛劳。”

    他回过头去,恰见一青年男子端坐于桌前,冷冷量他。

    纯钧道人明悟,牢兰宫已察觉他动作,已将原定的阵法转移,他淡淡道:“救人不辛苦。”

    “费尽心机布阵、血祭那才辛苦。”

    “凌霄魔君,您是么?”

    凌霄魔君陆天行?孟黛量去,只见那青年面冷如霜,一双眼睛斜斜睨视而来,简直写满高傲。

    “纯钧真人,本座敬你也是道境真人。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那些蝼蚁似的凡人?一十七座血阵,五万凡人,救下了,美名拿到了,你该满意了?”

    “到此为止,本座不再追究。”

    “否则你,哦,还有那个帮你的凡人,叫……孔什么来着。”

    纯钧道人脑子嗡得一声,颜色骤变,陆天行达到目的,不耐烦地略过了那个蝼蚁的名姓:“就不会再遇见今日这样温和的手段了。”

    他站起身,冰冷得像一尊无情的雕塑:“纯钧真人,你好自为之!”

    纯钧道人沉默着,目送他匆匆而去。这位凌霄魔君似乎有甚么急事,来得快,去得也疾。

    若跟上他的步伐,便不难发现,他折进一户人间宅邸,朱门重重,直至推开最后一重,其中天光乍亮,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宫室俨然,飞檐熠熠,显然是一处隔绝外人出入的神域。陆天行拾级而上,穿过重重门户,九曲回廊,终推开了一扇大门。

    他冰冷的面目,也终于透出几许柔和。他撩开层层幔帐,露出床上一个昏睡纤瘦白衣姑娘。那女子体态婀娜,秀发如云披散,只可惜她面上青肿不堪,伤疤纵横交错,显得狰狞可怖。

    姐姐!

    旁观的孟黛又惊又痛,伸手想去抚她的脸,细长的玉指却轻而易举穿了那静谧的幻影。

    忽然,她回想起年前听见的那个故事。

    ——“她就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那一张造化所钟的容颜刹那毁去,……生机被咒术夺去,奄奄一息。”

    ——“他以数十万百姓的性命,……终换回了那少女的性命。”

    此刻,虚幻神国之外,市望向井之间,妇人收衣、商贩撤摊、行人来往匆匆,熙熙攘攘中,红尘百态,人世喧嚣,一切显得那样平常而热闹。

    她分明找到了姐姐的过去,可不知怎的,孟黛心头分明沉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