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长河(三) 畜牲就是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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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的变故, 着实吓坏了云中城的百姓。

    血色缭绕,妖魔食人,青石上血水的腥气不散。

    万鬼夜行, 血浪滔滔,澎湃地侵袭而来,百姓胆颤心惊时,那城上的金色的光辉如同枚精巧的罩子, 始终荫蔽着万家,光芒温柔而坚定,不动如山。

    值得庆幸的是, 魔头终于在第三日清退走。

    陆天行毕竟是为救人而来, 虽然他必定能取胜,但他却没有时间同纯钧真人耗下去。

    这日, 阳光明媚, 雨过天晴。

    各宗仙人们未至, 然而城中的人们生活已恢复了正轨。唯独茶余饭后谈论间,对此次的灾劫尚且心有余悸。

    “你也没瞧见,城外那些叫魔头抓取的人, 啧啧,惨呐。连具囫囵尸首也没留下。”

    “呵,你没听, 就是有人与那些魔头勾结,故意把人引出去的。”

    “真是黑了心肝了呀。”

    “多亏了有仙长在, 才保住了咱们云中城。”

    “那是自然,仙长与咱们那是什么关系?那是……嘿,吃茶,吃茶。”两人会心一笑, 举杯遥遥相敬。

    一人啜茶,叹息:“只可惜,仙长他老人家来去匆匆,早早回了云中派,不知何时才有缘再见了……”

    另一人无尽的景仰:“那可是,真仙人呐——”

    话锋一转,又鄙夷起来:“不像那个什么纯钧道人,欺世盗名,着救人的名义,欺骗云中派的仙长,实则勾结魔头,残害……”

    “啪。”有人丢下一角银子,留下一碟未动过的茶点,一杯冷彻的茶。

    两茶客闻声一怔,瞧他头戴斗笠,一身青袍风尘仆仆。云中风沙不,似他这般的行人并不鲜见。只是不知他走得为何这样着急,竟连吃茶也顾不得了,真是奇哉怪也。

    少年的手隐袖间,紧攥成一个拳头。他垂下头,掩去目中冷意。快步离开。

    ◆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不敢?”孔青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似笑如讽,“出头救人不敢,争功诿过还不会么?”

    贪天之功,颠倒黑白!对陆天行唯唯诺诺,却对纯钧真人极尽抹黑之能事。

    孟黛气得面色煞白,不住踱着步子,要不是还在命运长河投影之中,早就拔剑杀人了。

    孔青眯眸远望去,黄沙漫漫,衰草连天,秃鹫盘旋,不怀好意地窥伺着行人。对活人它们是万不敢动手的,只敢合起伙来分食倒毙在路边的死者。

    畜牲就是畜牲。

    ◆

    云中派其实是逼不得已而为之,至少云中弟子是这样认为的。从扣押下纯钧道人的求援信件开始,就是逼不得已。

    云中门户,如何比得上那些大派?

    昆仑、九霄、道德仙宗再势大,可他们能护着云中派一辈子么?昆仑太远,而牢兰宫太近。便只好苦一苦百姓,保全了云中派,方有云中城的千年安稳。

    偏偏纯钧道人是个死脑筋,算不出这笔账来。修为是自己的,命是旁人的。好好一位道境真人,偏偏为了几个凡人同凌霄魔君死磕。

    他不肯放弃,又不惜元神,将满城的人尽数救下,一向淡泊不争的云中掌门很为难啊。

    为了不得罪凌霄魔君,反而开罪了纯钧道人这样一位道境真人。若他不死,再向昆仑、九霄、道德等当世一流正派宣告此事,云中派数千年清誉毁于一旦,在十洲正道之中如何还有立足之地?

    便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为了将此事做得圆满,云中弟子也都纷纷忙碌了起来。

    ◆

    旷野之间,秃鹫的行迹一览无遗。

    寻着这畜牲的痕迹,少年见得那萋萋荒草之间,侧卧着一名赭衣老道士时,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块木头,一动不动。

    直到秃鹫按捺不住脾气,张翅俯冲下来的时候,一股怒气骤然涌上心间,合身扑去,徒手将那秃鹫双爪捉住,拽着它下来,按着翅羽狠狠揍了一通。

    待到将这秃鹫揍得奄奄一息之时,不顾红肿的双手,他狠狠扭断了这畜牲的脖子。随即,少年弯下腰,却互听这荒野之中,传来一阵欣喜的笑意。

    “好、好、好!总算找着了。”

    少年骤然绷紧身体,回首望去,那人样貌年轻,身披月白锦衣,衣上紫气祥云朵朵。

    他黑沉沉的眼睛峥嵘锐利,仿佛一头警惕的苍鹰:“阁下是什么人?”

    那人这才仿佛见到他一般,自矜道:“在下乃云中仙门弟子,苏南。”

    少年沉默片刻,口气有些古怪:“——久仰大名。”

    见他没有丝毫退让之意,云中弟子暗恼。面对一个凡人,他话语之间不自觉带了几分优越:“兄台可知前几日,魔头围城,城上一方金罩庇佑四方,挽救了一城百姓的性命。那便是我云中所为了。”

    少年嘴角牵起一点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在嘲讽:“原来如此。”

    他笑着,抱拳为礼,恭维道:“得遇仙长,子三生有幸。不知有什么能为仙长做的?”

    面对这前倨后恭,云中弟子不以为意,却只是骄矜地指了指那道士尸身:“此人,勾结牢兰宫魔头,残害百姓,罪不容诛。兄台带上他,跟我一块回云中,必不会少了好处。”

    少年攥紧了手心,只摸到一片冰冷。人死了,污了声名,竟连尸身也不放过么?

    他面上却做出一幅惊骇模样,向后倒退了几不:“那他岂不也是仙人?”

    云中弟子不耐,他堂堂一个修行之人,虽还不能凭虚御风,也不能须弥纳芥子,但哪能做亲自搬运尸体这等下贱之事,斥道:“怕什么?他也就是跑得快。哼哼,有我云中亲自出手,他跑得再快也是十死无生。”

    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什么?”

    云中弟子洋洋得意补充:“是我家掌教真人亲自出手!”

    难怪,难怪连尸体都不肯放过。

    不找回尸体,如何掩盖得了真相。纯钧真人救人力竭,陨落于云中之手。

    呵。

    呵呵。

    少年静静注视着他,从洋洋得意的脸,到高昂的脖颈。他听金丹以下,修行者的身体也如凡人一般脆弱的。

    云中弟子一无所觉,大袖一摆,挥苍蝇似的:“听明白了?那就赶紧去吧。”

    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后,已开始幻想起立此大功,未来该是何等地平步青……

    “嗤——”他喉间忽然剧痛起来,“你……嗬嗬。”他想话,然而却如同破旧风箱,只能发出些细微的气流声。

    一个凡人,竟敢、竟敢?!

    这高傲的炼气士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插/在喉间的短匕蓦然抽出,狠狠朝他的心口狠狠扎了十四五刀,起先还有挣扎,但逐渐的,那双圆睁的眸子涣散……终失去了神采。

    一脚踢开此人。

    一如踢开一条死狗。

    鲜血溅在他面上,愈衬出少年面色冷峻,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寒霜,冷厉又骇人。

    他擦拭匕首,将东西收起来。喘匀了气息,方才走上前去,弯下腰,心翼翼地将荒野中的瘦道人负起。

    旷野,风声如咽。

    ◆

    少年孔青不敢在云中多做停留。他甚至不敢借宿,云中郡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对纯钧真人与凌霄魔君陆天行的痛诉。

    云中贺兰既不能走,便只好绕道昆仑了。

    昆仑险峻,又多猛兽。手足被一层粗砺厚重的茧子覆盖,衣衫渐渐褴褛,身上也添了一道道与山石、与猛禽、与野兽斗争的伤疤。

    屡次险死还生。不是没想过回头,或是将纯钧真人葬于昆仑之中,支撑他走下去的,是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陆天行杀人无数逍遥法外?

    凭什么云中派道貌岸然贪天之功?

    凭什么纯钧真人一生行善,身死人手,还要被冠上如此污名?

    凭什么?

    每当少年的孔青问自己的时候,就生出无穷的动力。

    若回了栖霞派,一切就大不相同了,云中一切终将公诸于世。

    撕碎云中派道貌岸然的嘴脸。

    为纯钧真人正名。

    少年以凡人之躯,跃山河万里。

    从秋至夏,由夏至冬,几载春秋轮转,少年长成青年。当他第一次来到落霞山的时候,充满了希望。

    可当他望着那一片白地焦土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的。

    这是阖门殂戮。陆天行动的手,一来是救月夫人,二来也是一个的报复。

    值得一提的是,栖霞宗副宗主为保全性命,携太上道典籍投诚于牢兰宫。这下,云中派所指,栖霞宗勾结牢兰宫都坐实了。

    这些,他都是不清楚的。

    然而他也不必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