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长河(四) 杀人,诛心。
落霞山上, 为孤冢撒上最后一抔土,少年叩首,终于孑然一身。
命运的剪影还在一幕幕上映。
孟黛不禁侧过眼, 望向身边风轻云淡的青年,好像想找到一点曾经那少年的影子,可似乎却又是徒劳。她觉得疑惑,又有些好奇。
她从前只以为孔青这样的人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可他竟也曾会竭尽所能救人,也会横渡千里、只为送人魂归故里么?
她凝视得太久,叫孔青发现了, 便也似笑非笑地望来:“你在看什么?”
孟黛吓了一跳, 脸色发红,却不甘示弱:“看你呀, 不可以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孔青徐徐道, “孟仙尊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一幅坦然自若的模样, 眼神里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纵容,倒叫孟黛看了不自在,低低骂了句:“谁稀得瞧你。”
孔青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找姐姐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 纤长的玉指轻轻掐动了法诀。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什么力量拉扯着,渐渐褪去色, 散落成片片雪花,将那孑然一身的少年埋葬在时光里。
天地白茫茫一片, 命运罅隙间,有一道空灵柔婉的嗓音问:“为什么要来牢兰宫呢?”
天空中,雪花飘落在男人的身躯上,绒绒地堆砌起来, 将他几乎堆作了一个雪人。
他半跪着,眼睫已叫霜雪染白,独一双漆黑的眼瞳还蕴着些许的光彩,听见着声音,他蓦然抬眸。
雪花仿佛人世间的精灵。一片、两片,随风轻扬。伞是浅碧,撑开如亭亭的一团莲叶,几片雪花攒在伞面上,仿佛盛开亭亭风荷。
执伞的手,微扬的下颌,苍白如雪。
伞沿下,眼帘微掀,纤长的羽睫舒展开来,露出那春水般的绿眸,仿佛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亮色。
她面庞、眉眼、鼻梁、嘴唇,无不如天工造物,精美绝伦,然而可惜的是,她面上盘踞一条条凸起狰狞可怖的瘢痕,将这份美丽破坏地稀碎。
她也不在乎,语气天真又好奇:“你是来报仇的么?”
青年嗓音沙哑:“夫人不是很明白了么?”
女人嘻嘻笑起来,脸上的瘢痕如同扭动的蚯蚓一般,诡异骇人,“当年,你也在云中拦着天行救我,你还敢来,就不怕死么?”
当年的少年已长成青年,眉眼之间的意气收敛,却也多了几分从容:“怕。但夫人既叫弟子来此等候,便不会杀我。”
“咯咯咯——”女人笑声清脆,直击神魂,青年心神犹如有千万根针刺,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咬紧牙关:“否则夫人何必避着魔君?”
“以……夫人的能耐,只消告诉他一声,还需亲自动手?”
笑声渐渐停止,青年身处冰天雪地,然而一身衣衫却被冷汗浸湿,随即又被冻作冰雪。冷意如恶犬,一刻不停地撕咬着他周身。
“倒也不傻么。修为是差了点。也……凑合吧。”女人轻笑一声,衣袖轻拂,唤来一阵轻风将他身上的霜雪消融。
“以后,就跟着我吧。”
青年浑身上下已被冻得青紫,他喘着粗气,垂首作揖,沉声道:“愿为夫人效死。”
“效死?”女人嘴角带了一点嘲弄,语气却温柔极了,“不是你愿不愿,而是你的生死从来操诸于我手呢。”
裙裾一旋,女人轻快地转过身,斜斜撑着伞,天地间都回荡着她的笑声:“恨我又怎么样呢?”
“忍着吧。”
谁在乎?
风雪之中,青年沉默着,他的身影是那样的渺。
◆
月夫人没有杀孔青。但此后,月夫人也再没私下联系过他。
直到他修行成,展露头角,被老宫主收为关门弟子。孔青才觉察出一点牢兰宫上层的端倪。
老宫主极欣赏他的天资,悉心栽培。短短数年之间,他修行进境神速,愈发受老宫主青睐,风头无两,竟隐隐有凌霄魔君当年的架势。
不仅月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老宫主也有自己的算计。
陆天行腻于温柔乡中,壮志消磨。但他与老宫主终究情同父子,与旁的弟子自是不同。故此老宫主为他找了一块磨刀石,希望能砥砺一二。
孔青恰好有天资又有野心,不负所望,短短数年之间,一跃为元神。成为老宫主手中,最好的那一块磨刀石。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
可月夫人呢?她似乎也希望这对师徒之间生出嫌隙,甚至对他玩弄权术,借势笼络人心乐见其成。
似乎是想以他为棋子,分裂牢兰宫一样。
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人人都以他为棋。
◆
月夫人有孕,是在入牢兰宫的第五十个年头。这场喜事来得有多么突然,玄阴魔君以照妖镜窥破她的妖身就有多么突然。
谁能想到,深情如许的月夫人,竟如此心狠手辣。以五十余载布局,只为谋夺凌霄魔君的修为。
任她如何辩解,却也逃不了被关入镇仙塔的命运。
◆
终年的黑暗笼罩着这座高塔。或有一点红光也显得鬼气森森。循着阶梯下行,极阴、极阳的煞火跳跃着,如同冰火交织的磨盘,消磨着躯壳。
脚步声不徐不疾,传入女子的耳中。
细细缚妖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月夫人勉力坐起来,歪着头斜斜乜一眼去——
黑衣青年不避焰光,如履平地。朝她缓缓走来。她不复先前那般散漫神态,反倒凝目瞧去:“是你。”
“你来做什么?”
青年站定,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量着狼狈不堪的月夫人。五十年前的情形,一时间好像倒转过来了。
高高在上的月夫人,生死如今也攥在了别人的手中。
孔青似笑非笑:“孔某自是来救夫人的。”
月夫人贴着冰凉的墙面,墙面上密密麻麻的符文灼得她背脊生疼,然而却似比靠近这个男人更安全似的。她牵起讥讽的一笑:“呵,孔魔君这么知恩图报?”
“那你怎么没毁了牢兰宫?没杀了陆天行呢?反倒是安之若素地待在牢兰宫里,玩弄权柄,栈恋高位。”
“若非立下誓言,不得对我下手,恐怕早就杀了我了。”
“信不信,在于夫人。”孔青负手,淡淡道,“倘若要杀你,等着宫主动手就是,孔某何必再费心机。”
“只要夫人甘心等死,孔某转身就走。”
等死?她甘心么?
刹那间,脑海之中转过无数画面。仿佛眼前浮现出太素山,浮现出那皱着眉的白衣姑娘的影子。
死在这牢兰宫,她是绝不甘心的。
她低垂着头颅,碧绿的眼中有火光闪烁。青年却已转过身,振衣欲行——
“等等。”
女子低低道:“你——有什么办法?”
孔青脚步未停,话语却传入她耳边:“夫人的生机,在于陆天行。以他的实力,若有心反抗宫主,必能救下夫人。只是他心中尚存一丝疑虑,夫人要做的,就是消他的疑虑。”
“给他一个证据。”
三日后,月夫人得到孔青送来的一个死婴。人妖不能产子,孔青自然没那个本事弄一个那样的孩子来。可凡世的死婴,如何能够瞒得过陆天行。
月夫人犹豫片刻,割破腕子,一滴赤红色的精血滴落在他身上。
一丝似有若无的黑气,孽债因果悄然缠绕上她的手腕。
◆
这一日,大雨倾盆。黑暗而寂静的镇仙塔底,月夫人蜷在角落里,身边有个焦黑的婴孩。忽然,她听到耳边水声,滴答,滴答。
一线天光倾泻下来。
她被耀眼光芒刺痛了眼睛,恍惚间,见有人持剑而来:“……天行?”
他身后似乎跟着许多人,他——是闯进来的?
陆天行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那白衣的少女伏在血污之中,细细的锁链勒住纤细的腕子,她蜷缩着身子,似是想护住面前那一团焦黑的婴儿。微微抬起眼,虚弱地唤他:“天行……”
他浑身颤抖着,脸色刹那间白得如同一张纸。这一刻,心中只叫嚣着一个念头。
带她走!
带她走!
浑身血液涌上来,陆天行的眼睛一片赤红。他抱起妻儿,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谁敢拦他,就杀了谁!
长剑轻啼,冲霄而起。
无人敢阻。
老宫主的骂声喝断长空:“孽徒!”
回应他的陆天行最犀利的剑光。他毫不留情,剑光煌煌犹如赤日直扑老宫主面门。老宫主万没料到他最为信赖的大徒儿竟敢对他动手,仓皇相迎。
剑势如雨,罡风席卷,整个牢兰宫都变作战场。牢兰宫众弟子却不敢插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师徒之战,只好做了一日看客。
终究雏凤清于老凤声。
陆天行剑光如虹,携着月夫人御剑遁出牢兰宫。
留下伤重的老宫主,与牢兰宫一地狼藉。
负责追索的是孔青。他修为足够,且与陆天行关系不怎么样。
陆天行带着伤痕累累的月夫人跑得并不算快,甚至没有跑出元洲。大约快到了玉门左近,便见前方云头立着一位黑衣青年人,负手慢悠悠向他走来。
陆天行神色大变,他知道,以他现下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斗得过孔青。
“孔师弟。”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放过阿月,我跟你回去。”
孔青静静地量着他,五十年前,那位骄横不可一世的魔君,竟也会如此狼狈地求人么?
他忽然笑起来,只是笑容讽刺:“陆师兄此情真可谓感人肺腑。五十年前,在云中如是;五十年后,而今也如是。”
陆天行惊疑不定:“你是什么意思?”他几乎按上了剑柄。
他或许已经不记得当年了,不过没关系,孔青还记得。记得当年云中城外巍峨如山的影子,记得千里跋涉的艰难困苦,记得见到烧成白地的落霞山的茫然。
孔青徐徐道:“孔某怎么会杀了月夫人呢?救了月夫人的,不正是本座吗?”
“若非本座将那死婴放入镇仙塔,师兄又怎么会舍生忘死,同宫主拼了性命呢?”
“胡八道!”
孔青笑而不语。
以陆天行的脑子,顷刻间便想明白了其中端倪。他下意识回望月夫人,目光几乎是乞求的,他期盼她如同之前那无数次一样,对他轻轻摇头。
可月夫人不点头也不揺头,只是注视着他。陆天行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森索苍黄剑穿过他的胸口,冰凉得刺骨。
杀人,诛心。
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刹那间,孔青想起当年云中城外的信誓旦旦的自己。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众人取利者,不可使其孤军奋战。②
可人间从来都是抱薪者冻毙,为众者孤身。
为什么要进牢兰宫呢?
大约就是如此了。
淡淡的阳光从他面上掠过,勾勒出青年棱角分明的面目,冷硬得已见不到丝毫少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