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长河(五) 命运应该握在手里。
诚如孔青所言, 他并没有伤害月夫人。
但月夫人虽伤重,却对他多有戒备,冷淡告别, 拖着残败的身体匆匆御风而去。她垂眸,见日影斜斜照在屋檐,掐指一算,已经快要到重阳了。
日子耽搁得太久, 若非出了意外,断不会如此。也不知黛黛那丫头怎么样了?
会不会等得急了?
离太素山还有数百里,她唤来一朵云, 借助清风之力将云朵吹得又快又疾。拖着疲惫的身子, 月夫人端坐云间,掐了法诀掩去狰狞的容貌, 对着镜子细细修饰。梳子顺着头发分作两股, 今日, 梳起双环髻。
她望着镜中的少女,洁白无瑕的肌肤,湖水绿的眼睛, 熟悉而又陌生的美丽。昏昏沉沉地想,黛黛应该……瞧不成什么来吧。
正迟疑间,不知怎的, 视线有些模糊了。她连忙凑近了些,透过冰凉的镜面, 眼前仿佛出现了久违的黛黛。
“姐姐!”
恍惚间听见少女轻快地唤。
她弯眸一笑,少女便也朝着她甜笑起来。
整个人便放松下来,思维愈发迟钝,目眩得越发厉害。黑暗如同潮水, 从四面八方涌来,汹涌地将她吞没掉。
镜子从手边滑落下去。云端的女人闭上了眼睛,神态安详。纤细的身体轻轻倒下,倏然散落成漫天飞花,在空中飞舞着,被风吹向远方去。
纷纷落英扰人清梦。太素山下,一树繁花,倚在树下少女眉睫轻颤,一线天光已然照入眼底,蓦然惊醒。
天亮了。
忽感到额前微痒,伸手摸了摸,只见掌心里躺着一片洁白的花瓣。
原来,是落花啊。
◆
孔青眸光沉沉,眸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
片刻后,侧目去瞧孟黛反应,只见少女目光怔怔,碧绿的眼睛里,蓦然坠下两行珠泪。
她在哭。
他下意识伸出手,却让她一惊。
她匆匆擦去脸上的泪痕,嗓音低哑:“我没有哭……”
“我才不会为她哭。谁叫她在外头、谁叫她不早些回来、谁叫她动用邪术、谁叫、谁叫她……”
她忽然哽咽住,十指恍然捂住脸面,半个字也不出。喉间发出兽一般的呜咽,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奔涌下来。
她闭上眼,时光里的片羽吉光一齐向她涌来,和她相依千年的姐姐,抱着她一步一叩上昆仑的姐姐、视人如草芥的姐姐。
她听见姐姐轻快的声音:“明年的重阳就回来见黛黛啊。”
她仰起头,问:“那你回来了还走么?”
姐姐笑了笑,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头发,温柔地抚摸着:“以后就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姐姐……”
“快回来吧。”
好的姐姐,坏的姐姐。都没有关系。
可是她已经没有姐姐了。
◆
“孟仙尊。”
“孟仙尊?”
“黛黛——”当孔青叫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哭泣得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少女才有了一点反应,她才掀起起眼帘。
碧绿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瞧见是他,眼睛立刻黯然下去,便复又垂下头,抱着膝头自顾自哭起来。
孔青也不劝她,只道:“看来,你是算和孔某一起困死在这里了?”
孟黛抽噎着骂:“谁……谁要跟你死在一起了?呸。”
眼前兀然递来一张锦帕,孟黛哭得一怔,红着眼睛抬眼看他。青年温柔揩去她面上泪痕:“别哭了,孟仙尊。”
“若你哭死在这儿,孔某却出去了,你岂不更伤心?”
孟黛听了,立刻沉下脸:“哼,我要是死了,也得先杀你。”
孔青故作惊讶:“你不是过不杀孔某?”
孟黛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我的是咱们一起出去我就不杀你啊。”
“那咱们还是早出去为妙。”
孟黛正欲刺他,可抬眸透过朦胧泪光,望见青年黑眸中关切的神色,她像是被灼烫了一下,不自在地转开眼睛。
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她忽然幽幽道。
见她止住了哭泣,孔青总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要紧。”伤心么,嘴里更不出什么好话。
其实不是伤心。就是……就是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坏。云中、还有先前……
可孟黛张了张口,不知该什么,只是抿了抿唇。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递到她面前,她抬眸,见青年朝她微微一笑:“别想了,从前的事就都一笔勾销,嗯?”
少女迟疑着,终是点了点头:“……嗯。”
纤细的手试探着,一点、一点伸过去,被大掌轻轻握住,颤抖了一下,于是反握住他。双掌相扣,仿佛誓约一般。
握着他的手,孟黛站起身来。他的手粗砺,但又带了一点暖意,像是大漠的风沙。又像是……苍术。
孟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手如同游鱼,飞快从他手中溜走。孔青掌中温软似在,可一握却是空空,心中略有些怅然。可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孟黛后退了一步,这才想起他先前的吓唬,她低低问道:“孔宫主,你方才什么困死?若我们同时以因果锚定命运长河,不就能找到十洲了么?”
孔青眉心一跳,断然道:“万万不可。”
孟黛疑惑仰首:“为什么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若一同出手,锚定到前一年中,万一发现他身份,这丫头不跟他翻脸才怪。
这理由自是不能告诉她的。但另一个理由却可以。
孔青面不改色道:“你就没有发现,我们只是在命运长河的投影之中跳跃么?”
孟黛不解:“那又怎么样?”
孔青本也不觉得怎么样,但适才孟黛一番干涉,却叫他彻底看明白了:“命运长河,是天地诸般大道、一切真实所在。投影,只是一道影子罢了。我们适才既回不到过去,现在又如何去往将来?”
他这话得有点绕,孟黛听得一愣,有些难以置信:“也就是——即使我们定位到那里,也会如刚才一样,看得见、干涉不了!除了当个无聊的看客,什么也做不了?”
“没错。”
他幻出一张棋盘,指着道:“投影如同一张棋盘,因果如同纵横的纹路,我们就是当中棋子。”
“棋子——”他语气平静得残忍,“不论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一方天地。”
“啪——”虚拈一子落下,孟黛心下一跳。
孤零零的一颗棋子,在面前那张泛着淡淡银光的棋盘忽然显得如此可怖。
命运如棋。
那么命运的棋盘又该是什么呢?
棋盘、棋盘——
等等,她不是有一张棋盘吗?!
孟黛眸子一亮,神念一动,牵引着法宝,刹那间,虚幻世界破碎,化作纷纷雪花,露出汹涌的命运长河,长河之上,一方白玉棋盘氤氲着毫光微微。
孟黛伸手托起棋枰,自有一股明悟涌入心间。她笑问道:“孔宫主,你命运的棋盘该是什么?”
孔青一怔。
命运的棋盘?命运如何会有棋盘?他目光往那方白玉棋枰上量片刻,忽然醍醐灌顶。
彼时他所拿的那一枚棋子,包含天运,末运,劫运,截运,杀运,五运合为命运之棋。棋枰与棋子合该是一对儿的。
太初造化生万物,万物运转之轨迹则为命运。
倘若命运为棋,必以造化为枰!
他蓦地望向孟黛,她走的不正正是造化的路子?她忍不住欢喜,高声笑道:“孔宫主,我们不是棋子,命运才是!这玩意儿该要握自己的手里!”
少女碧眸如星,璀璨又明亮,熠熠不可逼视。
孔青蓦地一笑,悠悠道:“那你想好怎么出去了么?”
啊这……
孟黛:“……?”
◆
棋枰毕竟是象征造化的先天灵宝。四舍五入,约等于一位道君。区区命运长河虚影,自逃不过它的辖制。
奈何孟黛根本就没怎么祭练过这玩意,白捡的,她又没想要。
最终,孟黛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日日炼化参悟那张棋枰。而孔青所修五运,恰与她之造化相生相合,互有克制。两人论道推衍,各有所得,道行更进。
修行不计年。命运长河投影之中,时间更没有意义。
孔青伤势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孟黛才粗粗将那棋枰祭练了一遍。
◆
少年手中的一张白玉棋枰迎风而长,不断长大,起初还是纵横交错的棋盘模样,随着增长,渐渐,山川起伏,大河奔流,日月星辰,俱都出现了模样。
棋枰与长河虚影交错之时,奔流不息的长河似被定住了一瞬。
不见尽头,不见来处、不见宽窄的长河,此时竟不断地缩、再缩……最终化为一颗流星,坠入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中,被他牢牢攥住。
另一手抓住少女的腕子,二人循着“流星”坠落的方向,一同坠去……
坠落,坠落……
起先,是无边的黑暗,无数命运罅隙中的恶兽袭来,孔青和孟黛两人不敢多留,一面应付恶兽,一面向前去。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白茫茫的白雾浮现在眼前,人间喧嚣仿佛能穿过这一层薄薄的云雾。然而命运长河握在中,却愈发沉重,沉重得不似人间之物。
孔青掌中如坠万钧,然而他却不顾掌上青筋凸起,任由鲜血汩汩涌出,将之死死握住。兀然间,少女纤细柔软的手覆上来。
鲜血淋漓的伤口刹那间愈合。
他侧目瞧去,只见少女白皙的面庞沉凝,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铿锵动人。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转头朝他看来。
两只手紧紧握着。
竟似有了无穷的动力。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有了风声、喧嚣声、鸟鸣声。
如山的压力在此刻消失了。身边是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和风送暖,青山如黛,是十洲。
两人相视一笑。
眸中尽是脱困的喜悦。
直到清风吹来十里荷香,吹醒了少女,她惊叫一声:“糟了!”
入夏了!
她岂不是错过和苍术的约定了?!
一阵风过,孔青身边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却听清风送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孔宫主,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啦!”
孔青摇头失笑,忽然间,笑意一滞——
她走了,那失约的岂不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