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六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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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炎炎, 乾清宫的偏殿内摆着座冰山, 透白如玉的屏风隔开了内外, 使得那逼人的冷意化为淡淡的凉意。

    “……您最初对编纂大典很是看重,除了这件事乃是当初太.祖意欲推行却中断外,还有个缘由……该是因为那些江南学子。南北的百姓同是值得看重的,可不得不北方这些年经历过不少战役,在学识才华的培育上远比不上南面,而您的根据地与影响力更大的则是在北边……”何玉轩得够含糊不清了,却也几乎明白了其中的要害。

    朱棣的起步在北边,不管是他在外厮杀也好,他的势力也罢,都是北边更为扎实。而对南面的掌控,则是到了朱棣登基后才皆由帝王的权力开始渗透。

    当初姚广孝为何苦劝朱棣勿杀方孝孺,不正是因为他被天下学子奉为尊师吗?

    可这所谓的天下学子里头, 十之八.九出自南方。

    帝王含着口饭慢慢研磨,似是在思忖着什么,而后颔首:“确实是这个礼数, 这京师不是待不得, 可终究不如北京。”

    何玉轩淡然地道:“若是您想要搬离应天府的话,那至少还得再磨些年, 好歹北京的紫禁城得建起来,您才能再搬离。”

    届时无论是何人负责修建紫禁城, 何玉轩定要好生琢磨那个所谓的避雷针是何物, 然后狠狠地推荐一波!

    若是因为火灾而造成建筑烧毁还能寻到凶手, 这天灾未免也太可惜了!

    朱棣挑眉,“子虚不认为这是一件白费功夫的事?”

    这常常是朝臣用来劝朱棣的话语。

    何玉轩懒懒地眨了眨眼,“万岁,您若是真的算搬去北京,您肯定是思考过其中的要害好处,此乃其一。其二则是因为,搬去北京,于后来的皇帝定然有深深地警惕作用,或许当真能世世代代天子守国门呢?”

    何玉轩其中的暗喻让朱棣微微眯眼,“你这话可当真是大胆。”

    何玉轩语气稍显漠然,那眼神飘飘落在朱棣身上,带着些莫名的意味,“万岁,您身为帝王自当能感受到那种坐拥天下的快感,所有权柄尽在手中,要克制住某些超乎的欲望确实难得。因而臣从来不认为成为帝王是一件简单的事,成为一个明君更是难上加难。

    “可同样的,帝王拥有这般权力,某种程度上也得付出些什么,您觉得呢?”这话甚为危险,不过何玉轩这话刚落下,又幽幽地道:“您是位克制勤劳的皇帝,可您的子孙后代可不定如此。”

    其实于帝王而言,向来无人敢真的指着帝王的鼻子到份内之事。

    话音落下,整个偏殿都很是安静,其实这殿内本来就只有他们两个,当那杯盏碗筷交错的声音停下后,静得宛如能听到那风吹过的声音。

    帝王平静地看着何玉轩,那幽深的眼眸看不出任何的痕迹。

    何玉轩抬手按住抽痛的太阳穴,看着帝王那微不可察的蹙眉:“若是您不想听这些话,日后臣不便是。”

    这些事虽然敏感,可倒也不是不能。不过如今朱棣的情绪本就不好,何玉轩再这些怕是让他越发不好了,这还不如不。

    “不。”帝王异常地平和,他迫近何玉轩的身体,那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何玉轩的眉眼,而后露出淡淡的笑意,“你得很好。”

    他的手腕靠在桌面上,褪下的袖口露出了朱棣的皮肤,何玉轩留意到上面恰好有一道不浅的疤痕。

    这是朱棣在战场上的功勋,而这样的疤痕在朱棣的身上压根不算少,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他拼杀出来的。

    何玉轩曾经想过,朱棣或许不仅仅享受那种胜利在握的感觉,或许他同样也是享受那种刺激的快意。

    “一时不如一时,日后我的子孙会如何,那是日后他们自个儿的造化。”朱棣得很是冷漠,丝毫没有估计到一星半点他所提及的子孙后代,而是平淡地道:“若是日后朱家世世代代都能天子守国门,无愧于民无愧于心,便已然足够。”

    话已至此,原本何玉轩心中还有些其他的念头,到底最终什么都没出来。

    而朱棣似乎是与何玉轩聊完后心情好了些,那眉梢流露出来的平静与他时不时逗弄何玉轩一两句的话语都能看出来。何玉轩无奈地指了指他的碗筷,“您刚才可是一点都没吃下去,还是再吃些吧。”

    朱棣低头的时候,何玉轩的眉心微动,他原是还有其他的话要,然刚才看着朱棣,却又失去了话的算。如今这局面,谈到这些还太早太早了。

    饭后,何玉轩正算回去,还没走两步就被朱棣给拦住了。

    “万岁?”何玉轩颇为好奇地回头看了眼朱棣。

    朱棣示意何玉轩跟着他一起走,他抬脚跟在朱棣的后面,越过了山河屏风,何玉轩眼睁睁瞅着朱棣走到了这屏风后的冰山边。朱棣看着这座冰山淡淡地道:“子虚,这冰山看起来像什么?”

    何玉轩平静地道:“什么都不像,这就是冰山本身。”

    朱棣低笑出声,“这回答倒也不错。”他随手从墙上挂着的剑鞘里拔出了长剑,随意刮擦着冰山的薄层。何玉轩听着那刺耳难忍的咔呲咔呲声后,帝王看着那地面掉落的冰屑,语气微凉地道:“这些都是阻碍的人……”那靴子碾压着那刚刚一层层掉落的粉屑,“这不就干净了?”

    他颇为无奈地按着眉心,“您这是算强制推行了?”

    朱棣淡淡笑道:“有些事可,有些事不可。是子虚给我的灵感啊。”后面那句话看似感叹,又好似夹杂着莫名的意味。

    何玉轩:……他什么时候给过这种强力镇压的灵感了?

    这分明是朱棣一贯的风格!

    ……

    相隔不远的东宫,朱高炽正在来回踱步,身后跟着的元书站在窗边看着太子殿下徘徊。

    不多时,黄淮与解缙并肩而行,被内侍引入了内殿后,两人一眼望见朱高炽,便齐齐冲着太子跪拜下来。

    朱高炽回身时,两人已然行礼,他苦笑着道:“两位快快请起。”

    黄淮与解缙都坐下后,太子才问道:“我听近来汉王又给父皇递折子了。”

    身为皇太子的朱高炽会随同朱棣上朝,然在上朝之余,他还是需要读书,只是这指导的师傅与以往再不相同,且与汉王分开来。至于汉王殿下那里是由于他自己不愿,几次不去后便成了惯例。

    解缙淡然地道:“汉王殿下斥责臣分裂万岁与汉王的关系。”

    此事由于朱棣已经在文渊阁训斥过解缙,因而其实已经算是解决了。如今因着大典编纂临近尾声,其实帝王很是畅快,正是看解缙顺延的时候,虽然汉王折子递上来后,解缙确实是挨训了,可是对解缙来,这不过是最轻飘飘的惩罚。

    解缙能如此轻描淡写,便是他确切了这一点上汉王殿下并未达成他的目的。

    这其中不得不提起何玉轩。

    何玉轩几次三番提醒解缙,让他在这件事上把握好界限,而汉王的折子递上去的时间很不凑巧,恰好是何玉轩正在陪同帝王的时候,朱棣顺手就把这奏折转给何玉轩了。

    何玉轩看完后很是无奈,给解缙了一波好话。

    其实朝臣都清楚帝王的性格,能全盘得到朱棣信任的人太少太少,姚广孝算一个,金忠也算一个,张玉朱能之外,再者就只剩下一个何玉轩了。其余之外,多多少少都怀有戒备。

    这信任的人出来的话,不论再如何不中听,总是能让帝王稍稍思索一番,而不是彻底顺着折子的想法走。于朱棣而言,这父子情分淡漠是真,可不容其他侵犯皇家威严同样不为假,若是解缙从朱高煦这折子里落败,日后便步步走向衰亡了。

    信重难得,却易失。

    黄淮冷静地道:“太子殿下,您的周边近臣并非只有我俩,然汉王殿下的算该是要层层分化,若是先把我们下马了,后面再做准备就简单了。您日后在明面上,对某些大臣可不必过于亲厚,免得他们又遭到汉王的抨击。如今我等能在前头吸引汉王的注意力,却同样是好事一桩。”

    如今不过永乐二年,可夺嫡的风波并未随着太子确定而熄灭。

    这个问题,何玉轩同样在深思。

    他已然回到工部,靠着背后的椅背沉思,方才他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了朱高煦的人入宫。虽然朱棣不允让朱高煦留在紫禁城内,然他的人进出还是有很大的便利。

    朱棣这等放纵,无疑会给朱高炽很大的压力。

    何玉轩犹然记得那些同人里面的记载,或许是不管靖难还是太子确定的时间都早于同人所提及的,这里面包括夺嫡的风波也远早于当初的记录。如今朱棣还在京城,尚且能管得住朱高煦的脾性,不至于让其过于恶劣,可当朱棣御驾亲征后,便不知道朱高煦要惹出多少祸端。

    何玉轩不可否认他对汉王或许留有偏见,只可惜后续的一系列发展都只是在加深这偏见。

    汉王有其聪慧之处,只可惜落不到要点。

    何玉轩深思了一番,还是把这件事丢在脑后,如今帝王在京,无论怎么闹都是闹,不会妨碍过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盛夏时节,整个京师都好似抛在了火炉里面。

    而在临近秋天时节,王侍郎送来一个好消息。

    各地的造船厂都有所突破,不论是在造型还是下水后的状况都很是适宜,那送来的文章是天花乱拽,满是花团锦簇。

    何玉轩用笔杆点了点数份奏折,懒懒地道:“王侍郎觉得这合适?”

    王侍郎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何尚书想要的是哪个方面,“请尚书大人示下。”

    何玉轩:“我要的是各项数据,这船长多少,能载重多少,吃水如何,各处所使用的木材,可否装载炮.弹,若是有、是多少,配齐人员可迎击多少的敌人……”他这么一罗列,王侍郎都懵圈。

    “大人,这并无定例……”王侍郎的话还没完,就被何玉轩冷冷地断,“若是这并无定例,我如今不就是在告诉你这个定例如何吗?”

    “是。”王侍郎带着那几本奏折讪讪地退了出去。

    何玉轩抿唇,他并非是刻意冲着王侍郎发脾气,可瞧着各省送来的文章,分明是有王侍郎的示意才能如此描绘,或许他是算给何玉轩一个看似完美的局面,却疏忽了何玉轩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歌颂功绩的文字。

    初秋临近,华盖殿的修缮开了头,等彻底修复都不知要几时。

    何玉轩寻了个没事的时间,去看了华盖殿的残骸。

    是残骸或许是偏颇了,这华盖殿依旧屹立,烧毁的是前殿部分,而主要的木料都还未烧毁,根据刘世的统计,所需要使用到的材料仅是上次的一半。

    何玉轩看着那搭建得颇高的架子,而他与刘世站在下头看了几眼,“何时能修好?”

    刘世欠身道:“约莫在明年了。去年的修缮在烧毁后还残留了些许,微臣看过那些痕迹,虽然面上光鲜亮丽,可内里还是粗糙不堪。怨不得能在一年能修缮完成,原本那等烧毁的程度,所维修的时间少三年。”

    何玉轩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去年那又快又好的修复,是只顾了表面不顾内里?”

    这王侍郎的面子功夫做得还真是到位。

    刘世在接连处理着华盖殿等的事务后,不再如当初那么郁郁愤懑,整个人的眉眼舒展开来,也顺眼多了,“这或许不能全责怪王侍郎,您来工部才一年有余,当初那位尚书大人……是个只看结果的人。”刘世便是这工部清除时少数被留下的,“他不会管顾到底情况如何,谁完成得更佳便容易得到他的信任和重用,当初在金大人还未来的时候,那两位侍郎大人可争了个你死我活。”

    何玉轩倒是不知道这样的过往,或许是在金忠出现后,确实压制了一部分尚书的权力……不过这刘世也是奇怪,如今倒是帮起王侍郎话来了。

    何玉轩看了眼刘世如今的模样,那心宽体胖的模样还真是让人诧异。

    他带着刘世绕过正在施工的地步,漫步走到了后头的后殿去。那里如今也同样有人在做事,何玉轩能看到碎石粉末堆了一堆,而那口所谓被做成灯座的井口正有人进出在运着些什么。

    刘世解释道:“这里面都是废料,如果下面是空地的话,核查后就直接封住。可下去探的时候发现底下还是有暗河的,便先疏通看看到底如何,如果不行的话再做算。”

    何玉轩颔首,默许了刘世的做法。

    ……

    何玉轩一直都懒得,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有不少人是在盯着他的,这头两年里因为他被万岁看重的原因,门面上看着相安无事,其实暗地里有不少人希望他狠狠栽一个跟头。

    他在朝廷上算不得独来独往,与兵部尚书,户部侍郎等人交好,又与文渊阁的几位略有往来,这明面上的大事,让人不敢妄动,可若是有朝一日何玉轩出了事儿,落井下石的人必定不少。

    这官场上你来我往的争斗,向来都是被人盯着的。

    所以两天后的一次朝会,何玉轩突的发现举检他的人前仆后继。其中甚至不仅仅包括科道官。

    起因乃是朱能。

    朱能在行军仗方面是一把好手,素日里常常大大咧咧,话有些直率冲突,这不就因为话的事儿被言官给上折子了。

    武将向来是朱棣所倚重的,朱能与张玉更是重中之重,故而朱能虽然确实是错了话,但是朱棣也只是敲一番,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而作为无妄之灾被牵连其中的何玉轩,就有些倒霉了。

    毕竟朱能所提到的人是他啊。

    这成国公在与旁人讨论的时候提到了何玉轩,玩笑一般地把何玉轩比作女娇娃,当初在大殿救驾的时候重伤,是他这样的身体过于较弱云云。从这些话看来何玉轩也只是个成国公朱能随口而言的受害者,可偏偏有人另辟蹊径,是陈国公能如此熟稔地起何尚书的趣闻,这两人必定是私下结党营私,有所勾连。

    他们倒也没有的那么直白,只是旁敲侧击的列举出了不少例子,以此来佐证他们的法。

    何玉轩:……你才跟他熟悉!

    何玉轩与成国公唯一的接触就是当初给他医治双手的时候,等回了应天府之后,更是从来都不曾与他面对面过一句话。如今听着言官举检朱能私底下的言行,才发现不管这人面上是如何的因素,这私底下爱八卦闲谈的本性还是容易暴露。

    背后人长短,虽然不是个好习惯,却也是大部分人无法控制的行为。

    然再怎么如何,何玉轩还是佩服他们能硬凹出这个角度。

    原本上朝对何玉轩来就是一个难熬的时间,虽然已经习惯了上朝的时间,可是毕竟还是困顿的。何玉轩常常是靠着那些各地报上来的大事儿支撑着,毕竟他是尚书之一,有些话他还是得的。

    今日倒是不必了,直接靠着这前仆后继的举检,何玉轩就能听得津津有味。

    徐玮辰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受挫折,结果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何子虚这厮似笑非笑,那温温柔柔又眉眼弯弯的模样,看着反而像个大反派。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几句,眼不见心不烦地低下头了。言官有时候发发疯,其实也习惯了,有时候他们虽然如此疯狂,可的都是正经的事儿,再加上帝王并没有廷杖的习惯,造就了这一批人,比当初太.祖时期还敢话。

    何玉轩听完这一批的絮絮叨叨后,诚恳地道:“万岁,臣不知是哪位大人一直盯着臣的行踪,还能罗列出臣外出的时候偶然经过朱府的次数,不过如果他查得再仔细,便会知道臣不是去朱府,而是看上了那条街的两侧店铺。

    “那里可有不少玩意儿,还挺有趣的。再则,同僚皆知道臣是个疲懒的性格,去年至今,出门十指可数,这寥寥的几次,臣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朱府,于臣而言,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与热爱?”

    何玉轩略带自嘲的话,引起了他周边几位尚书大人的低笑。尤其是金忠,他看着何玉轩的模样,可谓是满带笑意。

    何玉轩还当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时时刻刻的盯着他,甚至连他这两年出行的次数都总结了出来,包括经过多少次朱府……偏偏何玉轩出门最爱去的几条街道上,有一条便是朱府所在。

    行,还挺能扯。

    要他们是在胡吗,那也未必。

    那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他们字字句句都含糊不清,一字一句都在影射着他们想要得到的结果,那就好像无形的笔在书写着扭曲的结果,一旦落实了,便又是一场疯狂批判。

    这局面其实有点白送的意味,不管是对成国公还是何玉轩来,这件事都必然不会影响他们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必然不会影响他们在朝廷中的地位……可为什么他们偏要如此?

    他们是在刻意扭曲事实?

    可何玉轩从刚才那几人的言行中得出相反的结论,并不是。

    何玉轩想起了父亲曾过一句话。

    “言官是一群可怜可敬又可悲的人,他们身份之低微,造就了他们在越级叙事的时候,容易遭受疯狂报复;若是没有疯狂冒险之精神,没有顽强之坚持,仅仅靠着心中所谓的正义道德,是不能够坚持多久的。所以他们可敬又可悲,束缚于环境氛围之久,便容易沦陷其中,逃脱不得,看不清楚事情之真相。”

    当初的何玉轩不能够理解何父的看法,可如今想来却是字字珠玑。

    因为他们从头彻尾都以为正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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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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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气到半夜才睡,真的是肿着眼爬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