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心仪之人
剑自云来客栈。
整个客栈寂静无声, 在掌柜上楼去请容淮他们后,容淮并未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尤承大恩般立马下来, 而是停了许会儿。
剑仙和长老以及少宗主在此,外面的内门弟子尚未有资格迈入客栈。
一息。
两息。
三息。
……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掌柜的心都要跳了出来。这可是剑仙亲自上门啊,这容淮怎么敢这么耽搁, 让剑仙在这下面等如此久?!
他擦掉额边渗出来的冷汗, 真的怕剑宗的人耐不住性子,直接一剑劈了这客栈。
终于在千呼万唤之中,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楼上响起。蓝袍抚动, 云靴踩地, 披风扫过红木台阶。
听见动静, 褚耀迫不及待顺声看了上去,随即再也挪不开目光。一步一步而来的人,仿佛踏在了他心尖上。
饶是外面正值正午,但容淮仿佛自寒冬凌雪中而来, 不仅身披披风, 玉白十指中还抱着一个仅有拳头大的精致汤婆子。尚带几分病弱的脸上,唯独那双唇比往日艳上许多。白的肤, 血的唇,在对比之下, 衬得本该温淡如清风的人与气质截然相反, 带着几分不清道不明的蛊惑意味。
褚耀挪动脚步,垂在身侧的手微抬, 情难自禁地想要上前去扶住容淮, 将人护在自己灵气之下。
然而仅是下一息, 华贵紫袍自容淮身后而出,以不可违抗的姿势挡在容淮面前,遮住他看向容淮的目光。那双凌驾万物之巅的紫眸轻抬,再次同他对上。
先前在万罗场只是威慑警告,而这次里面杀气尽显。仅是一眼,犹如自九重天上盖下巨掌,褚耀心神轰然震荡,眼见踉跄着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直直逼退,幸好一道灵气及时托住了他。
渊恒上前一步,站在自己徒弟面前,对上不动声色挡住容淮的重锦。
没有人能直面剑仙的威压。
传闻剑修最高境界乃人剑合一,以身化剑。渊恒看似人身,只怕身心早已与剑无异。就连剑宗宗主在与渊恒对视,也会被满身锋利的剑意刺伤双目。
然而就是这样,重锦并未半点落于下风,紫眸里面毫不掩饰的杀意丝毫未褪。
渊恒寒眸微动,这只灵物……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容淮握住重锦的手腕,将人带到自己身后,不动声色地用自己清瘦的身子护住人。破这场无声的对峙。
“确实让我们好等。”其中一位剑宗长老面色不悦道。
褚耀在他们宗门众星捧月,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好不容易有了中意的人,亲自上门提亲,结果一来就被晾在这里。
容淮颔首:“方才有事拖身,实属晚辈之过。”
在提到事时,容淮不知为何极艳的唇不太自在地微抿。
“哼!”
其实在看见容淮的时候心中的气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不得不,这样的人,别只等了一会儿,饶是再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也完全无法真的生气。
但他们乃剑宗,外面的人全在看着,若不给点压力得个合理的解释,岂非扫尽颜面?
“容淮。”褚耀方想上前,却被渊恒拦住。
渊恒先看了眼容淮身侧的重锦,而后看向容淮,道:“请坐。”
见容淮拉着重锦的手没松开,褚耀脸色比方才被重锦威慑时还要难看,原本的欢喜雀跃瞬间少了大半。
应该不会吧。
他知道,容淮定不会同那些肮脏的修士一样玩弄灵宠,兴许只是容淮不太清楚该如何同灵宠相处,所以才会这么亲密?
容淮和重锦入座,渊恒和魂不守舍的褚耀坐在二人对面,重锦自始至终沉着脸,神色肉眼可见的极其不悦。
“少宗主。”
“容淮。”
两人同时开口,重锦的脸唰一下更沉了。若非有容淮拉着他,他能立马将这个不知死活,胆敢觊觎容淮的剑宗少宗主当场出去。
容淮客气道:“少宗主先。”
这是褚耀第一次同容淮隔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这样同容淮正面对话,悦耳的声音甚至不需要特意用神魂,就这样清晰的落到他耳中。
以往越阶斩妖从未有过惧色的人,如今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安放。
褚耀舔着发涩的唇,忐忑道:“容淮,我今日……”
“谁?!”一声尚带稚气的大吼冲破云霄。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我大师兄的主意?!看我不死你!”嘴里还嚼着半根糖葫芦的十一听到消息,风一般冲进客栈。
他一溜烟跑到他们桌子面前,一双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咬着还串着几颗的糖葫芦,恶狠狠盯着褚耀。
“就是你?”宛如饿虎出山,十一凶狠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咬死褚耀。
褚耀:“???”
还是头一遭有人对他这般无礼,心高气傲的褚耀何时受过这种气?不过这可乃容淮的师弟。
他强行摁下想要教训熊孩子的愤怒,容淮这般的人,定极为看重同门师长。这是容淮第一次同他相处,万不可让人心生不悦。
褚耀点头:“我今日特意……”
“哪个臭不要脸的,想动我大师兄?!什么东西啊!”又是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外面震天动地的传来。
一个大黑影子唰一下蹿了进来,正是五师弟。
褚耀:……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断,还是被这么粗鲁没有礼节的断,褚耀眉心一跳。
但还没完。
紧接着嘈杂的声音又响起来。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个。
……
十个弟子一窝蜂全部赶到,有的手里还抱着吃的,有的手里还捏着玩的,有的嘴里还含着东西……但此时此刻,他们全然忽视一楼客栈内十几个大乘修士的浓重威压。
密不透风地围住桌子,十双眼睛死死盯紧了褚耀。瞧这架势,褚耀毫不怀疑但凡他错一句话,这些人就会一拥而上,生吞活剥了他。
头一次上门提亲,就遇见这阵仗,褚耀脑袋疼得厉害。
他选择直接越过容淮师弟师妹,他对着容淮,一口气吐出心里斟酌了许久的话:“自你入万罗场开始,我便心悦你。我知道此举有所唐突,但仅是提亲,若你不愿我不会强求。但若你还没心怡之人,或许可以试着和我相处一下。倘若你觉得还可以,我们可以结……”
结契两字还没完。
在重锦完全阴沉下去的紫眸中,十一一巴掌拍在木桌上,灵玉门十个弟子,异口同声道:“不可以!”
十一最是黏着容淮,一听有别人居然想要容淮,气得双眼发红。他当场就要发难,却在开口时被人喊住。
“十一,不得放肆。”
唔!
一听容淮话,十一和别的弟子满腔的愤怒瞬间变成了委屈。别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一旦结为道侣,大师兄就是别人家的了。
十一委屈巴巴:“大师兄。”
容淮拍了下十一抓住他衣袖的手,看向这里面稍微成熟一点的二师弟:“二师弟,你带他们先上去,此事我自会处理。”
二师弟显然也不太乐意,但这是大师兄的话,再不心甘情愿也只得应下。十个弟子上去了,走之前他们求助地看向重锦,可惜后者压根没理他们。
吵闹的人不在了,整个一楼再次恢复安静。
“让诸位见笑了,师弟师妹他们话多有得罪,怪我没有教管好。”
“无事。”褚耀忙道,他希翼地盯着容淮,那些都不重要,他只想知道容淮是怎么想的。
只见容淮浅眸微弯,露出和第一日他们相见时的笑容,温暖、清澈、干净,但里面却有显而易见的疏离。
褚耀原本期待的心渐而又变得冷了。
对于容淮来,这不过他们才见过的第二次面。不定容淮连他姓名都不知,觉得他只是一时兴起。
但不定呢?不定容淮碍于剑宗情面,至少会暂且同意一下?只要这样,就能有机会。褚耀的心再次紧张起来。
只听,容淮歉意道:“承蒙少宗主抬爱,少宗主坦率直性,若能与少宗主结为挚友自是在下福气。可至于结亲一事,在下并无意于少宗主,此次只怕少宗主以及贵宗诸位前辈平白走一趟了。”
连拒绝人都是这么耐心温柔。
真的被拒绝了。
猝不及防却又在料想之中,褚耀一时间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锵!
直到一直缩在柜台的掌柜由于太过惊讶,不心碰掉了算盘,算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掌柜吓得忙跪在地上,捡也不敢捡。
褚耀回过神,这是第一次,出身高贵、天赋异禀的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就像他这次提亲一样,几乎所有人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势必会成功。
到底还是跳不出修真界所谓的等级、实力、权利的影响。觉得自己乃第一大宗,灵玉门只是个无名门,他们怎么都不会拒绝。
一时间褚耀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仿佛在:你们瞧,我一眼喜欢上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但他依旧未死心,兴许是容淮太过温柔,他尚怀存一丝希望道:“不是定了亲,就一定要结契的。你不是还没有心怡的人,也没有道侣吗?我们可以先定亲,先相处一段日子,若你觉得确实不适合,或者你有喜欢的人了,也可以再退亲的。”
至少别这样直接否决,连机会也不给他啊。
正当容淮还要什么时,一直沉默的重锦扬眉冷笑:“谁告诉你他没有心仪之人的?”
褚耀一怔,看向重锦:“你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什么?灵宠吗?”重锦眼尾轻抬,冷傲至极:“是灵宠,那又如何?”
在容淮想要什么时,重锦拉住容淮,在褚耀以及渊恒,还有一楼十几位剑宗长老,甚至于从楼上不老实探出个脑袋观察这下面的灵玉门弟子目光中,手指轻抚过容淮勉强淡了点颜色的唇角。
紫眸斜向褚耀,随后带过人,倾身而上。
灵玉门十个弟子:嘶?!
果然他们就重锦惦记着他们的大师兄吧!
是啊,是惦记。不仅惦记还直接动上嘴了,可那又怎么样?
十个人干瞪着眼,方才还敢和剑宗少宗主对上的人,瞬间怂成一团。
若是别人,这时候定被他们大卸八块了,可这是重锦啊!不敢,没人敢和重锦呛声。
直到容淮呼吸跟不上,重锦才退了开。
那唇色再次艳丽了起来,想到一开始下楼来同样唇色不太正常的容淮,至于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时间,已经再明显不过。
褚耀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他还想什么,只见本十分恪守礼仪的容淮,并未有半点被冒犯的模样,看向重锦的眼中有着对别人所没有的温柔缱绻。
他的确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对每个人都以笑待之。但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才发现区别显而易见。
容淮微笑着完方才被重锦所断的话:“并非灵宠。”
褚耀原本还想的话彻底湮灭在喉咙中,冰凉透骨的冰水自头顶浇下,彻底没有任何奢望了。他不是明明早看见了重锦对容淮的关心远非一般灵物能比,为什么还会无视掉?
这些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迟了半步,容淮就会喜欢上别人。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早已经迟了。
纵然心中难受,但褚耀并非放不下的人,他艰难地爽朗一笑:“此次是我唐突了,给你带来困扰十分抱歉。”
完,他又看了眼容淮身侧的重锦,从第一眼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重锦不简单。
他同样对重锦颔首,表示歉意后,对一直没有多余神情,置身事外,仿佛提亲被拒的不是自己三徒弟,而是一个陌路人般的渊恒道:“师父,我们回去吧。”
“可。”
渊恒点头,正当二人起身时,一道裹挟滔天怒意的声音从远及近,仿佛穿过万重寒山冰雪而来,直直跨越了几百年的漫长岁月,硬生生击碎千尺寒冰。
“渊恒!”
谁?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直称剑仙名讳?!
原本吓僵了的掌柜缩着脖子,悄悄斜起眼珠子往门外看,谁这么大逆不道,公然冒犯剑仙?
就在褚耀蹙眉,想要去看来者何人时,他感觉到身侧来自他师父不稳的呼吸。
师父?
发现自己师父的不对劲,褚耀连忙侧头看了过去。结果他看见他的师父,渊恒道君。即便天崩地裂,修真界破碎,也无法引起半点心绪起伏的当今修真界唯一一位剑仙。
那双能执天下万剑,一剑破山河的手竟然在颤抖。
声音方落,艳丽灼目的红衣出现在客栈门口,闯入剑仙自三百多年前,便再无色彩的视野中。
来者恣意风流,身形极尽洒脱俊逸,却顶着一张扔进人群里再也找不出来的平凡面容。
狐狸眼轻蔑地扫过停在外面浩浩荡荡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聘礼,踏入客栈后,楚漠更是冷冷地看向褚耀身侧的渊恒。
在触及那满头刺眼的霜发时,眸光一顿,旋即挪了开,而后全然漠视那些不仅在剑宗,更是在整个修真界都有着举足轻重,如今同样愣神的剑宗长老们。
见容淮尚且还在原地,以及旁边坐着的重锦,楚漠一下子变了个人,泪流满面地冲到容淮面前。
“淮,你没同意吧。”
容淮好笑地看着急匆匆赶来的楚漠:“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楚漠大松一口气。
“你……”身后响起渊恒的声音,即便勉强压住颤动的双手,但寡淡无波的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可置信。
就像只能出现在梦中的人,竟是有朝一日自梦里走出,来到自己面前。如寒冰似的双眸中冰层裂开,情绪自里面翻滚而出。
楚漠直起身子,在听见渊恒喊他后,他懒懒散散地转过身,没有骨头似的靠着桌沿。剑修最忌讳形不正、身不端,而他就这样在天下最大的剑宗,最厉害的剑修面前,行不正坐不端。
“有事?”楚漠随意掀起眼皮,眼中原本对容淮的关切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讥讽和冷漠。
似是让这直白的恶意狠狠刺中心脏,立于苍穹之下,如利剑般岿然不动的身子似乎瞬间破裂。
渊恒看着楚漠,一息也不曾移开。
即便面容遮掩,五官没有一处相似,但只是一个动作,只是一个身形,只是喊他一声名字,更或者只是这人的一点呼吸,就能完全认出。
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在触及到楚漠双眸时,硬生生湮灭在唇齿间。
渊恒道:“你可曾习过剑?”
“剑?”楚漠讥讽之意更深,他笑道:“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剑。”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