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得绝望又无奈。

    在这嘈杂如市集的府堂里, 堪堪传到了祝闻琅的耳朵里。

    听得他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随着低头去看腹而夺眶滚落, 砸在地面上。

    “孩子？”

    他轻声低喃, 覆在肚子上的手掌更是不由自主地抚摸了起来。

    腹平坦, 可他却恍惚地觉得里面已经有了个生命，茫然中他倏尔想起一件事来。

    旁人不晓得，可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半月前的潮期，他与晟哥完成了潮期的永久成结——当时他正在待嫁,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连他爹都是隔着屏风话, 是以除了贴身伺候的侍从和坤父，就无人知晓。

    思及此，他抬起头来，看向闭着眼默默落泪的百里王氏, 不知所措地：“坤母, 你是我、我可能……”

    百里王氏缓缓睁开眼，循声看向他的腹。

    她微红的眼眶泛起了对生命的肯定，但转念想到即将迎来的死亡，眼中闪烁的希翼之光覆灭,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饱满且浓郁的消极情绪, 感染得祝闻琅张起了嘴。

    想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不出来, 就咬着下唇把目光转向了生死不明的百里晟——百里晟手脚筋具被挑断，伤口被百里家主用念力封住了血管，但依然有鲜血从翻卷的皮肉渗出来。

    纵是寻得大夫接好手脚筋，今后的手脚也不如完全时那般灵活。

    若是晟哥醒来, 得知自己已成了个残废，是否会恨自己？

    这也是他坚决不妥协，想带着百里晟一块去死的原因之一。

    他不能忍受苟且偷生活下来，还要被个从没被他放在眼里的庶子欺辱；也无法接受醒来得知自己废了的晟哥会用他无法想象的仇恨目光来看自己，可……

    可要是他有了晟哥的孩子呢？

    他牺牲自己，救了整个百里氏，还有了他俩结合后血脉的延续，晟哥是不是就不会恨自己？

    百里王氏就这么冷眼看着他犹豫挣扎，心中冷笑不止。

    祝氏虽是门户，但那也只对百里氏而言，她就不信祝齐氏没教过祝闻琅非潮期结合根本就无法孕育一事，到底就是不想死。

    在场所有人都不想死。

    可像祝闻琅这般年纪，端着一派忠贞的态度视死如归，实则不过是心思深沉，等着人给他送个完美的借口，再顺着台阶下罢了。

    亏得她先前还颇有感触地觉得这白眼狼待晟儿有几分真心。

    这边的情况皆被厌收入眼帘。

    耳边又有付钰为他解，虽有些心里活动没有全部猜透，但也猜了个大概。

    “你的意思是祝闻琅会同意？”他贴在付钰的耳边声问。

    灼热的呼吸喷在付钰的耳廓。

    霎时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全部汇聚到这一处上，敏感得他身体一僵，耳根那块更是不受控地红了起来，就好似被涂抹了艳.丽的血一般。

    他不着痕迹地收紧搂在厌腰间的手臂，捻起一块切成拇指大的西瓜，喂到厌嘴边，方才低头凑到其耳边，用同样的声调回道：“先前祝闻琅眼中的死志作不得假，百里王氏暗示他有了孩子后，他身上的气质就有了些微变化。”

    闻听此言的厌朝祝闻琅投去量的目光。

    发现就如付钰所，萦绕在对方身上的死气掺杂了少许的生机，那是一个心存死志的人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

    看来这场大戏即将迎来落幕。

    厌扫过还在撕头花的祝氏夫夫二人，祝叶青到底是天乾，天生力气就比地坤大，虽是被爆发的祝齐氏压着掐了一时，但等他回过味儿来，用念力翻祝齐氏，两人就颠倒了个位置。

    他对祝齐氏的话半信半疑。

    信的是祝叶青对祝闻厌的母亲强取豪夺，但若祝闻厌的母亲爱上祝叶青，继而觊觎正室的位置和图谋家主之位，从那个叫莲瑶的女人把祝闻厌伪装成地坤，就能看出来她没有这个心思。

    真.相到底如何，已经随着莲瑶的去世被彻底掩埋。

    厌也无心去探究，反正他的任务跟莲瑶无关。

    “这么的细节变化都被你注意到了……”

    厌收回目光，奖励般地摸了摸付钰的脑袋：“不错。”

    得到肯定和夸奖的付钰抑制不住地翘.起唇角，愉悦和宠溺从他眉眼间晕染开来。

    他再度贴在厌的耳边，谦虚又得意地：“这不算什么，我还发现了一件趣事，你应该会很感兴趣。”

    “嗯？”厌感兴趣地扭过头。

    突然的举动让对方避之不及，柔软的嘴唇霎时擦过他的脸颊，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停在他嘴角。

    府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对架的夫夫身上，一时竟是无人发觉二人这突然的亲密。

    厌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正要拉开距离，对方率先抽身，红着脸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可他胸膛里那一阵阵如擂鼓的激烈跳动声，在提醒二人先前的意外不是幻觉。

    他抬手摸向唇角。

    付钰轻咳一声，主动出声来缓解突然的沉默：“方才百里王氏暗示祝闻琅的时候，我好奇地用念力凝丝把了下他的脉象，你猜我把到了什么？”

    厌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

    他摸着唇角的手移到下巴上，摩挲了片刻，双眼蓦然一亮：“难道是……不对，这两人才成亲不过几日，便是有也没这般快啊。”

    “那你可猜错了。”

    付钰低下眉眼，柔声：“他的脉象不似正常人那般流利，而是仿佛有珠子在滚动，在中医里，这种脉象为滑脉，也就是，祝闻琅确实有孕在身，不过时日尚短，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听完这番话的厌张大嘴好半响都不出话来。

    这时付钰又：“我猜百里家主应当也是看出来了，不然他不会让儿子去提示百里王氏。”

    可百里王氏误解了丈夫的意思。

    她以为丈夫是让自己从这方面着手，才有了面前那番精湛的表演。

    “……”厌能什么？

    他只能这场大戏远超他的想象，精彩程度堪比他上一世看过的所有狗血电视剧，不过……

    厌瞄向祝闻琅的肚子，这里头怀的是主角之一百里虞吧。

    如果祝闻琅真同意嫁给了付君泽，那这对命定情侣岂不是要做父子？这算不算拆散了主角？

    就在他深思的时候，一直犹豫不决的祝闻琅出声了。

    他的手还放在肚子上，眼眶却是含泪地看着百里王氏，：“坤母，你替我告诉晟哥，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他，就算进了城主府，我也不会让少城主碰我一根头发。”

    “你……”

    百里王氏仿若不敢相信地紧缩瞳孔。

    随之抬手捂着嘴哽咽了起来，滚滚热泪从她眼眶里缓缓地流岀来：“你这是何必呢？傻孩子。”

    她着，又一把抱住祝闻琅，感动又无奈地：“真是个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这么傻……”

    百里王氏不断重复这几句话。

    把祝闻琅感动得只觉自己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

    祝齐氏还在跟祝叶青掐架，压根儿就不知道百里王氏趁着他不注意攻破了他儿子的心房。

    他现在满心只有在自己死之前，亲手掐死这个辜负了他一辈子的男人，了结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直到一声洪亮的嗓音在府堂荡开——

    “付前辈，不知您先前给的选择可还有用？”

    这一记惊雷，砸在想置祝齐氏于死地的祝叶青脑门上。

    他神情一恍惚，祝齐氏趁机翻身，顶着一身狼狈冷厉地看向百里家主，正要质问这是什么意思，余光却瞥见儿子跟百里王氏抱作一团哭得像个泪人，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嗓音——

    “有用。”

    他满腔怒火一滞，无数嗡鸣声在他脑海里炸响，把他整个人都炸呆了。

    而其余人却是不同程度地露出了惊喜之色。

    就连神色最是淡定的百里家主都不动声色地放松了少许紧绷的身体。

    “那付城主和付少城主……”

    话没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

    付城主意味深长地扫了祝闻琅的肚子，便拂袖坐回椅子上。

    而付少城主心情很复杂，从最开始的惊喜，到被对方宁愿死也不愿意嫁给自己后的动容，再到对方挣扎时的犹豫，和现在对方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妥协的失落。

    这些情绪在他心中盘旋交织，融合成眼下难以形容的复杂。

    他是喜欢祝闻琅的。

    对方就像是一抹亮色，无意中照进他灰暗的世界。

    可他也喜欢祝闻琅对百里晟的至死不渝，这样深厚的感情让他羡慕、渴望，羡慕百里晟有这么一个能为他去死的人，也渴望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爱人。

    真当他爱慕又渴望的人妥协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没有了一开始的惊喜，还隐隐有些失望。

    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我没什么意见。”

    大戏落幕，看了半宿的厌感觉到了困意，就了个哈欠。

    时刻注意着他的付钰连忙扶着他站起来：“既然你们选择了第二条，老夫信守承诺。清晖，剩下的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罢，他拥着发困的厌离开府堂。

    只是两人才刚踏出大门，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我不同意！”

    付钰脚步顿了一下，低头问怀中昏昏欲睡的人：“还有点尾巴没结束，要继续看吗？”

    “一个疯子最后的挣扎罢了。”厌神色恹恹地靠在他怀中，着哈欠：“只要祝闻琅在城主府，这种戏码不会少，留着以后慢慢看吧。”

    “好。”付钰纵容一笑。

    他抱着厌一个闪身就出现在了金岚园。

    远离了府堂的喧嚣，耳根子陡然清净下来，听了一晚上戏的厌有点不太适应地睁开眼。

    清幽的廊道被摇曳的灯火笼罩，廊道外盛开的百花无声地释放着幽香，混合着莲香味钻进他的鼻息里。

    这让他突然想到了方才在府堂那无意擦过的吻，当时没注意，现在仔细想来，他非但没给这人一巴掌，甚至连排斥的念头都没有。

    难道是因为自己喜欢其身上的味道都包容到可以接受亲吻的地步了？

    想到这儿，厌停下脚步，掰开腰间的手转身面对着付钰，思忖片刻，扬头对上付钰疑惑的眼，弯唇勾了勾手指：“你低下头来。”

    今晚没有月光，只有廊道里灯火挥发着微弱的火光。

    而少年精致动人的眉眼在灯火之下依旧浓烈深艳，如深夜出行的妖精，惑人而不自知——付钰望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脑海里也浮现出了方才擦过的亲吻，心头一火热，整个人就像是被妖精迷惑的书生，心甘情愿地弯腰低下头。

    就在这时，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

    这般充满挑逗的举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暧昧在廊道蔓延、滋生，随之倾身的倒影遮住他视线的光，动人的脸在他瞳孔里一点点放大，他心怦怦直跳，好似有预感一般地闭上眼。

    没了视线，感官被放大。

    唇上不其然地一软，就如晚风吻过他唇，微凉且软，带着莲香的信引味钻入鼻息，侵占他的思绪。

    当下他心脏跳动得像要蹦出来一样，伸手就要去搂住少年，给这一记主动的吻一个回应——只是手刚抬在半空，唇上一空，他还从这就结束了的想法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少年暗自不解地嘀咕：“怎么感觉亲他跟亲魏岚疏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