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异变
直到数年后,微生也不能完全记起初雪落下时的那一夜,他们究竟是如何熬过。
鹅毛大雪逐渐掩盖了地上横流的乌血,家门口的老树不堪重负地折断下细短的枝梢。
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漆黑如泼墨,又好似从来没有亮过。
他不知道村民们会在何时回返,但坐在屋外必然是冻死的结果。
微生竭尽全力没有让自己昏睡过去,冷到极致好像就忽然没有那么冷了,反倒像是掉到了仲春时节里的江水里。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修士,入目是银白的霜花结在那两片纤长的眼睫上,仿佛不合时宜的黑蝴蝶,最终冻毙在这茫茫寒川。
方才一击冰剑凝结,这修士是冰灵根。微生想到这点时便觉得荒唐,若让冰灵根的修士死在这大雪中,实在是极其荒谬的事了。
他的屋大门离老树这里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可一眼望去,这条路在一刹那变得那样长,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回家。
近亥时的时候,相辜春醒了一回,修士的底子到底让他续着口气在,他眼前是低沉压抑的黑暗,面颊和额头却贴着一面粗糙的料子。
腥甜的血锈味已淡的快要闻不到了,耳畔是铿锵的心跳声。
他便是被这擂鼓般的跳动唤醒。
枯干的老树无法提供任何的荫蔽,雪落满了肩头,相辜春想要运转灵力,然而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捏碎揉烂了一般,丹田剧痛,他咳出带着热意的血沫。
轻微的响声惊动了微生,他恍然收拢了快要冻僵了的双臂,哑声:“别睡。”
他这样对相辜春叮嘱,自己的眼皮却已经快要张不开。
相辜春也向大门的方向看去,忽而想起曾经师尊与他,命运无常,有时跋涉沙漠终见绿洲,有时几步大意便被索去性命。
如今这几步,就像是老天爷开下的一个玩笑。
相辜春哑声:“微生,我们和这天道拼了吧。”
微生怔愣了一刻,倏然咬紧后槽牙,应道:“好。”
之后的记忆如蒙上了层水雾白纱,微生半分也想不起他们是如何爬过这段路。
大抵不过是手脚并用,谁撑不住了便由另一人拖曳前行。
直到门槛撞在了腰上,头发里的雪团也变作了一滩冷水淌进脖子里,他才稍微找回了神志和四肢关节的痛觉。
夜里的雪子像是在发光,微生呆呆看着那已被房檐收拢进矩方一块的天空,那里光华灿灿,如灵光缭绕仙岛。
他喃喃自语道:“今年的第一场雪。”
又用手指勾了勾相辜春的衣袖,:“仙君,我好像知道了,今儿你坐在那木板凳上,清透的就像是这雪一样。”
相辜春掐着微生的虎口,漆黑的眼底映出透亮的琉璃世界。
进屋后有了四壁挡风,有了房顶遮雪,更万幸微生这间破屋地方就那么大,他扯到床被子把两人裹住,却也没有力气上榻。
只能席地而坐,更遑论配药包扎。
微生半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觉得以后恐怕要变成个瘫子,无端生出些害怕。
可是转眼那恐惧像是一缕烟升起,又消散不见。
他本应该已经适应了所有的失去。
两人不敢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话。
贴的太近,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颤抖,听见对方的心跳。
微生他从前并不住在这村子里,他几乎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长,讲到这些的时候,他倒忽然很庆幸修士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时候被养在南边的渔民家里,后来被变卖到了北方,中途遇上一场邪流,他们那车孩子全都跑散,他被一名下修界的医修老道收养,过了两年的安定日子。
再后来老道也没了,他颠沛流离,又从北方走回了南方。
微生气力不济,只絮絮耳语,好像的都是甚么无关紧要的闲话,轻飘飘的如屋外纷纷的雪花。
相辜春每次都在话尾应声,再补上几句,他没有什么好讲的过去,那身世事连含山有云都少有人知,听来亦十分荒诞。
他想自己其实并不叫薛声,而是名作相辜春,但这个名字出自严远寒,相饮离也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相辜春”。
师尊不认为他能给这孩子冠姓,也不觉得人和剑能共用一个名字,然而那时这名姓已被他记住,太清宗更是有不少人这样喊他。
相饮离不知为何一直叫他“阿雪”。
话到最后微生已不知晓在胡言乱语什么,窗外的天似乎在慢慢变亮,又也许是他的幻觉。
随后他听见了几声惊呼和喊叫。
微生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他这一昏便是两天一夜。
村民们发现他们后,当机立断兵分几路,村子里的人不会正儿八经的医术,但平日里上山猎采摘难免受伤,紧急处理个伤口还是勉强可行。于是留下几个有经验的负责照顾,其余腿脚快的则下山去请大夫。
慢慢的喧哗声了下去,又是一个黄昏。
微生迷迷瞪瞪睁开了眼,侧头看去,窗外群山素裹银妆,皑皑的雪上铺满落霞,流光溢彩。
视野内的白雾散去,他看见相辜春趴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木桌上,手里是那把从天而降的剑。
修士头上裹着纱布,披了不知谁家给的衣裳,伏在桌上变扭地睡着。
他那身灰白色面料的麻衣也染上了跃窗而来的光芒,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微生想要起身,然而四肢百骸如同被车马来回碾压过几次,剧痛爬满了每一处关节。
他忍不住低吟出声。
伏趴着的修士猛地醒来,几步上前,坐在了床沿。
“可还好?”相辜春边问着,一手倒了杯水给他。
清甜的水冲淡了口里的血腥味,死里逃生,两人的情况竟是互换了。
修士的恢复力不容觑,辜春剑的回归更是大大为剑主滋养了灵力,反观微生这副凡胎,受了那几击还能不死,可以是十分的命硬。
“我已让村民去通报了最近的宗门,也暂且设下灵屏,你安心睡着,无需担忧。”相辜春探过微生的脉,已离了衰危之象,心口的大石落了地。
微生目光微凝,他这破屋子也没工夫置办多好的帘栊和床帐,莹莹雪光毫无阻碍地映入室内,将眼前修士的面孔照得在一片明亮中。
修士肤色苍白,纤长的眼睫轻轻张阖,侧脸轮廓浮出一层绒绒的薄光,好似误入尘寰的真仙在红尘里稍有出神。
成束的光亮中扬着尘埃颗粒,如烁星飞萤,静谧安宁。
微生轻声道:“多谢你,仙君。”
相辜春摸摸他的额头,已不再滚烫。
窝在厚厚被子里的少年手长脚长,却又是一副细骨架子,力气不,能扛两桶水在村子里走个来回,也能拖着猎物在曲折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然而这于邪物而言还是太过脆弱了,事实上他能靠斧子劈死一只已经足够令人惊讶。
医修给他诊治时相辜春其实是清醒着,他听到这孩子命悬一线时压抑着的痛呼,心脏有一种被割开的痛楚。
世俗万千,人情如海,人与人难以感同身受,不亲身体验一遭,总是雾里看花而不真切。
放眼修真界,比微生惨烈的大有人在,但惨烈又如何能去轻易比较。
敲门声传来,相辜春拉开门,看见那刘阿婆挎了一篮子鸡蛋站在外头。
据村民所,那些邪修赶走了从前守山的树灵,又常年盘踞山中,这村靠山吃山,已死了不少人在他们手上。
后来邪物更要挟村民帮它们种植一种灵草,并威胁若是村民去找了修士,它们就要屠村。
这也就是为何村中人身上皆有淡淡的草药香的缘故。
那草药有醒神的作用,邪物受邪息侵袭神志,疯癫是迟早的事情,然服用草药后便能延缓这个过程。
这在修真界罕有人知,灵草也只在南地特产。
但邪物依然会不时下山吃人,抓妇人或孩童回去修炼。
直到微生来到此处,他有一手独门秘方,能将那药效发挥到极致,后来双方许诺,每月末邪修下山取药,且不伤村中人性命。
之前相辜春听到的声响便是它们来取药,而显然这次邪修血性大发,没有遵守约定。
几日前刘阿婆去山下赶集采买,家中只留了个病恹的孙女,谁知邪修来犯,那丫头跌跌撞撞,跑到了微生这里。
兴许村子里的人都觉得那位大夫有顶天大的本事,可破天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人族少年而已。
阿婆身后还跟着个高大的年轻人,皮肤晒得黝黑,一见相辜春便单膝跪地,相辜春退开一步避了过去,扶起那汉子问道:“可是出了事?”
那汉子艰难道:“仙君,含山掌门战死,山下的门派乱成一团,抽不出人手前来,那些邪物尚有几只幼崽在山中,我等已布置好陷阱防御,可是……”
相辜春一怔,“你师……相掌门的死已传开?”
汉子亦是神情激动,“是,山下张贴了讣告。”
话罢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来,那是他特意请山下的代笔先生抄录的讣告内容,方便带回村中传看。
纸被汗水浸湿,有些字迹已模糊不清,然而相辜春凝灵力于眼,勉力开还未好全的视觉。
在那密密麻麻的讣告文书上,他看到了师尊的名字,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姓。
……太快了。
他暗自心惊,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在讣告的尾声,分明还写着含山代掌门的名姓。
灵力消散,他眼前一阵模糊。
可是那代掌门的名却深刻于脑海。
“……痛失掌门,天下大哀。吾等将铭记掌门教诲,誓死守护此间天地,七年丧时,即日起含山有云立相掌门嫡传弟子桑岐为代掌门,以继掌门遗志……”
*
含山有云。
葛云喷出一口乌黑的毒血,目眦欲裂,死死瞪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师弟。
桑岐站在暗处,低声道:“二师姐,你弄脏了师尊的灵堂。”
“你这畜生!”葛云大骂,“你联合浮凝篡夺掌门之位,诛杀同道,对得起师尊在天之灵吗?!”
桑岐被她吼得白了脸色,片刻后冷笑一声:“师姐,你在下修界待久了已经糊涂了不成,师尊哪里来的在天之灵,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葛云匍匐于地,那眼神却仿佛要生吞了眼前这匹白眼狼,“昔日师尊救你一命,师兄教你剑法将你养大,你竟如此恩将仇报,毁我含山根基!早知如此就该听严长老的话,将你这东西早早除掉才好!”
“闭嘴!”桑岐几步上前,俯身揪着葛云的前襟将她拎起,尖声道:“相饮离他救我却不收我,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只有师兄待我好,可是师兄、可是相辜春他——”桑岐眼眶浮起赤色,“他根本没有心……”
葛云被他勒得满面通红,只能发出嘶嘶气声。
桑岐松了手,那曾经爱逗他,给他带糖的师姐的身体便如去了骨般瘫软在地。
夜风潜来,他赌气似的朝她吼道:“师兄没有魂灯,他没死,我这是在帮他,你只要好好地当你的潇洒剑修不就行了,何必要与我作对?!”
一通吼完,桑岐气喘不止,猝然发觉这番话下去,应他的只有灵堂内空洞的回应。
“……二师姐?”他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一般,颤颤跪下去。
凑近葛云鼻端时,桑岐手指一抖,茫然道:“不、这不对,师姐,你的神魂呢,你的魂魄去哪了?”
浮凝长老的身影慢慢显出,他手中的剑淋着闻殊音的血,怜悯地看了桑岐一眼,道:“她去找你师尊了。”
随即他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似得,便真的笑道:“不对,邪流炼毒例不虚发,她也是——魂飞魄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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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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