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收徒
微生醒在一片清淡香气中。
他怔怔望着帐顶一盏乳色悬灯,夜明珠柔和的光泽将薄纱幔帐照出潮水般的波纹。
那是窗外的一泓清池,正因浮水游鱼搅乱出一圈圈的涟漪。
微生脑仁刺痛,他依稀记得一道秋水剑光挟着凉风割向他的脖颈。
那剑锋极快极利,他甚至听到鬓边留发被风刃削断的一声响。
天性中对死亡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微生下意识往被褥里缩了缩,足底却碰到了一只铜制的汤媪。
热意从脚底一路烫到了心肺间。
褥子服帖,锦被松软如云,安神香在炉中腾起袅袅青烟。
微生神思恍惚,伸出手用力在胳膊上捏了一记,正巧捏在了包扎好的伤口处,尖锐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
一片绯红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记忆里。
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所能看见的最后的画面,红云般的人影从天而降,将他牢牢护住。
微生半张脸都快要被遮住,他抿了唇,方才的清明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在死前做了个美梦。
他好像看到了他惦念着的仙君。
有脚步声从帐外传来。
随即帐沿被轻轻挑起,修长白皙的手拨开层层软纱,将一片橘黄色的灯火带入这一方床榻。
“你醒了?”
相辜春手持着烛灯,见微生只露一双眼在外,有些迷惘地朝他眨了眨。
“睡了有三天了啊。”相辜春俯身放下灯盏,用银钩将薄纱幔帐挽起。
微生的目光追逐着他,落在那盖了素色罩子的灯盏上。罩面绘的是一支白梅,灯芯点的不是明火,而是跳动的一点灵光。
帐钩是金乌形状,伴随薄纱束起,微生看清了对方此时的模样。
仙君着白缎里衣,肩膀上披了件朱红色的外袍,乌发披散,只在脑后潦草地架了一支长簪。
灯内灵光晕开,仿佛将那朱红洗淡了颜色,不再艳丽夺目,却是格外得温和可亲。
微生撑着胳膊坐起身,他这么大个人了,突然鼻子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相辜春读了一日赈灾后的反馈文书,才回榻上憩片刻,就感应到房中昏迷整整三日的少年终于苏醒。
于是他随手披了件外袍,擒了灯匆匆过来,没有意料到会见到少年含泪的眼。
他并不通此中情绪,许多事要细细地想。
如今看到这双水光满溢的眼睛,半晌后他才品出少年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
相辜春默了片刻,记起从前旁观过的那些举动,便撩衣坐在了床沿。
他伸出双臂将那少年抱在了怀中。
死生乃是大事,大抵哄孩子和哄少年人,都可以用这法子……
冰凉的水珠落在了相辜春的肩头,他耳边是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和极力压抑的呜咽。
相辜春一搭一搭地拍着少年的背部,感受到依偎在怀中的身躯是如何的消瘦嶙峋,就是一层皮挂在了骨架上。
“没事了,微生。”相辜春轻声道:“你的魔化已经被压制了下来,但身上的伤最好再静养几日。这里是含山的宗主峰,没有人能伤你,不要怕。”
少年将脸埋在了他肩头,眼泪决堤而出。
他身后的骨翼已经收回,脊柱里没有了时时刻刻开裂般的疼痛,额头的顶角也消失不见。
那些杂乱的魔气不再萦绕,令人反胃作呕的邪气也融化在了清淡的安神香里。
“是我没有及时去接你。”
相辜春感到肩头的湿意一层一层地叠了上来。
原来害怕伤心到了极处的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像是一口源源不断的泉。
他没多少宽慰人的经验,只记得要把从前的谎言承认出来。他道:“我不叫薛声,他们叫我相辜春,辜负的辜,春日的春,我如今是含山的代掌门,那日匆匆离去是因为宗门事务。我没有骗你,我本是想等这次的邪流灾祸过去后,就把你带到含山来。”
微生实实愣住了。
即便是颠沛流离如他,也曾听到过含山代掌门更迭的消息。
他一时反应不及,或许是从未想过眼前这位十分年轻的修士,竟是那外界传中极为强悍无情,初接代掌门之位便越境界手刃同门师叔的含山掌权人。
微生眼睛哭得红肿,借着朦胧氤氲的光晕,发觉眼前的修士与两年前相比,已有了些许的不同。
他似乎调整了自己的样貌,不再是停留在少年容貌将尽那个岁数,五官褪去了残余的稚嫩,变得成熟且从容。
那身潋滟红衣泡在雾气般的灵火里,而窗外水纹映照,水光斑影粼粼,似是一群沉在他袖袍中的银鱼。
微生面颊倏然红了,他垂眼看见相辜春肩膀上一大块湿痕,不好意思地后退了半分,紧张道:“仙君……”
“无妨。”相辜春一拂袖,床榻正中凭空多了个茶色几。
一碗白粥并几个菜在几上冒着热气,相辜春道:“你经脉受损,又未洗髓伐骨,伤势依靠修士的灵力复原未必是好事,现在吃点东西。唔,你的手……”
少年人浑身是伤,三日前他请薄紫衣来诊治时,就见过微生近乎难以入目的身躯。
强烈的魔气反噬腐蚀了他的内脏,半空坠落的冲击撞断了肋骨,右胸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刀伤,刺得极深,怕是当时被送进了整柄刀刃。
若非微生体质古怪,这一刀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除此之外,更是还有大大数不胜数的皮肉伤。
彼时薄紫衣开了药方,周凌将那血水端出去倒了,搁下木盆对相辜春趣:“你哪里捡来这半魔崽子?我听你还顶撞了我师尊,这可真是百年见不到的奇景了。”
相辜春对他这师兄不正经的话素来是听一半丢一半,他见薄紫衣停笔,这才问道:“如何?”
薄紫衣医术其实也就一般,他来此主要是因为在卜居观天象时看出了个大问题,可还未与相辜春商量就被抓来当了医修用。
眼下他仔细看过了手里的药方,确定没有差池后,叹道:“辜春,我夜观天象,你命星动作……”
“噗。”周凌一时没憋住,漏了气。
薄紫衣和相辜春同时看向他,周明归摆手,“没事,你们继续。”
周凌忍俊不禁,他是知道薄紫衣对冥冥之中的天道有些感应,而帝子降兮建宗不久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能被宗主收下也证明他身边这乐修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天赋。
不过这天赋绝对没有点在观星上。
……也不知紫衣这手观啥啥不准的观星术有没有气死帝子降兮的灵君。
毕竟薄紫衣夜观星象,最夸张的一次曾预言出他们择日将天降横财,结果最后横财没来,周凌却意外一剑劈塌了一座山,被山上隐居的修士索要了大笔灵石补偿,让周凌本就不富裕的储物囊更加雪上加霜。
显然相辜春还没有意识到薄紫衣的不靠谱,聚精会神听对方道:“辜春,昨夜红鸾星动,你怕是有姻缘要来。”
相辜春:“……?”
他在瞬息间领悟了周凌方才那声笑的含义。
“好,我会注意。”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秉承天道的薄紫衣的话也可以听一半丢一半,“还是微生的情况……”
微生的伤虽多,但只要魔气压了下去,其余便是养着养着就能好的外伤。
至于他体内那古怪气息,如今蛰伏不动,相辜春便以含山封印制住,暂且也闹不成气候。
灵火做的灯不会滴蜡,但依然有飞虫寻着亮前来。
相辜春托了粥碗在手中,用勺子搅了搅,勺出半匙送到微生嘴边,“吃一点,然后再睡一觉,医修你现在要多吃饭多睡觉。”
薄紫衣原话是“需要适当进食卧床”,相辜春没照顾过人,也没人敢让他照顾,他就只能粗糙地这样理解。
微生张嘴衔住了勺子,温热的白粥入口,尝来有丝丝的甜味,顺着咽下去能暖过肺腑落到胃里。
配粥的菜并不如何丰盛,一盘素三丝,一盘茴香炒鸡蛋,并一碟酸黄瓜,唯一的肉菜是两块挂着糖醋汁的排骨,肩并肩躺在盘子里。
相辜春发现微生在往桌子那瞧,心中忽而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来,那丝丝缕缕的情绪如桌上的炒三丝一般细杂,姑且能算作羞赧。
他道:“含山除了我没人生火做饭,今日来不及,就只能先吃我的存粮。”话罢就要夹了排骨塞到微生嘴里。
“……很好吃。”微生认真地重复道:“很好吃。”
相辜春笑了。
从前下厨也只有师尊吃过,而他本人味觉不灵,更吃不出什么好歹来。
如今让微生这样一夸,倒是从心坎里冒出些欢喜。
“等你伤好后,便跟着我修炼。”相辜春道:“名帖我已经遣灵鹤递了出去,届时要在宗门内走拜师仪式。”
微生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相辜春。
“看我做什么?”相辜春不解。
微生嘴唇颤动,半晌才出话来,他道:“可是……仙君救命之恩我已无以为报,况且我身上怪异处颇多,仙君您……”
笃笃笃。
门外忽传来一道人声,唤道:“师兄。”
相辜春挥袖开了门,却见桑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还冲他笑了笑。
得了点头走进屋内,桑岐将一瓶上好的丹药搁在微生床头,道:“我来看看师兄救下的孩子。”
他虽是来探望微生,目光却始终停在相辜春身上。
相辜春默然看着他,桑岐衣袖下的手紧了紧,道:“师兄,这孩子终于醒了,你也照看了他这么多日,近来事务操劳,也该歇息歇息。”
他讲得自然,“悬壶峰长老也问过我几次,不如正好一道将这孩子送过去,有医修专门看顾,草药灵气也能及时供上。”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端的是十分动听。
相辜春道:“多谢师弟,他既入我门下,便不必劳烦长老们费心。”
“可是……”桑岐再想什么,却见灯下相辜春虽是带笑,神情却与他应对各宗掌门时一般无二。
温和,但又带着与待草木无异的疏离。
“师兄,你真的要收他当徒弟?”桑岐皱眉道:“他——”
桑岐不下去了。
因为相辜春那些许的笑意也淡了下去,整个人在刹那宛如冰雪凝成。
一瞬间他身上那不似常人的气息变得极为明显。
桑岐变了脸色。
“师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日来相辜春不冷不热的态度令他恼火,他竟是脱口而出,“谁愿意当你的弟子?”
寒意凝上了灯台,相辜春正要开口,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
断胳膊断腿的微生艰难地靠了过来,因重心不稳,有些滑稽地歪在了榻上。
但微生几乎是整个人斜扑着,用双手环着相辜春的腰,以表示自己坚定的决心。
他大喊一声:“师尊!”
其声铿锵,毫不犹豫。
桑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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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微生:只要我喊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