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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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们从工地回来之后, 紧接着章丽雯也回了红旗九队, 她公开宣扬, “万书记家的亲戚觉得广播室的活儿又好又轻松,就想办法把我顶下来了——现在工地广播室发个通知都笑死个人,一口东北土话, 大碴子味儿十足。”

    大家听了虽然同情她,但也不大高兴。毕竟九队的社员们也都东北话呀, 谁也不愿意被人嘲笑土气。

    章丽雯才不在意, 她在广播室工作了两个多月, 每天按十分计算替工的钱,今年的口粮没问题了,在她看来就很好了。所以接下来, 她对队里的劳动更是随心所欲,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却找鲁盼儿又做了两套秋装。

    吴队长批评她, 她也毫不客气地反驳, “你们照顾自家的亲戚,还不许我照顾自己?我就是不想参加劳动怎么样?有本事你把我送回北京去!”

    最后吴队长也只能不了了之。

    九队的社员们也有样学样, 装病、撒谎,或者什么借口也不找堂而皇之地从工地回家, 现在工地上不干活儿的记高工分, 干活儿的心里不平衡, 也不愿意出力了。

    九队修水利的人少了, 吴队长也被批评了,他每天在工地和生产队之间跑,抓逃避劳动的社员。大约心思都在这上面,连队里的农活儿都忽视了。

    好在,大家都知道地里的粮食最重要,春婶儿发现水田耽误了灌水,赶紧把村里的人都喊了去,大家急忙补救——此后春婶儿天天盯着,田里锄草、追肥再没有落下。

    这天晚上,杨老师好来读书的,却没有过来。鲁盼儿信步去了学校,才进校门,就听到丽雯姐的声音,“过几天我就调到公社广播室了。”

    杨老师就:“真是好消息——你很合适在广播室工作。”

    “然后我再想办法调到县广播电台,”章丽雯显然早计划好了,“然后再向省广播电台活动,当然最后的目标还是北京。”

    “要是想进县广播电台,你还得加强一下普通话。”

    “普通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章丽雯就问:“杨瑾,你就不想办法活动活动?”

    “我成分不好,还是不活动了。”

    “成分不好也不是绝对不行。我们过去在九队什么也不知道——这次去工地广播室才长了见识,现在最流行的是‘走后门’。只要走后门,什么事都能办好!”

    “你知道吗?顶替我到广播室的那个人就走了后门,他虽然是万书记的亲戚,但也给万书记送了二斤香油。”

    “我写信告诉了爸爸,他也现在都到处都在走后门,让我问问万书记需要什么。我开始还不好意思,没想到万书记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点了上海牌手表,答应收了手表就调我去广播室——我爸已经答应弄到手表就送来,然后再用同样的办法联系县广播电台。”

    “噢。”

    “你其实也有能力办的!我爸你父亲过去桃李满天下,有许多人都当上了领导干部,随便找个人句话就行了。”

    “我孤身一人,在哪里都一样。”

    “这个鬼地方你还没待够?”章丽雯猛然间生气了,“你想像蔡颖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去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还有半点儿像是北京来的知青吗?”

    “当实我就反对她嫁到农村,可是她就是不信——现在被姑子推得差一点流产,丈夫理也不理,公婆还她不对,没人的时候她就向我哭,可是再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每天她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白天大着肚子下田,晚上回家烧火做饭伺候一大家子;出门没有公交车,没有地铁;想买一卷手纸都要去十几里之外;想下一顿馆子、看场电影那是做梦……”

    “不只知青与农村人结婚,就是知青和知青结婚,也一样要变成农村户口,再也回不了北京!”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回北京,把户口调回北京!”

    “原来我以为你清高,现在看就是糊涂!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离开农村,只有你还老老实实地上课!心你将来也与蔡颖落得同样的命运!”

    还在丽雯姐红旗九队是鬼地方时,鲁盼儿就恨不得冲进去反驳,可是她还是很快冷静了。虽然自己觉得红旗九队很好,但是这里的确没有商店,没有电影院,没有饭店,没有楼房,没有汽车,甚至连供销社也没有……

    丽雯姐抱怨过好多次。

    她一直很不适应红旗九队的生活。

    在襄平读了几个月的书,鲁盼儿明白她的并没有错。

    杨老师也与丽雯姐一样来自北京,他也一定很习惯去书店买书,到饭店吃饭,住在楼房里的日子吧。

    他的确不应该一直留在红旗九队,他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想到杨老师会走,鲁盼儿的心立即碎了一地,痛得无法呼吸。

    但是,北京那么好,自己不能反对杨老师回去。

    鲁盼儿便转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里,她开书就呆呆地坐着。

    丰美推她,“姐,姐,你怎么了?杨老师叫你两声了!”

    鲁盼儿抬起头,原来杨老师来了。

    尽管鲁盼儿想与平时一样,但是不论是英文还是汉字,都在她眼前跳啊跳,仿佛是一群蝌蚪,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

    对面丰收和丰美吵着争论人书里的故事,她也恍若未闻。

    杨瑾就知道有问题了。

    他笑着接过人书,“是这样的……”调节了双胞胎的纠纷,然后向鲁盼儿:“今天就到这里了吧,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有空儿就送送我。”

    鲁盼儿木然地跟着杨老师出门了,初秋的夜晚,风很凉,吹得她一下子清醒了。

    黑暗中,杨老师放慢了脚步走在自己身边,他从来不像九队的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时自顾自地往前走,而是会照顾身边的人。鲁盼儿侧过头,就看到他挺拔的身姿,屋子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个修长的影子。

    杨老师这么好,他属于更美好的北京。

    “鲁盼儿,你听到我和丽雯话了?”自己的学生自己了解,鲁盼儿虽然懂事能干,却一直是个单纯的姑娘,今天如此失态,杨瑾就有了猜测。

    “杨老师,你应该想办法离开九队调回北京。”本来鲁盼儿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却很顺利地了出来,而且,还成功地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她不会让杨老师知道自己不想他离开红旗九队。

    既然劝杨老师走,就让他高高兴兴,毫无牵挂地走。

    “你想我离开吗?”

    当然不想,但鲁盼儿努力用轻松的语调:“我希望杨老师到更好的地方生活。”可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到了音尾怎么也控制不住带了些哽咽。

    杨瑾轻轻拍了拍鲁盼儿的肩头,“别哭,眼下我不会走的。”

    可是鲁盼儿却终于忍不住哭了,“可是你早晚要走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