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兄妹

A+A-

    鲁盼儿从上海回来, 将织毛衣的方法带到了红旗九队, 但那时因为买不到毛线, 社员们只是看看热闹,并没有人来学。

    最近化工厂生产了大量的腈纶毛线,公社代销社也进了一批, 再看到襄平县人找鲁盼儿织毛衣,红旗九队就开始流行织毛衣了。

    学织毛衣当然要找鲁老师了。

    乡里乡亲的, 大家吃了饭便带着线和针到鲁老师家里, 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屋子人, “既然城里时兴,我们也跟着学学。”

    “很容易学的,”鲁盼儿热情指导大家, “我们先学最简单的上下针——春婶儿, 带线不要太用力,免得织出来的毛衣硬绷绷的。”

    “可我手劲儿就是大,怎么办呀?”

    春婶儿虽然是能干人儿, 但她性子急, 怎么也改不了,是以鲁盼儿的毛活儿就是再多, 也没找她做过。此时就接过针线,“看, 应该这样, 把手放松了, 轻轻巧巧地一带, 把线绕在针上——要一直放松,免得不均匀。”

    “我再试试吧……”

    “陈婶儿,你又漏了一针,要挑出来才行。”

    “哪里漏了?我怎么看不到?”

    “在这里,来,我替你挑吧。”

    “眼睛花了,看不清楚了呢。”陈婶儿把针线递给鲁盼儿,笑着抱怨,“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所有的针线活儿都要我一个人做。哪怕有一个女儿也好呀!”

    大家就一起哄笑,“赶紧给建军、建国娶媳妇儿吧,你就不用学织毛衣了。”

    “我也巴不得呢!”陈婶儿笑着,却再不提儿子结婚的话儿,压低了声音:“你们还不知道吧?蔡颖搬到了吴家的新房子里了。”

    “你不会看错了吗?”大家都不信。

    “我原来也不信,可是一早我看见蔡颖从新房子里面出来的。”

    “毕竟是夫妻,闹了一阵子,吴家低头了,也就罢了,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是。”

    大家都觉得蔡颖搬回去没什么,可是鲁盼儿却不大相信。送走大家,她便去了知青点儿。

    蔡颖正在收拾东西,见了她就低下头,“你一定听到消息了吧?是真的。”

    “可你怎么又答应回去?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没,没什么,”蔡颖垂下头,“听过几天生产队就来新知青了,我总不能再占着他们的房子。”

    “若是因为没有住处,你就搬到我家,跟丰美住一起;再或者你就搬到鲁家的老屋,那边现在空着,日常用的东西也都在,随便住多久都可以。”鲁盼儿就:“我们不怕吴队长!”

    “谢谢你,我想好了,还是回去吧,毕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大家都蔡颖已经回不了北京,又没法跟吴强离婚,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就是跟着自己织毛活儿挣点儿,日子也艰难,所以就屈服了。

    但鲁盼儿还是为她不值,“只要想办法,总会有路可走的。”

    蔡颖低声:“你要是可怜我,就还让我帮你织毛衣吧。”

    “当然,我不会因为你回吴家就改变的。”但鲁盼儿心里还是不大舒服,便淡淡地点了点头。

    队里果然来了新知青,公社的拖拉机将他们送了过来,三男两女,都在十七八岁上下,也都来自北京。

    九队先前的几个知青,徐菲、顾铁山和章丽雯陆续走了,蔡颖嫁人,杨瑾结婚落户,算起来现在九队一个知青都没有,是应该来新人了。

    新知青到来没多久就是秋收。

    接着就到了分粮的时候。

    每到这时节,全村人都要到队部里等候,会计春婶儿把一年的工分的帐本都摊开来,又请了杨瑾帮忙一起算帐,最后算出了一个工分值。

    总之,今年的收成虽然还是赶不上前年,但比去年要好——吴队长对田里不上心,可一村子的人都盯得紧,有这样的成果也算是满意了。

    社员们的脸上个个露出了笑容。

    只有吴队长一直沉着脸。

    大家都他因为想占知青点儿的房子没有占到,所以才不高兴呢。

    他果然对新来的知青很苛刻,“每人交五十元钱才能发口粮。”

    几个知青都懵了,“我们来插队,还要交钱?”

    “当然要交钱!”吴队长对着几个知青大声嚷了起来,“秋收的时候你们什么活儿也不会干,还不如放农忙假的学生!现在队里的粮食是社员们种的,总不能白分给你们吧!”

    好像的不错,但其实知青下乡插队,就是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就连户口也从城市迁到农村,哪里有再回家要钱的道理?

    杨瑾便替知青们话,“当年我们来插队,生产队分了一部分粮,又从公粮里先借了些,之后分了几年扣下,不如现在也这样吧。”

    社员们便都想起了当年的事,“可不是?这办法正是大家一起商量出来的。”

    可有些社员不愿意分知青口粮,毕竟粮食的总数是一定的,分的人越多,每人得的越少。吴队长的亲家带头反对,“凭什么分他们粮?不交钱就不分!”也有几个人应和。

    几个知青初到农村就参加了最紧张最劳累的秋收,本来就觉得难适应,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儿,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其中最聪明的杜顺着杨瑾的话:“如果队长不给我们分粮,我们没饭吃只能回北京——这可不是我们不想下乡,而是生产队逼我们回去。”

    知青们才到红旗九队没多久,如果都回了北京,公社一定会批评自己。吴队长又不敢了,只得不情愿地答应,“就那么算吧,不过两年之内必须扣回来。”

    知青们才到农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不会,这些日子杨瑾一直教他们干农活儿、柴水、升火做饭,此时帮他们争到了粮食后又嘱咐,“九队工分高,只要好好参加劳动,节约些过日子,两年能还清的。”

    鲁盼儿看着吴队长的嘴脸很不屑,便在下面对陈婶儿:“若是没有这些知青来,蔡颖也不能回吴家,吴队长应该感谢他们才是。”

    “吴二狗子当了队长最喜欢使坏,要他感谢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陈婶儿摇了摇头,却声:“蔡颖回去并不是为了知青们过来,而是又有了——你没发现吗?”

    秋收时节,鲁盼儿弯不下腰,不用割稻,就是拾稻穗都不能,便去旱田掰玉棒子,一直没见到蔡颖,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呢?”

    “估量着是夏天,毕竟是个女人,力气,防也没防住……”陈婶儿将嘴贴在鲁盼儿耳边,“蔡颖没办法就搬回去了,不过她怎么也不肯与公公婆婆住到一起。而吴队长原来想着占了知青点儿,把两处房子连起来,他带着一家都搬过去,现在不成了,就把气都撒在新知青身上了。”

    原来是这样!

    蔡颖再来送毛线活,鲁盼儿见她的腹果然已经略微突了出来,竟不知道什么好,心里酸酸的,半晌才道:“还是要心些身子,前些时候你就不应该割稻。眼下毛线活也要少织,再有活儿我都推掉吧。”

    “别!我不怕干活儿!多织些活儿挣了钱才有底气呢。”蔡颖反而劝她,“也不是想瞒着你,那时真是不出口——不过现在我倒是想开了,经了上次的事儿,他再要动手,也要先思量思量,眼前又有了孩子,离了公公婆婆,日子也不至于过不去,也只能这样了。”

    不管怎样,其实还是没有别的出路。

    鲁盼儿握住蔡颖的手,轻轻拍了拍。

    蔡颖倒是想开了,并不难过,“哪里都能与你一样命好?杨瑾当初在学校是天之骄子,多少人都喜欢他,现在又是最体贴的好丈夫,你才觉得眼里揉不进沙子。其实平常过日子的,也就那样了,我家还不是最坏的。”

    正着话,杨瑾回来了。蔡颖便站起身,又嘱咐鲁盼儿,“再有活儿一定都接下来,现在农闲,吴强看孩子,我专心织毛衣,比过去还能多织些呢。”

    “怎么蔡姐见了我就走了?”杨瑾笑着问。

    “也没什么,就是闲聊,”蔡颖遇到的事果然是不出口的,鲁盼儿只得随口道:“差不多该做饭了呢。”

    “稻子刚脱了壳,我们今天中午吃新米吧。”

    新米特别清香,鲁盼儿就笑着:“下午磨点新大米面和玉米面,烙些煎饼,你给郭送去,顺便在那边住些日子。”

    因为结婚,杨瑾去襄平的时候少了许多,看书自然也不方便了。

    “是要去一次襄平,”杨瑾也:“前些天他还给我捎了话,有几样东西很不错,让我过去帮忙看看呢。”

    可是杨瑾第二天晚上回来了,见鲁盼儿正在洗脚,就帮着擦干,又扶着她躺下,自己洗漱了上炕,“昨晚就想你一个人在家怎么样呢,竟没睡好。”

    “能怎么样?昨晚丰美陪着我睡的,她和丰收都很能干了。”

    “并不是不放心,而是想你。”

    鲁盼儿含笑看着他——这些日子不必下田,他晒黑的皮肤便又恢复了白皙,脱去外衣,露出强健的肩膀,她最喜欢靠着的。

    然后她就靠在那肩膀上,“我也想你,还有肚子里的宝宝也想爸爸了,他今天动得特别欢,又伸胳膊又踢腿,我就猜你可能要回来了,果然,接着就听院门响。”

    “我先前本想着要住两三日的,可到了那边就着急了,看看事情差不多就收拾东西回来了……”正着,“咦!他又动了!”

    鲁盼儿的肚子左边分明鼓起一个大包,没一会儿又转到了右边,两人笑着,怎么也看不够。

    又是一个周日,襄平县依旧有人来做衣服,鲁盼儿也习惯了,每到这一天便专门接待大家,量了尺,又把要捎回去的衣服包好——毕竟路途太远,很多人便请人带取,做的衣服都很合身,并不用亲自来试。

    正忙着,郭来了,“杨老师在家吗?”

    “在呢。”鲁盼儿请大家暂等,笑着将他送到厢房,“他正在看书呢。”

    郭进门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开后露出一个铁疙瘩。原来一大堆古钱混在一起,生了锈,连成了团,“我用螺丝刀撬,已经断了几枚,再不敢动,过来请你帮忙。”

    杨瑾看了看,“不能硬撬,应该用化学药品浸泡除锈。”

    “什么化学药品能行?我一点儿也不懂啊!”

    “上次除锈用的药品还剩一些,我们试一试……”

    鲁盼儿见两人一心琢磨那铁疙瘩,倒了两杯茶便出来,叫丰收丰美准备做饭菜,待做衣服的人走了,自己下厨炖了一只鸡;切了一盘午餐肉罐头;炒一盘花生米;又将养在屋里的蒜苗剪下一把炒了鹅蛋,还做了个萝卜粉条汤,最后烙了煎饼。

    中午时分,杨瑾和郭已经取下了几枚钱币,看上面的款识,有一枚正是少见的古物,两人便又接着调化学药品,丰美过去叫了两回都没动,鲁盼儿走过去板了脸,“那东西就是再好,也不顶饿,饭还要吃的。”

    “就来了,”杨瑾见妻子不高兴了,只得心地放下那个铁疙瘩,到了桌边却又笑,“忙了一上午,我才觉得饿了呢。”

    郭见了煎饼也开心,“刚出锅的最好吃,我可不客气了。”着摊开一张煎饼,夹了午餐肉、蒜苗炒鹅蛋放在里面,卷成一个卷子用手捧着吃了。

    鲁盼儿哪里是真生气?不过是叫他们按时吃饭而已,笑着拿出酒来郭倒一盅,“杨老师不能喝,你自己多喝点儿。”

    郭喝着酒:“山东人就这么吃煎饼,没有菜就卷白糖,或者卷大葱……”他前些日子去山东出差,铁疙瘩也是在那边得的。

    丰收丰美瞧着新奇,也跟着学,“果然很好吃!”

    正热闹着,又有人过来了,原来是刘家兄妹。

    来往时间久了,鲁盼儿也就认识了一些做衣服的人。第一次开着县委轿车到自家来做衣服的兄妹姓刘,哥哥是县委的,妹妹是文工团的演员,家里条件很好,不只妹妹做了不少衣服,就连那位从没见过面的嫂子也做了几件。

    这一次刘妹妹来自然还是做衣服,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料子,“鲁老师,你能做雪花呢大衣吗?”

    鲁盼儿接过来一看,浅浅的灰色呢子上面带着细碎的白点儿,果然像飘了雪花的天空,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摸起来又很细腻,“真是好料子,不过我没做过。”

    “你既然知道是好料子,就一定能做好。”

    鲁盼儿就笑了,想了想也觉得没问题,“那好,我就接了这个活儿。”

    那边郭与司机师傅笑着握手,“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又拉着他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北京来的知青杨瑾……这位是襄平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刘北,刘主任的妹妹刘南可是县文工团的台柱子呢!”

    原来刘北还是办公室主任呢,无怪他能时常开车出来。

    至于刘南,竟然还是文工团的台柱子,鲁盼儿笑着让她坐下,“虽然没什么菜,不过赶上饭时了,就随便吃点儿吧。”

    因为郭这么个共同的熟人,大家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刘南就开心地笑着:“还没什么菜,我刚刚闻到炖鸡的味都流口水了。当时我就想,如果鲁老师再留我吃饭,我一定不客气地上炕吃——没想到天从人愿,哥哥认识郭,郭认识杨老师和鲁老师,我就吃上了炖鸡。”

    鲁盼儿便帮她挑了个鸡腿,“自家养的,还算新鲜,多吃点儿。”又替刘主任倒了酒。

    刘南拿过哥哥的酒杯,“他开车不能喝酒,我替他喝了吧!”着一仰头便把一盅酒倒了下去。

    鲁盼儿原本没想到给刘南拿酒杯,毕竟女人喝酒的很少,便吃了一惊,又帮着倒满,“你酒量可真好!”

    “都是下乡演出时锻炼出来的!”刘南就笑着:“我们县文工团可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常年在下面演出,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搭个台子就能唱戏,公社、生产队招待时不喝酒容易被人认为看不起对方,所以都是好酒量。”

    “还有,我喜欢做衣服,就是想出去演出时穿得漂亮些——要不社员们看到文工团的演员穿得又土气又破旧,就没看戏的心思了!”

    “你们能到我们生产队演出吗?”丰美突然插了一句。

    “想看我们演出啊,那好办!我回去跟团长,争取年前就来红旗九队!”

    平时看起来也觉得刘南是爽朗的性子,但今天鲁盼儿才知道她外表美丽动人,骨子里却像男子一样大气不拘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