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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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里, 杨瑾和鲁盼儿再次请了同学们来家里吃饭, 这时候人最齐全, 大家正好见见面,聊聊天。

    同学中他们结婚最早,也最早有自己的房子, 招待起来很方便。

    顾铁山没有来,前些时候他悄悄休了探亲假, 回家里陪陪父母就返回部队, 并没有过来看老朋友们, 到上海后才写信告诉杨瑾,然后就重新没了音讯,想来是不愿意与朋友们多联系。

    赵新月倒是如约来了, 见大家都在看电视便了招呼坐在鲁盼儿身边, 悄悄问:“人是不是来齐了?我数一数,看看杯子是不是够用?”

    鲁盼儿估计着她想问顾铁山会不会来,可她是骄傲的人, 却不出口, 只得转了个弯儿,便笑着:“人已经来齐了, 杯子也够用,我昨天数过的。”

    赵新月眼睛里飘过一丝遗憾, 却又赶紧笑着:“你们家的日子过得还真好, 竟然买了电视, 还是十二吋的呢。”

    电视是贵重的物件, 九吋的五百多元,不过鲁盼儿做衣服挣了钱,便买了一台六百多的十二吋黑白电视机,“屏幕大一些,看着能清楚点儿。”

    “毛巾厂有一个九吋的电视,每天晚上在大会议室播放节目,我去看过几次,确实比这个差不少呢。”赵新月的父亲是毛巾厂的干部,就住在毛巾厂院里。

    这时候电视还不多,寻常人家买的很少,但单位多半都有,到单位看电视就很常见了。鲁盼儿一笑,“我过去也常带孩子去变压器厂看电视,觉得人太多,距离又太远看不清楚,才决定自己买一台的。”

    正着,节目播完了,屏幕上的影像也消失了,变成了“谢谢收看”四个大字,陈大为遗憾地:“电视节目太少了,我还没看够呢。”

    “这还是过年时的加播,平时更少,只能在晚上播一会儿。”杨瑾笑着。

    “要是能看一整天就好了。”

    “你这是得陇望蜀,太过贪心。”钱进拍拍陈大为的肩膀,“有电视可看已经很不容易了,整个胡同只有他们一家买了电视机呢。”

    “再,看一天电视,不是什么活儿也不能干了?”蔡颖笑着。

    大家就都笑了,“蔡颖的不错,一直看电视,不但什么活儿也干不成,大家也顾不上话了呢。”

    果然关了电视,大家聊得热闹多了。

    蔡颖坐到了鲁盼儿身边,“章丽雯怎么没来?”

    “她怀孕了,反应很重,出门不大方便,前些时候做衣服都是让周华送来的布和尺寸。”不过,章丽雯不来,鲁盼儿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怕同学聚会她与赵新月见了面再造成什么矛盾。

    蔡颖虽然与章丽雯和赵新月都是同学,但却因为处境不同很少与她们在一起,反而与鲁盼儿来往最多,而鲁盼儿又不会随意传话,竟不知道那段公案,就笑着:“她本来就娇娇的,怀孕反应偏偏还很重。”又提议,“过几天我们去看看丽雯吧?”

    赵新月不愿意听到章丽雯,更不想去看她,就反问蔡颖,“听毛巾厂出了子女接班政策,你就要上班了吧?”蔡颖的父亲也是毛巾厂的职工,正好到了退休的年纪。

    鲁盼儿听了替蔡颖高兴,笑着转过头,“这可是好消息。”知青返城后,最难的就是安排工作,有了工作就有了固定的收入,还有随之而来的种种福利,一辈子都不必为生计发愁了。

    “我们家接班的是我弟。”蔡颖低下头声。

    “怎么是你弟?”赵新月不解,“你哥哥姐姐们的工作都解决了,总该轮到你了呀!”

    “——他在家待业心情不好……。”

    “他在家待业心情不好,你待业心情就好吗?要知道你下过乡,年纪也大了,错过这次机会,将来更不容易分配工作。”

    “我弟在家里又哭又闹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跟他抢啊。”蔡颖有许多话都闷在心里,平时不肯出来,今天与老同学在一起忍不住了,“最近我时常后悔不该从红旗九队回来,家里人心里也应该这么想的。我不回来,家里也不至于住得这么挤;接班名额自然就是弟的;父母也不至于为难……”

    “国家政策允许知识青年回城,你凭什么不该回来?你也是家里的人呀!”赵新月很替蔡颖不平,“当年下乡每家都有名额,正是因为我们去了别人才能留在北京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结过婚又离婚回来的,还带着一个孩子。”所以蔡颖觉得自己不可能与赵新月一样理直气壮地住在家里,还接父亲的班。

    “我家里人觉得我有口粮,能织毛衣挣些钱,而弟弟却没有别的出路,又担心他在家闲着学坏,还有他要是没工作就找不着对象……”蔡颖摆了摆手,拦住还义愤填膺的赵新月,“接班表已经填好交上去了,我弟过几天就去上班了。”

    蔡颖曾经提起过她的弟弟,家里最的孩子,难免多受些宠爱,她也特别疼这个弟弟,没想到就是这个弟弟居然又哭又闹地跟姐姐抢接班名额!

    鲁盼儿明白蔡颖心里的苦涩,吴家人欺负她就算了,回到北京亲弟弟也是一样,可蔡颖生性懦弱,不会争也不会抢。既然事情已经改不了,她再一次劝道:“蔡颖姐,你下决心自己买一处房子搬出来住吧。”

    “买房子?”刚刚还在不平的赵新月却摇摇头,“杨瑾和你情况很特殊,毕竟你们在北京没有家,也没有户口,不得不买房子。可我们毛巾厂住房紧张的人家特别多,从没有人买房子。”

    “眼下蔡颖还能在家里的饭桌上住,等到她弟弟结婚,她和豆儿住到哪里?”鲁盼儿问。

    同为毛巾厂的职工家属,赵新月很了解蔡家的情况。他们家住房紧张,在毛巾厂都要排在前面:蔡颖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各带着几个孩子住在一间屋的上下床,而蔡颖回来后连一张床都没有,晚上带着豆儿住在奶奶、父母和弟弟屋子里的饭桌上。

    弟弟已经抢先接班了,接着就是找对象结婚,家里再添新人,恐怕蔡颖连那张桌子都保不住了。赵新月沉重地点点头,“将来你弟弟再闹上一回,你可不是没有住处了?但买房子可不容易呀!”

    蔡颖也一直觉得买房子是不可能的事儿,但今天她突然动了心,“我真想买一间房子,不用多好,也不用多大,只要能够我和豆住就行了。”

    “买了房子心里就有了底气,”鲁盼儿比赵新月更能理解蔡颖,“我是农村户口,也受到过鄙视的目光,可是我在北京有自己的家,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再做衣服挣钱,一点儿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王晓霞微笑着开口了,“现在买房子虽然难,但是北京的房子会越来越难买的,蔡姐还是早些买吧。”

    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很新奇,“为什么?”

    “从历史的角度,只要时局稳定,京城的房子都会价格飞涨。”王晓霞还顺口举了几个例子,“唐代的韩愈给儿子写了一首诗,‘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就是他当了三十年的官才在京城买了房子;北宋的欧阳修也慨叹过,‘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一代文学大家,买不起京城的房子,只能租着又破又的屋子住……”

    女生们讨论的时候,男生们在厨房做菜——陈大为端了一盘红烧鲤鱼进来,因听了一句,便停下脚步,“你也那是历史了,现在却不会,我们国家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一样,实行福利性分房,所以北京的房子不会涨价的。”

    “对,”赵新月赞同,“房子是由单位分的,不用自己花钱买,当然也就不能涨价了。”

    “可是福利分房不可能覆盖到所有人,而京城的人口是一直增加的,”王晓霞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虽然历史不会重现,但时代的发展其实是螺旋上升的,情况总是相似,时局稳定后做官的、做生意的、文人墨客、各类的艺术家……都会逐渐向京城汇聚,京城的房子总不够用,只能越来越贵。”

    菜做好了,男生们回到屋里,自然而然地加入议论,钱进坐在王晓霞身边,意见却与她相反,“随着知青返城,北京的人口确实越来越多,住房也越来越紧张,不过眼下北京各单位都在建房解决这个问题,大家能分到房子当然不会去买——我是学经济的,这叫‘非经济发行’,所以房价并不会涨价。”

    “我倒是支持霞,北京的房子现在就供不应求,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北京,只能越来越贵。”杨瑾也表明观点。

    两方争论起来,涉及面也越来越大,经济问题、人口问题种种,又旁征博引,举出无数的事例……

    鲁盼儿开一瓶通体葡萄酒给大家倒上,“大家只蔡姐的房子是不是应该买吧。”

    钱进却先问:“毛巾厂盖新房子了吗?”

    “盖是盖了,不过只盖了两栋楼,一共六十多户,现在大家都盯着呢。听我爸,要按工龄、职务、家里人口、住房情况分配,蔡叔叔已经退休不能再分,倒是蔡大哥有可能分到别个腾出来的一间房,蔡二哥和弟都没有希望。”

    “就算蔡大哥一家搬出去了,家里住房宽松一点儿,但弟迟早也会结婚,又回归了原点。”鲁盼儿就:“所以我觉得蔡姐还是应该买房。”

    “宏观问题与微观问题不能混为一谈,眼下大多数人不必买房,当然大家也买不起,单位会根据情况分配住房的。”钱进摇摇头:“但是蔡颖情况不一样,她近期不可能有工作,也不可能分到住房,倒是可以买。”

    “蔡颖本可以再等等,毛巾厂迟早会给她家再分房子,居住条件一定会改善的。”陈大为:“不过,你弟弟太自私了,就怕你家分到房子也没有你的住处,还是买吧。”

    “毛巾厂明年还算盖两栋楼,可是还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批呢。”因此赵新月也:“蔡颖,我也支持你买房子。”

    大家思路虽然不同,但落到蔡颖买房的问题上,最后的想法竟然是一致的,蔡颖就下了决心,“你们肯定都是为了我好,我就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