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善之源
杨瑾将拍卖手册拿过来细看, 最后肯定地:“这件就是郭叔的那个瓷碗!”
“你看这张瓷碗底部的图, 圈足上釉层有些不均, 这是定窑瓷真品的特点, 由当时的工艺条件形成的,这件圈足突起变厚的釉层正在一朵莲花瓣对应处, 我亲手摸过几次,印象特别深。”
古董不是现代工厂批量生产的器物,相似到这种程度,只能明是一件东西。鲁盼儿便问:“那怎么办呢?”
“我去找郭。”
“这时候潘家园已经歇业了, 你去哪里找他?”
郭很少回襄平, 在北京的新家不知位于何处, 果然无处去找, 因为许久不联系, 电话号码也没有。但出了这么大的事, 杨瑾也不能置之不理, 想了想,“我给郭叔个电话。”
“心点儿, 别让老爷子察觉了。”郭叔身体一直不好,又把古董看成命根子似的, 怎么也不能让他知道。
“我知道了。”杨瑾拨通了电话,“是嫂子?你们都好吧?什么……郭叔住院了?”
“郭?我正是要找他, 怎么?被抓了——倒卖文物……”放了电话, “郭因为倒卖文物出事了, 郭叔听到消息当时就昏倒送进医院, 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鲁盼儿叹了一声,竟不很吃惊,“早觉得他会闹出事儿来,果然不错——只是郭叔真是太可怜了。”
忽然又想到,“估计玉楠眼下也在监狱里呢。”给玉竹电话,她竟然毫不知情,“爷爷走的时候,他又因为房子跟我吵了一架,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不过,他落了这么个下场,一点儿也不奇怪。”
毕竟是亲兄妹,玉竹心情还是很低落,“先前卖文物挣钱,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不好好地结婚过日子,把自己当成过去的阔佬,还弄几房姨太太,胡天胡地花钱,只当钱永远那样容易挣呢!”
“最开始谁也不懂文物,他三钱不值两钱把人家的旧东西收来,转手高价卖出去。现在大家都知道文物值钱,哪里再能捡到那许多便宜?就凭他,没文化还不学习,倒被别人骗了几次,开店反而亏钱。”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没钱了,也曾心软过想把磁器口的房子给他,但再想若是给了,他也一样填进无底洞。还是爷爷的对,他早晚走上邪路,谁也救不了,就当王家没有他这个人了。”
“既然犯了法,该判刑就判刑吧,但愿在监狱里他能想明白!”
话得挺狠,但玉竹第二天还是听了消息,又告诉鲁盼儿,“他们走私了好几批文物,都卖到国外,最珍贵的是那只宋瓷碗。”
“我哥的姨太太们听了信儿早跑光了,屋子里空空的,连家具都搬走了。也是,为了钱才跟的他,谁能对他真心呀!”
“对了,郭外面的女人也进去了,听与外国人接上头的正是她,如今他们几个在监狱里也不消停,正互相把罪责往别人身上推呢。”
“他哭着求我花钱找人找关系,把他捞出去……”
“我原本可怜他,越听他的话心越硬,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是不觉得自己错了,总以为钱是万能的,我不给他花钱就是不对。”
“我一气之下告诉他,我有房子有钱,可我的房子、钱或是爷爷给的,或是我自己挣的,不可能拿着几百万给他扔到水里。他骨子里坏透了,就应该留在监狱里改造!”
“你的不错,现在就算把他保出来,他还要继续干坏事,你总有保不住他的时候。”鲁盼儿拍拍她,“别伤心了。”
“我才不伤心!为了半间房子,他找我了多少架?现在跟我哭,也是为着我有钱。”虽然如此,可玉竹还是哭了,半晌咬咬牙,抹抹眼泪,“幸亏爷爷去了,没亲眼看到。”
这么比起来,郭叔确实更不幸。
当然还有郭嫂,她和郭一直没离婚,郭的案子肯定要牵连她。
过了年,郭嫂找到了西山胡同一号。
杨瑾和鲁盼儿看到她手臂上的黑纱,“郭叔?”
“公公过世了,年前就没了,那时节不好通知大家,就草草办了丧礼。”郭嫂又憔悴几分,“临去之前,公公清醒了一会儿,最后吩咐家人一件事儿,还要请杨老师帮忙。”
杨瑾心里恻然,“有什么事,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郭嫂开身上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玉璧、有青铜头盔、有瓷瓶……“这都是公公一辈子的收藏,他请你帮他找到买家,用卖出去的钱去赎回卖到国外的宋瓷碗,怎么不能让老祖宗的东西从他手里流出去,也是给儿子赎罪。”
先前有名人倾家荡产从外国人手里买下国宝,也有旅居海外的华人将稀世字画珍宝低价卖回国内,就是不愿中国的文物流失,郭叔正与这些老辈的收藏家一样。他知道杨瑾能懂理他,能帮他,所以才托付给他。
“我一定办好。”
郭嫂又迟疑地:“我看过郭,他卖宋瓷碗他的确知道,因为古董店经营不善,已经入不敷出了。但是他答应卖的是中国人,最后走私是王玉楠和那个女人骗的他。”
“我们也听人过,可王玉楠和那个人承认吗?”
“他们当然不认,坚持是郭主使的,毕竟兴庆的老板是郭,如果罪责确定是他的,只他一个人重判;另外两个人只是从犯,判的刑会轻很多。”
杨瑾和鲁盼儿默然无语,真相究竟如何?只有那三个人心里明白,旁人无从知道。
“我知道大家都不会信,可我还是相信他了,他是混,但总不至于混到那种程度——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也凑到一起,帮他把文物赎回来吧,听赎回文物,就能减刑。”郭嫂着,从衣袋里拿出厚厚一叠百元人民币,放在桌上,“我先走了,公公那边还有一摊事儿,二女儿才生了孩子,没出月子呢,还有他那边,还要定期送点吃的用的……”
鲁盼儿摇头慨叹,郭嫂就是再恨郭,可心里还是有他。
杨瑾也长叹一声,宋瓷碗很快就会在苏黎世拍卖会上拍卖了,他要抓紧联系拍卖会参加,而参加拍卖会要交大笔押金,国际间转帐手续烦杂,时间也长;但眼前这些文物想在短期内以适当的价格卖出去并不容易……
“你别急,我有一笔钱可以先交到拍卖会。”鲁盼儿的生意早做到了国外,直接调用欧洲那边的资金能省下不少事,“就算帮郭叔和嫂子一把吧。”
原本捉襟见肘的麻烦事一下子变得很简单,既然不急着用钱了,杨瑾便地给皇甫了电话,把这批文物交付出去,他一向很擅长运营,经过造势、宣传,这些收藏品都会拍出好价位。
然后他便向鲁盼儿感慨,“钱既然是万恶之源,也是万善之源啊。”
“在他们手里是恶,”鲁盼儿一笑,“在我手里就是善。”
“这些年,你的钱办了太多好事了。”杨瑾半开玩笑,“不如我也下海,跟着皇甫做古董吧。”
“算了,你要是去做生意,一定会赔得衣服都当了。杨老师还是在家里好好做学问吧。”鲁盼儿看看拍卖手册,“去苏黎世,我陪你。”
“好啊。”
苏黎世是个很美的城市,蔚蓝的天,碧绿的水,古老而有异国风情的建筑,杨瑾与鲁盼儿无心欣赏,在酒店整理一下,直接去了拍卖会现场。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们提前见到了那只宋瓷碗。杨瑾拿起碗,仔细看过,向鲁盼儿点点头。
鲁盼儿便知道正是郭叔的那只了。
两人从容地坐下,轻声用中文交谈,“底价五十万,比上一次拍卖会的同类物品又贵了。”
中国的古董在世界拍卖会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价格也越来越高了,“不管怎么样,还是尽力买回来吧,毕竟是郭叔最后的心愿。”
杨瑾点了点头。
宋瓷碗最后以二百三十二万元拍了下来。
杨瑾和鲁盼儿又拍下几件中国文物,既然有实力,就尽量不让这些宝贝流失在海外吧。
定窑莲花瓷碗带回来后,交到法院,最后送入了博物馆。
郭也因此得到了减刑,很快就出狱了。
那天杨瑾去见了一面,回头跟鲁盼儿:“才几个月的时间,头发白了大半,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在北京的房子、店面、资产都被罚没了,现在可以一无所有了。”
“见了我喃喃地,当初要是肯听我的劝,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杨瑾叹了一声,“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幸好郭嫂肯接他回家。”
回想郭二十年前辞职到北京时做古董时,也曾意气风发,不想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鲁盼儿客观地:“若不是他有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妻子 ,现在还在监狱里呢,只是他的好父亲好妻子都被他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