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个抱抱。
七点多的广场正热闹。
大妈列队跳舞,孩们组团撒欢。
前几天的雪在元旦三天的假期里已经快化完了,广场上早就清出一大片空地。
林空桑走到那个香樟树下的长凳,用手摸了摸,木质的凳子似乎还湿着。
她低着头原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坐下了。
区里这个时候最为热闹,大家吃完晚饭都出来遛弯。
她如果和苍寒满区乱窜,指不定会遇到什么阿姨伯伯,被看到可就麻烦了。
虽然不是什么完蛋了的大事,但早恋还是不算早恋。林空桑现在怂得要死,只想数学考到及格线。
她把蛋糕放下,看着苍寒坐在自己身边。
“爷爷的身体好些了吗?”
“嗯,出院了。”
林空桑“哦”了一声,手指在装蛋糕的纸盒上点了几下:“你是晚上过的生日吗?因为晚上出生?”
苍寒摇了摇头。
“那是早上吗?”林空桑又问,“我也是早上生的,所以我一般过生日都在中午。”
苍寒没有应答,只是垂眸盯着自己鞋尖:“今天是我爷爷捡到我的日子。”
林空桑一愣,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今天根本就不是苍寒的生日。
“今天是寒,就…定成生日了。”
她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似乎有些僵硬。
像是不心提及对方的伤心事,林空桑轻咬着下唇,甚至还有些内疚。
“苍寒?”她飞快整理好情绪,歪头问道,“你的名字由来吗?”
“不知道,”苍寒看向她,“我爸取的。”
冬天的傍晚还是有些凉,好在今晚没风,只剩湿冷的空气混着水珠,一呼一吸间凝成了白雾。
林空桑把围巾往鼻梁上拉了拉:“大哥,虽然这样可能很没礼貌,但我可以问问你以前的事吗?”
苍寒轻轻“嗯”了一声,如林空桑所想没有拒绝。
“你初中退学之后去哪了?”她问。
苍寒回忆片刻:“转了几次学,后来回家准备中考。”
“转学啊…”林空桑手掌按住长凳边缘,抬头看向天空。
简简单单一句话,涵盖了当初最难捱的两年多。
为什么转学,又为什么回家,这种几近残酷的问题,林空桑都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他是不是又被孤立?是不是又被污蔑?
想离开就远离好了,为什么高中还要选择临城一中。
“因为离家近,比较方便。”
挺现实的回答。
苍寒还要照顾爷爷,在一中念书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林空桑叹了口气,有些挫败:“怪我成绩差,初中没考上一中。”
苍寒顿了顿,安慰道:“你高中考上了。”
林空桑摇了摇头:“这不一样。”
苍寒微愣,长睫半垂,沉下目光。
如果她初中在一中,会不会有机会接触苍寒,了解这个男生,劝彭媛媛出面作证?
当年的蝴蝶振翅多容易阻止,那些流言蜚语也完全可以遏制。
如果她努力一点,苍寒这四年会不会就好过一些?
“我其实,应该死了。”
苍寒缓慢开口,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他应该死在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夜。
死于大雪,死于冷风。
他的命是捡来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像是偷来的。
苍寒时候想活下去,大一点想吃饱饭,再大一点想有家人,后来想有朋友。
他遇见阳光,甚至奢望太阳。
贪心不足,欲壑难填。
苍寒摇头,得停住了。
“现在的生活很好。”
林空桑错开目光,心里涌上酸涩。
虽知足常乐,但太容易知足反倒招人心疼。
“你以后的生活会更好的。”林空桑死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会特别、特别的好。”
-
和林空桑分开后,苍寒一个人回了家。
姑娘还挺倔,不让她出区她就卡在区门口。
走老远了还在铁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就跟他一去不复返似的。
苍寒轻笑一声,回到巷口的时候发现头顶上竟然装了一盏路灯。
白炽灯,瓦数不大,灯泡发出昏黄的暖光,应该是自己那万能的老爹动的手。
进了院门,他发现搁在院子里的花盆倒了五六个。
其中一个还碎了,泥土上隐约印着个鞋印。
花枝折了不少,地上散着叶片。
苍寒蹲身将倒了的花盆扶好,碎了的收拾干净。
整理好花盆已经八点,爷爷应该睡了。
他放轻了手脚,开门进房间,结果刚到客厅,就见对方正坐在桌子前低头整理着什么。
“爷爷。”
他走过去,看桌子上堆了一堆封面破旧、纸张发黄的本子。
拿了一本仔细一看,是他们家这破房子的房产证。
“啧!”爷爷皱眉,把房产证拿过来,“让你动了吗?”
苍寒把手放下:“李来贵来过吗?”
爷爷冲他翻了个白眼:“要你子管?”
那估计就是来了。
这才多久,上次瘸的腿就好了。
又来也没关系,他见一次一次。
“明天要去医院检查,我爸中午吃完饭就来接您。”
“要死的人了,检查什么?”爷爷把一堆老旧的本子整理好装进大红色的塑料袋里。
苍寒转身倒了一杯热水:“要死的人也要检查。”
爷爷用桌上的鸡毛掸子往他背上一敲:“你个孙子!”
苍寒进了爷爷房间,把杯子放在床头:“记得吃药。”
他从阳台拎了桶去卫生间,刚想放些热水给爷爷洗脚,可自来水龙头,发现热水器的插座又被拔了。
估摸着是老爷子嫌浪费电。
苍寒不耐其烦地重新把插座插上。
“你爸——”爷爷在卧室喊了一声,停顿颈脖才继续出声,“那媳妇肚子还好吧?”
苍寒放着热水,抬高了一些声音:“好。”
热水器里还剩余一些热水,正好放出来可以泡一次脚。
“他们今天住哪啊?”爷爷有问。
“回市里。”苍寒道。
“这才对!”爷爷忍不住教训道,“女人成了家,还天天往娘家跑,成什么样子?”
苍寒习惯了爷爷偶尔的抱怨,老一辈人就这么个思想,你真要跟他争辩也掰不过来。
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要对方不在姜周面前抱怨,那就权当没有听见。
“这家里没个男人就是不行,”爷爷又继续道,“你爸最近也回来了,你就跟着他去市里住,少在这里惹我心烦。”
苍寒置若罔闻,把洗脚水拎进房间,发现人已经进被窝里睡觉了。
“泡脚。”苍寒捞了个凳子坐在床边。
“不泡了,”爷爷一挥手,“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苍寒随便“嗯”了一声,拎着桶又算离开。
“你嗯什么嗯?”爷爷从床上坐起来,“你姓苍,跟他姓,他是你老子,他养你天经地义。”
苍寒脚步一顿,停在门口:“我不是他生的。”
“兔崽子没良心,”爷爷拿起床头上的杯子往他的方向砸过去,“你爸把你当亲儿子!”
老人家像是体力不支,砸人没什么准头。
水杯摔在距离苍寒半米远的地上,“咔”的一声碎成好几大片。
热水还往上冒着雾气,苍寒也不生气,转身拿了垃圾桶过来把碎片捡了扔掉。
“明天就给我搬走,”爷爷像是气急了,被子一掀重新躺下,“烦了我十几年了,还在这烦我…”
“……”
睡觉的时间,客厅里的大灯灭了。
虽然平日里爷爷的性格喜怒不定挺捉摸不透的,但今天这么暴躁还真有点反常。
他搞不懂,也不准备真顺着他的话搬去别出。
等到洗漱完毕,把门关上之前,苍寒隐约听见爷爷的轻叹。
“十七年咯…”
-
期末考试之后就放了假,林空桑在知道苍寒生日的第二天就拉着乔伊去寻找生日礼物。
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
得有心意,还得有创意。
适合男孩子,最好还兼具实用性。
收藏价值也得有,等到十年二十年拿出来,还能回忆一下美好的曾经。
乔伊想了想:“你把自己送给他吧。”
屁事怎么这么多呢?都过完生日了还能补礼物的。
两个姑娘在商城绕了一下午,也没买到心仪的礼物。
“大哥之所以那么晚才给你送蛋糕,就是不想让你送他礼物吧。他不让你送你要不就别送了,在我看来,收生日礼物最起码得请人吃顿饭呀!”
乔伊得一本正经,林空桑听着也挺有道理。
“那我就不送了吗?我还想着送他点什么。”
乔伊突然想到了什么,捂嘴笑了起来:“你数学考及格他就高兴的不行吧?你这次期末数学怎么样?干脆把卷子送给他吧。”
一提到期末考试,林空桑瞬间就蔫了。
它虽然三角函数做了出来,但是选择填空一对答案简直错得离谱。
粗略估算大概有四五十分,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
“反正明天就公布成绩了,”乔伊建议道,“你要真考的差,再想办法呗。”
林空桑绝望地戴上痛苦面具:“那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要再想办法了!!!”
隔天,期末考试成绩公布。
像是刻意烘托气氛,晴了大半个月的天气开始阴沉了下来。
大家重新回到学校,顺便领取寒假作业以及假期里的注意事项。
林空桑看着自己六十二分的数学卷子陷入沉思:“我这是算好呢,还是不好呢?”
好吧,没那么拿得出手。
不好吧,这已经是她的历史最高分了。
乔伊摸摸下巴:“好歹是第一次,要不你意思意思?”
那就…意思意思?
林空桑决定向数学大佬献上自己的数学试卷。
然而还没等老班啰嗦完毕,后排的苍寒却突然举起手要离开。
他走得急、且毫无预兆。
全班都被他的动作吸引,再目送他离开。
林空桑听着少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扭头和乔伊面面相觑:“大哥怎么了?”
乔伊一耸肩:“我怎么知道?估计家里有事吧。”
中午放学,寒假就开始了。
林空桑把自己的数学卷子折好,放在了苍寒的桌洞里。
就算开学后对方才收到这份礼物,那也是他在今天送的。
距离生日不过两天,应该还不算迟。
林空桑出了校门,还没走两步就看到苍寒家的那条巷口外围了一圈人。
她和乔伊连忙挤过去看。liJia
警车在路边停了两辆,巷子往里面一些竟然拉上了警戒线。
“出什么事了?”林空桑随便问了身旁的一个路人。
路人瞅瞅巷子里,把双手一摊:“不知道啊,听死人了。”
林空桑眼睛一瞪,差点没跟着吓死:“死、死人?!”
“都散了散了别看了。”警察把警戒线收起来,大喊着疏散周围群众。
林空桑几步上前,焦急问道:“警察叔叔,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家住里面吗?”警察问道。
林空桑摇摇头:“我朋友家住里面。”
“赶快回家吧,”警察皱着眉头道,“最近不要乱跑。”
林空桑哪能安心回家,她见警戒线撤了就要往里去。
“哎,”警察拉住她,“你个姑娘往里跑什么呀?”
“我朋友家在里面,”林空桑声音发颤,“我听有人…我想进去看看。”
“没有,别瞎传,”警察叹了口气,“一会儿就要下雨了,赶紧回家去吧。”
没出人命就好…
林空桑放下心来。
警察的话在她这里多少有些分量,林空桑怕自己乱跑给别人添麻烦,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回家了。
-
中午,天上开始飘起雨。
原本就潮湿的天气变得更加寒冷。
户外的风刺骨,刮在脸上刺生生的疼。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
苍寒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血红。
苍澈握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后背。
“嗬啷嗬啷——”
手术推车的声音在走廊逐渐远去。
苍寒脊背擦着墙壁,抱头缓缓蹲下。
-
今天天暗得比平时还要早。
雨越下越大,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林空桑还没吃晚饭,窗户上就已经印着屋内倒影。
老妈今天做了西红柿面疙瘩,热腾腾的一大碗,吃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不少。
付清溪还在高兴她考试进步,可林空桑心事重重,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我想下去走走。”她换了衣服,在玄关拿了把伞
付清溪皱着眉:“大晚上还下个雨,你走哪去?”
“就在区里溜达溜达,”林空桑情绪低落,“一会儿就回来。”
没到七点,区里的路灯还没有亮。
天愈发阴沉,撑伞走在雨幕中,只觉得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雨珠着伞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算不上特别大的雨,但也是需要撑一把伞。
林空桑没有目标,到处乱走。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停在了苍寒外婆家的楼下。
她抬头去数楼层。
数花了眼又重新再数。
可是一层那么多户,又不知道是哪一个窗口。
叹了口气,转身回家。
兜里的手机提示有新消息,林空桑拿出来,是乔伊的信息。
-中午就是苍寒家出了事。
-付阳和林晏下午去问的。
林空桑心里一个咯噔,把伞夹在颈脖里,两只手一起歪头回复信息。
-真死人了吗?
-不知道,但是救护车来了。
林空桑松了口气。
没出人命就好。
又和乔伊了几句,她暂时放下心来。
这要架的话,苍寒应该不是吃亏的那一个。
而苍寒妈妈整天被苍寒的霸总爸爸保护的那么好,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顶多就是去医院,他们年轻人应该…
想到这,她突然顿了顿。
不会是苍寒的爷爷吧?
林空桑突然就有点乱。
她从区的这头走到了那头,最后还是忍不住出门坐上了公交车。
付阳下午去找苍寒时就应该叫上自己,不管怎么样还是看一眼才能安心。
雨珠在车窗玻璃上,使窗外的景物都变得扭曲。
林空桑数着车站,早早就站在了门口,等车门开瞬间就撑伞下去。
她跑到那个巷口,抬头看挂在电线杆上明晃晃的路灯。
周围的店铺没关,路边还有冒着雨卖夜宵的摊贩。
林空桑往巷子里探了探身,狭窄的路让她有些犹豫。
原地纠结片刻,到底还是一咬牙闷头冲了进去。
道路崎岖不平,她一脚踩上浅浅的水洼。
“啪嗒”一声,泥水溅到裤脚鞋袜。
林空桑撑着雨伞不敢停下,直到拐了最后一个弯——
她看见雨中站了个少年。
低着头,不伞。
昏黄的路灯拉长他的影子,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安静得有些凄凉。
林空桑脚步一顿,愣了片刻。
“苍…”
她嘴唇哆嗦了那么一下,连忙跑过去把伞撑在对方头顶。
“苍寒?”
林空桑微仰着脸,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苍寒脸上满是水渍,黑发被水濡湿贴上皮肤。
他垂着眼眸,睫毛上都聚着水珠。
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连带着嘴唇一起,不见丝毫血色。
“苍、苍寒…”
林空桑眼里瞬间蓄上了泪水,心疼到有些手足无措。
她慌乱地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可是还没有撕开就掉在了地上。
手上还举着伞,也不能蹲身去捡。
林空桑眼泪往下掉着,抬手用袖口轻轻擦掉苍寒脸上的湿润。
指尖触碰皮肤,像是挨上了一块触骨生凉的冷玉。
冰的,像个死物。
“你不冷吗?”
她摘了自己的围巾,踮脚替他围上。
可苍寒依旧垂眸盯着地上一处,没有一点反应。
林空桑拉过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
上面还有水滴,是冬天里最冷的寒。
一点反应也没有。
“怎么了?”
她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无助。
仰头对上那双如死水一般的眸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被吓着了。
眼前的人像是怎么也暖不回来。
——可她偏要暖回来。
五指放开伞柄,林空桑双手揽住少年窄瘦腰身,紧紧抱住。
那一刻,苍寒仿佛是被海上的浮木撞了下腰。
雨伞跌落在一旁,仰面朝上,聚积着水花,被得来回晃荡。
苍寒缓缓抬手,五指扣住林空桑的臂。
他手指重如铸铁,抓住那一抹希望,像是借了不轻的力道,口鼻猛地扎出水面,重重喘了口新鲜空气。
夜风刺骨,混着雨滴,苍寒像吸了一把细细的刀片,划得鼻腔刺疼。
他听见姑娘细碎的哭声,是波浪滔天中单薄的温暖。
好累啊。
苍寒闭上眼睛,把下颚贴在她的额角。
像是在狂风暴雨里终于有了个支撑,即便对方柔软脆弱,却也像是能抵挡得住猛烈的严寒。
他动了动唇,像是倾诉,又像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我没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