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到桃奚已有三日。
桃奚作为连通邵陵与外界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是运粮通道的重要一节。
他年纪虽,但数次上阵杀敌,对死人本该司空见惯,只是刚到桃奚边境,便被四野森森白骨深深震撼,更不要还有活人跪在烂得差不多的尸首旁边撕扯肉块,竟与野兽无异,看见人来当下警觉,匆忙将脏污血肉藏进怀中。
随行而来的李辑李大人当时就吐了,待雪捞起他,见他脸上眼泪鼻涕混合,上气不接下气地出一句:“他们怎能如此!”
李辑的是当地官员。
好在此次来的无论是中州军青州军皆算精锐,随行的官员亦是实干之人,先分发粮食,稳定局面,击城内偷盗杀人等事,雪又略通些医术,不忙时跟着城中大夫熬药施药。
雪嚼着甘草蹲在药炉旁边扇风。
李辑道:“今日找了二十人抬尸掩埋。”
雪点头称是,政务方面他一窍不通,事情皆甩给李辑,他抬头,见李辑肩膀微颤,好像要哭了一般,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只好道:“李大人什么事都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我……我哥顶着。”
李辑哑声道:“先前挖的坑填满了。”
雪一怔,两人一时无言。
药炉下面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雪把扇子撂到李辑桌边,道:“给我看一会。”
如乔郁所,无功无过者留任查看,有功者上报,有过者就地处刑。
雪先前觉得乔郁得对,恩威并施,还能激励震慑他人,现在却觉得乔郁还是低估了桃奚的情况,因为官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
他们想杀人都找不到,早就跑了!
雪干脆把官府内的文书一把火烧了,钱粮发放,房舍木料可一并拆除,现在棺材价比黄金,谁看上了哪块可以回去直接做棺材板。
李辑颇不赞同,觉得雪这是将朝廷的颜面扔在地上踩不,还吐了几口唾沫,只是他不得不承认,看见尚有余力的百姓将木料扛走时,他确实在桃奚感受到了难得痛快。
为了城中百姓找他们方便,他们一律住在外面,在城中搭了营帐。
雪把嚼碎了的干草咽下去。
月光幽幽洒在地上,除却巡逻之人,街上偶有行人,皆行色匆匆。
他撩开医舍帘子,高声道:“吕大夫,吕大夫?”
吕老爷子在内间吼他,“忙着呢!要什么自己拿!”
雪随口道:“那我就自己拿了。”
他在药架子上翻来翻去,依照记忆抓了个安神的方子,拿纸一包,塞到怀里。
姑娘从里间端着一盆飘着纱布的血水踉踉跄跄地往出走,血水把衣服下摆都弄湿了。
雪跑过去接过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道:“里面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姑娘是吕老的孙女,才到雪腰那么高,一双眼睛乌溜溜的,雪先前听吕老叫她如意,大约是名,如意先道了谢,才脆生生道:“不知道,他上山遇到了土匪,被土匪砍的。”
雪把血水往后院一泼,拎着盆和姑娘往里面走,“被土匪砍的?我们来时倒没见到。”
如意笑呵呵地:“因为将军神武,土匪都不敢来啦。”
雪第一次被这么的孩子夸赞,无可奈何道:“我了我不是将军。”
他拎着木头盆大摇大摆的进去,吕老看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就不能再盆水进来吗?”
“您不也没要水吗?”雪嬉笑着反驳,目光随意在那伤员身上一落,腿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还在不停往外渗血,脸上被一层药糊住了,看不清面孔,“以前吩咐我的怎么也是二品大官,您老现在和二品官一个待遇,就别挑三拣四了。”
吕老怒道:“你以前是娘娘伺候皇上我也管不着,快去!”
老爷子自水患以来诊治不少伤员,情况严重后更是夙兴夜寐,雪从未见过他睡过觉,他对官府了无好感,对现在这些新来的还能正眼相看,愿意和雪交道已经是孙女磨了许久的结果了。
“哎,去了去了。”
“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药钱撂下。”
雪委屈道:“老人家,您这的药都是我们运过来的。”
如意噗嗤一声笑了。
雪叹了口气,拎着盆去水了。
院中烧着药炉,烟气转着圈往上飞,有点呛人。
如意站在院子里,一会添柴,一会扇风,没一刻闲着。
姑娘长得素净,脸白生生的,扎着双髻,两边都拿红绳系着,上面还有个的银坠子。
雪一面想着土匪的事,一面看如意。
他族中姐妹众多,样貌如珠似玉者不稀奇,同辈最为出挑者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皇帝甚至动过让她做太子妃的心思,只是女孩当时年纪才十三岁,陈皇后又更青睐与自己家有表亲的白氏女,这才作罢。
只是没有一个像如意一样。
累世富贵……嘛。
学习医术已是偏门,要是在干这些就真大大逆不道,有失身份了。
雪了盆水,见姑娘用力举起斧子,大叫道:“放那吧,祖宗,我马上过去!”
话音未落,如意一斧劈下,木头成了两块。
雪:“……”
雪先跑着把盆送进房中,又过去接了如意的斧头。
他刚才本来是看李辑情绪不对,想找点安神的药让他睡一觉,怎么就在吕老这成了不花钱的下人?
如意把煎好的药倒进药壶中,姑娘沉默片刻,道:“将军什么时候走?”
雪想了想,“待局势稳定下来,”他看如意满脸茫然,觉得自己甚是可笑,他为什么要和个十岁的女孩讲什么叫局势稳定?“约莫十几天?如意,我不是将军。”他再次纠正。
如意道:“那大人还回来吗?”
雪笑着道:“我和我家大人过来是因为青州有局面不稳,之后青州要是风调雨顺,自然不会回来了。”他刚完,女孩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雪大惊。
他这几天看惯了人哭,他令人分发粮食时有百姓哭着拜他,是一种心情,看李辑因先前官员处置不力,导致桃奚几乎成了死城,一面写文书一面咬着牙哭是另一种心情,现在看着丫头擦着眼泪倒药又是一种心情。
他忙不迭地扔了斧头,哄道:“不哭了。”他没哄过孩子,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姑娘抽抽搭搭地:“那之后来的人,还像大人这样吗?”
雪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安慰:“都是朝廷层层选出的人才,比我们好多了。”
雪怎么会知道来的人怎么样?权势滔天如乔郁,尚要因为干预考试的事情费尽心机,能选出什么样的人到这来,实话,都是运气。
世家在当地盘根错节,无背景者不与之同流合污已是万幸,有背景者……世上又有几个离经叛道的元簪缨?
哪怕是元簪缨自己,宁佑一案后,不也是因他出身极高,才免于一死,只是罢官而已吗?
如意道:“之前的人也是朝廷选出来的!”
她年少直语,尽了别人不敢的话。
雪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不会的,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元簪笔在这,他会如何?如何做?
吕老拄着拐杖走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半跪在地上给孙女擦眼泪的雪,“畜生!”
雪跳着躲开拐杖。
如意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拉吕老。
“你你你——”
雪三步两步就跳到了墙上,道:“我我我,怎么了我?”
吕老差点没气昏过去。
雪还不忘火上浇油,道:“您孙女还不愿意我们走呢,您现在就赶人,如意得多伤心呢。”
吕老怒气冲冲道:“你给我下来!”
“您看我傻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从怀中掏出一包糖来,扔给了如意,“别哭了,哥哥给你糖。”
糖是雪在中州买的,青州天灾人祸并举,有买东西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里去找这样甜而不腻做工精致的糖?
如意抱住了糖包,用力点了点头。
雪轻飘飘地跳出去了。
所谓轻功,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人看得着不着,气已够气出内伤。
他回到营帐,找了个陶罐把药煮了。
结果李辑就看见了碗黑乎乎臭烘烘的玩意,本来愤怒无力的心情被冲淡了大半,只剩下无奈了,“此物为何?”
雪道:“此乃安神良方,本人上刀山下火海斗恶虎方寻得草药,又用金丝楠木作柴火,历经九九百十一天熬制而成。”
李辑断然拒绝,“我不喝。”
他宁可死都不会喝这玩意。
雪在元簪笔身边久了,行事颇有几分他家大人的风采,“喝了睡觉还是被我晕,你选一个吧。”
李辑硬着头皮道:“有本事你就。”
雪刚抬手,李辑就端起药碗,一口喝干了。
他表情如同服毒自尽。
雪拍了拍李辑的肩膀,道:“别忘了把碗刷了。”
他料理完了诸多事务,抻着懒腰回营帐了。
李辑喝完之后只觉得嘴里发苦,要了人命的滋味不住地向上翻涌,压制了半天又觉得头晕脑胀,躺在床上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周边这几日平静不少,驿站已通了。
雪坐在刚花重金买了的那笼麻雀面前,对李辑道:“你,这玩意能送信吗?”
桃奚刚刚经历了大饥荒,所有吃的一律飞涨,有官府放粮,粮价迅速降低,只比平时高一点,但是肉之类的东西都快比上黄金了,所以这笼鸟花了雪两个月俸禄还要多。
李辑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你要给元大人写信?”
雪抖了抖手里的纸,“写好了。”
“送不了,你把他们放出去钱就白花了。”李辑道。
雪想了想,深以为然,官驿虽慢,但是送信的人总不会被人下来吃了。
于是他将信送到官驿。
晚上他们加了一道肉菜——油炸麻雀。
雪筷子夹起一只麻雀,感叹道:“这就是为官的奢靡之处啊。”着一口要掉了麻雀脑袋。
……
雪的信件在颠簸了五日之后终于送到了元簪笔手中。
元簪笔这几日忙着整肃军中,还要清剿外面想要浑水摸鱼的匪徒,因而极少白天出现在刺史府。
但雪的信件毕竟性质特殊,来人不敢怠慢,连转交乔郁都不信任。
或者,正是不信任乔郁。
月上半空时,元簪笔终于回来了。
信使见到元簪笔如同见到救命恩人,忙不迭交给身上盔甲还冒着血腥气的元簪笔。
他大概是怕这身吓到人,因而进城之前全员都拿河水冲了甲胄缝隙里的血。
元簪笔颔首,面甲下神色不可知。
信使累了几天,被人带过去歇着了。
乔郁漫不经心道:“抓到了几个暗哨,眼下粮价太高,留着无用,我命人杀了。尸体扔到了乱葬岗,脑袋用石灰和冰保存起来了。”
要是梅应琴在这恐怕又得腹诽他杀人如麻丧心病狂,杀了人还不算,还得留下人头。
元簪笔道:“乔相是觉得……”
“我没觉得,”乔郁一笑,“能与世家永以为好乃是天大幸事。”
他的否认和承认差不多。
乔郁这么做是觉得他们与世家的事情还不算完,日后这些人头都是极好的要挟之物。
活人和死人用处差不多,但如乔郁所,粮价太贵,养着无用。
元簪笔摘下面甲,撕开信封。
雪洋洋散散写了三四页,前一页大概就是和元簪笔寒暄的废话,“雪问你如何?”
乔郁语气绵软道:“好得很,他怎么样?”
好个屁。
自从粮食运到之后他除了统筹诸城事务还多了一样和世家东扯西扯,聊得都是正确无比的废话。
还有从中州纷至沓来,雪花一样的信件,有威逼的,有利诱的,有求情的,有借皇帝威胁的,有态度和软的,有恨不得掘了他祖坟的,乔郁看后感慨道:“幸好本相祖坟早就被挖了。”
元簪笔情况比他更难看,光是元氏的信件就好像要把他抽筋扒皮了,这还只是他们把吞下去的赈济粮吐出来些而已!
元簪笔掠过雪感叹生活艰辛,世道艰难的废话,“此前城中多有食人者,尸首露于野,现已大改,有李辑与各位大人主事,请大人放心,桃奚附近村镇与桃奚情况类同,但已转好,”他念道,平日上窜下跳的少年人写起公事令人地沉稳,“附近似有土匪,有乡民被砍伤,但我带人巡视时并未见到,日后会多加哨岗,若再无灾祸,大约十几日后可一切如常。”
乔郁见元簪笔脸上似有欣慰,心这人怎么像看自己儿子似的,结果自己一开口就是,“孩子长大了。”
他实在该感慨。
当年雪也不过是跟在他身后管上了妆的他叫姐姐的孩,现在也可独当一面了。
“还有一事,我心中有疑虑,请兄长为我解惑。”
乔郁原本坐得四仰八叉,听到这话一下子坐直了。
不谈公事雪又开始连篇累牍起来,他先把和如意的事了一遍,才道:“姐姐先前了一套赏罚标准,可我等到的时候才发现无人可赏,无人可罚,官府少有人居,唯一的女眷不是官员的夫人,而是买来享乐的歌姬。若是之后仍启用这样的官员,再有天灾人祸,朝廷自可调粮调人,只是不知,青州的百姓,还够不够再死一次?”
雪用词尖锐,乔郁边听边点头道:“有我的风范。”
“我知我不该意气用事,但人命如此,不能不顾。恳请大人日后若选青州官员,能选出真正实干者。”
乔郁把信拿了过来,笑道:“傻孩子。”
元簪笔看他。
乔郁把信折了几折,道:“元大人要是给雪回信,烦请加上我的几句:青州可选,中州事务我们如何插手?天下十三州,千百城池,官员任免,非我等人力可干预。就算我与你兄长竭尽全力,挽局面二三,我等百年之后,又待如何?”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乔郁奇怪道:“怎么?我的不对吗?”
元簪笔道:“我很好奇。”
乔郁把信给他,“元大人还有好奇的事情?”他看起来不太想听,道:“送我回去休息。”
元簪笔却道:“乔相对这些事过于关心了。”
乔郁皮笑肉不笑,“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可是大人的。”他无意和元簪笔绕来绕去,道:“连元大人都能为了青州不惜得罪世家,我身为大魏丞相关注地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簪笔似有话还要,乔郁垂眸,朝他招手道:“过来。”
他现在本就跪坐在塌上,元簪笔刚走到他面前,他便伸手,将冰冷甲胄揽在怀中。
元簪笔居高临下,乔郁反而是自下往上看。
他衣着单薄,贴着甲胄凉气扑面而来。
乔郁仿佛听心跳一样靠着,半是调侃半是调戏地:“你好冷啊,元璧。”